3不肯承当、自生退隳是舍父逃走。“己灵独耀,不肯承当。心月孤圆,自生违背。何异家中舍父,衣内忘珠。”《五灯》卷18《希明》
4动心起念、拟议寻思是舍父逃走。“拟不拟,个个无衤军长者子。” 《碧岩录》第50则
为了使流浪者回到精神家园,禅宗使用了种种方便施设。禅者的吟咏,织成了一曲曲怀思穷子的如怨如慕的哀歌:
火云欲卷空,圭月渐成魄。穷子归未归,相将头尽白。《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客从远方来,示我真真璧。曾无雕琢痕,岂藉陶熔力。寥寥天地间,只恐无人识。何当诱取穷子归,令渠暗室生光辉。同上
前诗以美丽而凄清的自然景色,烘染出盼望穷子归来的哀怨之情,低徊怅惘,含思婉转。次诗以类同于“衣珠”的玉璧设喻,谓本心晶莹圆美,不假雕饰,但世人流浪在外,识之者少,承当者稀。禅师接机说法,即是要用它诱取穷子,使之早日归家稳坐。庞蕴诗中,亦多化用《法华经》文意,如:“五百长者子,相随归故乡”《庞居士语录》卷下。 其“文字说定慧,定慧是爷娘。何不依理智,逐色在他乡。早须归大宅,孝顺见爷娘。爷娘闻子来,端坐见咍咍。我所有宝藏,分付钥匙开。非论穷子富,举国免三灾”,则可看作是“穷子”喻的韵文版同上卷中。
禅宗时常将“穷子”喻与“衣珠”喻糅合在一起,如投子禅师将穷子除粪喻与衣珠喻糅而为一,《古尊宿》卷36《大同》:“问:‘贫子入门时如何?’ 师云:‘不教汝除粪扫。’学云:‘见师后如何?’师云:‘不向你道衣中有宝。’” 庞蕴将衣珠与穷子糅而为一,吟咏说“珠从藏中现,显赫呈光辉。昔日逃走为穷子,今日还家作富儿”《庞居士语录》卷下。凡此皆可看出禅宗对《法华经》极为熟谂,在接机化导时,达到了信手拈来触处皆春的自在境界。
三、《法华经》与禅宗的开悟论
禅宗的开悟论阐明成佛的方法。禅宗的迷失论指出,由于二元相对意识的生起,人们如同穷子,逐物迷己,失去了精神家园。在禅宗看来,一切二元相对的观念都是妄想,都是迷失。要想获得开悟,必须超越各种对立。《法华经》中的 “火宅”、“三车”、“化城”、“龙女献珠”等譬喻,被禅宗用来当作开悟论的典型表征。
《法华经·譬喻品》以“火”比喻五浊、八苦等,以“宅”比喻三界,谓三界众生为五浊八苦所逼迫,不得安稳,犹如大宅被火所烧,而不能安居。“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成为禅宗时时揭举的名言,《楞伽师资记·达摩》:“三界久居,犹如火宅。有身皆苦,谁得而安?” 禅宗生动形象地描绘出朽宅的破旧不堪,以警醒世人灭却贪嗔之念:“朽宅蚖蛇会,浮泡屎尿陈。何妨观秽恶,却要灭贪嗔。”《古尊宿》卷45《克文》警醒世人早日离朽宅,渡爱河: “理诗日日新,朽宅时时故。闻船未破漏,爱河须早渡!”《庞居士语录》卷中警醒世人离开欲火熊熊燃烧的尘世。《古尊宿》卷4《义玄》:“大德,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此不是你久停住处。”卷40《文悦》:“上堂:‘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出身一句作么生道?’良久云:‘云在岭头闲不彻,水流涧下太忙生。’” 富有禅门特色的是,禅宗揭举超离火宅,并不是主张离弃现实人生,而是要在五光十色的现象界中保持本心的澄明自由,只要歇却奔波驰逐的妄心,即可将灼烤的火宅化作清凉道场:“当尘缘中一透,一切诸缘靡不皆是,何待拨剔。即此便可超宗越格,于三界火宅之中,便化成清净无为清凉大道场也。” 《圆悟录》卷15“心不驰求,不妄想,不缘诸境,即此火宅尘劳,便是解脱出三界之处。”《大慧录》卷20这种突围出火宅的方法,在禅宗即是回光返照的一念真心,就像俊鹘那样一飞戾天突破万里迷云。《圆悟录》卷4:“岂不见教中道:‘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又道: ‘是舍唯有一门,而复狭小。’虽然狭小,过去诸佛、现在诸佛、未来诸佛,尽从个里出去。且道必竟如何?良久云:‘何似生,辽天鹘。万里云,只一突!’”
“火宅”意象群中包括“三车”、“七宝大车”等。《法华经》宣传会三归一之旨,谓佛陀设立三乘,是为了接引不同根机的学人,其实只是一乘即佛乘。 “羊车诱下愚,鹿车载中夫,大乘为上士,鹏巢鹤不居。”《庞居士语录》卷下。《涅槃无名论》:“于一乘道,分别说三,三车出火宅,即其事也。”《禅源诸诠集都序》卷3:“虽以无量无数方便,种种因缘譬喻言词,而为众生演说诸法,是法皆为一佛乘故。”《宗镜录》卷2:“若上根直入者,终不立余门。为中下未入者,则权分诸道。……般若唯言无二,法华但说一乘。” 禅宗对 “三车”进行创造性的翻转,在“一乘”之上更“立”一乘,这便是教外别传的禅的明心见性:“乘有大小,得有浅深,皆非本法,故云‘唯有一乘道,余二则非真’。然终未能显一心法,故召迦叶同法座,别付一心,离言说法。此一枝法令别行,若能契悟者,便至佛地矣。”《传心法要》在禅宗看来,接引禅人的既不是羊、鹿二车,也不是牛车,而是“三脚驴子弄蹄行”的“驴车”,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禅悟体验:“驾羊车,接诸声闻。驾鹿车,接诸缘觉。驾牛车,接诸菩萨。且道,接衲僧驾个什么?三脚驴子弄蹄行!”《续古》卷6《广鉴瑛》
“化城”是法华七喻之一。《法华经·化城喻品》说有人前往藏有无数珍宝的地方,半路上因为人马困顿、道途艰险而生起懈怠之心,打算放弃。有一位聪慧的导师,幻化出一座城池,让他暂时休息。等他休息好了之后,再告诉他这里还不是藏宝之所,要到达宝所还必须继续前进。其人依言而行,终于到达宝所。经文以此比喻二乘之人初闻大乘教法,中路忘失,而流转生死,因而世尊权设方便,令其先断见思烦恼,暂证真空涅槃,以为苏息,然后到达真正的宝所喻实相之理,即指究竟大涅槃。
禅宗对此有透彻之悟。禅宗将“化城”理解为中道休歇之场,“暂与化城休歇地,莫教忘却转身时”《续古》卷5《遁庵演》, 将开堂说法唤为“随处道场,宛然化城”《五灯》卷10《泰钦》, 这是与经文原旨合若符契的。
由于“化城”在《法华经》中是进入宝所的方便,渐悟的色彩很重,因此禅宗在继承“化城”原旨的同时,更注意对“化城”的超越,注重顿悟,主张“踏破化城,直截承当”《圆悟录》卷8。 在《法华经》中,“宝所”是神圣的最终目的地,禅宗则认为连“宝所”也不可驻留,“化城踏破,宝所非留”。 《圆悟录》卷20。《庞居士语录》卷下:“化城犹不止,岂况诸天福。一切都不求,旷然无所得。” 禅宗强调一超直入式的顿悟,标举“不涉化城,不由迷悟”同上卷11, “不历化城,便登宝所”同上卷7。 指出以终极的禅悟立场来审视“宝所”,就会发现所谓“宝所”也不过是“化城”, 《古尊宿》卷10《承天嵩》:“问:‘宝所、化城,相去多少?’师云: ‘举足下足。’” 并且真正的“宝所”就是人的一念真心,故禅林颂“不住化城,直至宝所”云:“此处无,金二两,大似扬声止响。衣珠历历分明,只管伶俜飘荡。若渠更拟不知处,便与拦腮轰一掌!”《通玄百问》谓如果外求“宝所”,就该痛下棒喝。禅宗主张将“化城”式的“宝所”踏破,以显发本心的活泼妙用,“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续古》卷3《圆悟勤》, 从圣境中转身,回归于生活,静观大千世界的云起云灭,鱼跃鸢飞。从圣入凡,人还是旧时人,《古尊宿》卷43《克文》:“今日相逢化城,不见宝所何在?元来只是旧时源上座。” 是不恋圣境、随缘任运的无事道人。《续古》卷6《广鉴瑛》:“踏破化城,来至宝所。不采辉山之璧,不探骊颔之珠。坏衲堆肩,拥炉闲坐,唤作无事道人,堪受人天供养。”
《法华经》注重人的一念真心,主张因果同时,顿悟成佛。《法华经·提婆达多品》谓龙女有一宝珠,价值三千大千世界,持以供佛,佛即纳受。经文以此表龙女已证圆果,谓龙女献珠之举在刹那间完成,其“成佛复速于此”。禅宗对此有生动的体证,指出只要一念回光,即是奉佛、成佛,《古尊宿》卷13《赵州》:“问:‘龙女亲献佛,未审将什么献?’师以两手作献势。” 所谓“因果同时,成道度生,不出一刹那之际”《宗镜录》卷13。 《法华经·方便品》谓:“一称南无佛,皆以成佛道。”王梵志诗中化用此意,谓: “梵志死去来,魂魄见阎老。读尽百王书,不免被捶栲。一称南无佛,皆以成佛道。”《王梵志诗校注》卷6。《古尊宿》卷7《延沼》称引此诗以开示学人时,误记为寒山诗。 《法华经·普门品》谓“假使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之际,只须称念观世音名号,当下即可化险为夷。道通禅师以之作为接引学人的方便,成为喧传丛林的公案。《圆悟录》卷13:“昔日于頔相公出镇襄阳,酷刑惨毒,忤者皆杀之。因读《观音经》有疑处,一日访紫玉山道通禅师,乃问曰:‘如何是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玉乃抗声云:‘于頔客作汉,问恁么事作么!’于闻之大怒。玉乃云:‘只这便是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于頔有省。尔且道他恁么问,紫玉何故恁么答他?此乃发他根本无明现前,随手为伊指出,不妨好手。” 对此禅宗还以“黑风吹罗刹,回光却得妙” 《古尊宿》卷24《神鼎》、 “恶风飘堕回光息,欲火焚烧当处休” 《颂古》卷5冶父川颂等诗句来加以表征,生动地表达了一念善时佛出世,一念恶处魔降生,一念回光大事了毕的顿悟之机。
四、《法华经》与禅宗的境界论
禅宗以彻见本来面目为终极关怀。明心见性的禅者,超越了相对的二元观念,以般若慧眼来观照世界,其生命境界空明澄澈,高华圆美,其美学范式是现量境、直觉境、圆融境、日用境等。《法华经》无所执着的超越思想是通向禅宗境界论的桥梁。
《法华经·方便品》:“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意思是纵然置身喧闹的现象界,也要在起灭纷纭的表象中,体证到永恒寂灭的本相。这对禅宗言语道断内证忘言的境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僧诵读《法华经》至此,疑惑不决,行住坐卧,每日体究,都毫无所得,忽然于春日听到莺啼之声,顿时开悟,遂续前偈曰:
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春至百花开,黄莺啼柳上。《五灯》卷6《亡名古宿》
诗意谓不论精神的、物质的,一切万有的事相,都在生生灭灭,变化万端。未变之前、既变之后、乃至变的当体,本来就在涅槃之中,本来就是寂灭的、清净的,因而黄莺的啼鸣,并不是对“寂灭相”的破坏,而是以啼鸣的形式表征着 “寂灭相”,在柳舞莺啼中,存在着凝然湛寂的自性,这是深得《法华经》之真髓的。禅宗提醒学人,持诵“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等经文时,不可心生喧寂的相对念,否则就会粘着于喧寂的对立,而永远不能见道。应当即寂即动,即动即寂。《五灯》卷17《慧元》:“曰∶‘为甚么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 师曰∶‘且莫错会!’”《古尊宿》卷39《光祚》:“问:‘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时如何?’师云:‘好个问头!’”《续古》卷4《破庵先》:“‘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拍膝云:‘老来不着便,罪过已弥天。’” 曹源生则以情与无情尽皆说法,来破斥学人对于“止止不须说”的机械理解。《续古》卷4《曹源生》:“‘释迦老子道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喝一喝云: ‘面皮厚多少!殊不知乾坤大地,万象森罗,明暗色空,情与无情,尽情说了也,无你左遮右掩处。’”
《法华经》对禅宗现量境的影响也非常之大。现量境是原真的、即时呈显的、未经逻辑理性干预的境界。《法华经·方便品》“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 “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我宁不说法,疾入于涅槃”,《古尊宿》卷1《怀海》:“说众生有佛性,亦谤佛法僧;说众生无佛性,亦谤佛法僧。若言有佛性,名执着谤;若言无佛性,名虚妄谤。如云说佛性有,则增益谤;说佛性无,则损减谤。说佛性亦有亦无,则相违谤;说佛性非有非无,则戏论谤。始欲不说,众生无解脱之期;始欲说之,众生又随语生解,益少损多,故云‘我宁不说法,疾入于涅槃。’” 强调抛却相对知识,这种观念在《法华经·信解品》穷子喻中的“二十年中常令除粪”、“蠲除戏论之粪”等经文中也得到表征。
对此,禅宗有着深透的体证,指出“只如今作佛见作佛解,但有所见所求所著,尽名戏论之粪”《古尊宿》卷2《怀海》, “《法华》云‘二十年中常令除粪’,只是除去心中作见解处”同上卷3《黄檗》, “所以佛出世来,执除粪器,蠲除戏论之粪,……一切尽不分别,始得入我曹溪门下”同上。 摒落语言情识,通向了禅的现量境,“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遂成为禅门标举禅不可说的口号。参《五灯》卷6《亡名古宿》,《古尊宿》卷13《赵州》、卷14《赵州》、卷21《法演》、卷43《克文》,《慈明四家录·慈明圆》,《无门关》第49则等。
对这种现量境,禅宗或以摒落知性思量的情境来表征,《古尊宿》卷42《克文》:“僧问:‘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如何是一乘法?’师云:‘百尺幡竿尾指天。’”“十方”两句,出《法华经·方便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