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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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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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这些借据悠久的历史,他比她了解得还更清楚。开始数目很小。货款人的姓名也不相同,还款的期限拖得很长,到期不还又不断续订新的借据,拖到最后关头,商人把拒讨证书一起交给他的朋友万萨尔,要他出面追索欠款,免得当地人骂他人面兽心。 
  她一面讲,一面骂勒合,公证人听了,只作不痛不痒的回答。他照吃他的猪排,喝他的茶,下巴碰到了天蓝色的领带,领带上别了两个钻石别针,挂着一根金链子,他笑得很怪,又温柔又暖昧,一看她的脚步湿了,就说: 
  “靠近火炉一点……脚抬高点……就踩磁器上吧。” 
  她怕把瓷器踩脏了,公证人就用献殷勤的口气说: 
  “美人的鞋子是不会把东西踩脏的。” 
  于是她试着打动他,却自己先动了感情。她诉说家庭的经济拮据,入不敷出。生活贫困。他全明白:一个这样漂亮的女人!但他并没有中断吃早餐,只是身体完全转到她这边来了,结果膝盖碰到了她的湿靴,曲线很美的靴底还在炉上冒汽呢。 
  但是,当她开口要借一千金币的时候,他就咬紧了嘴唇,然后非常惋惜地说:她从前为什么不委托他代管财产呢?就是一个女流之辈,也有许多方便之门,可以利用金钱来发财呵!比如说,格鲁默尼泥炭矿或者哈弗尔的地皮,都是万无一失的投资好机会,他让她想到本来肯定可以大发其财,来吊她的胃口,使她悔恨莫及。 
  “你为什么,”他接着说,“不早点来找我呢?” 
  “我不太懂。”她说。 
  “怎么?嗯……难道你怕我吗?你看,我多苦呵!我们几乎还算不上相识呢!其实,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现在不再怀疑了吧?但愿如此!”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拼命地吻,然后把它放在他膝盖上,温存体贴地抚摸她的手指,一面向她倾吐甜言蜜语。 
  他的声音枯燥无味,好像单调的小溪流水;他的眼珠冒出火花,连闪烁反光的镜片也遮不住,他把手伸进了艾玛的衣袖,抚摸她的胳膊。她脸上感到了他急促的呼吸。这个人真讨厌透了。 
  她一下就跳了起来,对他说道: 
  “先生,我等回答!” 
  “回答什么?”公证人说,忽然一下,他的脸色变得刷白。 
  “借钱的事。” 
  “这个……” 
  强烈情欲到底占了上风: 
  “钱嘛。有的!……”他跪着爬了过来,也不怕弄脏了他的晨衣。 
  “求求你,不要走!我爱你呀!” 
  他搂住她的腰。包法利夫人脸上涨潮似的起了一层红晕。她气得往后退,一面喊道: 
  “你真不要脸,先生!欺侮一个不幸的女人。我来求情,并不是来卖身!” 
  于是她就走了。 
  公证人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一双漂亮的绣花拖鞋。这是情妇送他的礼物。一见拖鞋就减轻了他的痛苦。再说,他也想到,这种风流事做过了头,也会把他拖得下不了台的。 
  “多卑鄙!多无耻!……多下流!” 
  她心里想,拔腿跑到路边的山杨树下。钱没借到反受气,失望使她更加愤怒。在她看来。老天似乎有意和她过不去,她倒不但不肯低头,反而要争口气;她从来没有这样看得起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看不起别人。争强好胜使她忘乎所以。她恨不得要打男人一顿,朝他们脸上吐唾沫,把他们统统压垮;她赶快继续往前走,脸色惨白,全身发抖,怒气冲冲,眼睛含泪,探索着一望无际的天边。恨得喘不过气来,却又似乎为了憎恨而感到自负。 
  她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房屋,忽然觉得全身麻木。她再也走不动了,但又不得不往前走。再说,还有哪里可以去呢? 
  费莉西在门口等她。 
  “怎么样?” 
  “没借到!”艾玛说, 
  她们两个商量了刻把钟,看看荣镇还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救她,但只要费莉西提到一个名字,艾玛就反驳说: 
  “有可能吗?他们不会借的!” 
  “但是先生要回来了!” 
  “我知道……你走吧。” 
  一切都试过了。现在,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等夏尔一回来,就对他照实说: 
  “走开。不要踩这块地毯,它不是我们的了。房子里的家具,一针一线,一草一木,都不再是你的,都是我害得你破产的,可怜的人!” 
  接着,他会大哭一场,大流眼泪,然后,惊魂一定,他又会原谅的。 
  “是的,”她咬紧牙关低声说,“他会原谅我的,可是即使他有一百万法郎给我,我也不会原谅他怎么认识了我的……不行!不行!” 
  一想到包法利比她强,她的气就更大了。其实,她说出来也好,不说出来也好,他早晚是要知道这场大祸的。那么,她一定要看到她怕看的情景了,一定要给他的宽宏大量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她还想到去找勒合:哪有什么用呢?想到给她父亲写信: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想到刚才为什么不顺从公证人呢?那时,她听见小路上的马蹄声。是他回来了,在开栅栏门,脸色比新粉刷的墙还更苍白。她一步跳下了楼梯,赶快往广场跑;镇长夫人正在教堂前面同斯蒂杜瓦谈天,看见她走进了税务员的门。 
  镇长夫人跑去告诉卡龙太太。两个女人爬上顶楼,躲在竹竿上晾的衣服后面.正好看得见比内房里。 
  他一个人在屋顶下的小房间里,正用大头仿制一个象牙连环套,用些新月形或满月形的圆环,一个套着一个,整个坚起来好像一块方尖碑。这种工艺美术品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他已经动手做最后一个圆环,眼看就要马到成功了!在这半明半暗的车间里,金黄色的木屑在车床上飞舞,有如快马飞奔时,马蹄铁打出的冠状火星网。车床上两个齿轮在旋转,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声音;比内满脸堆笑,下巴低着,鼻孔张开,似乎到底沉醉在完美无缺的幸福中,这种幸福当然只有平凡的劳动才能得到,表面上困难、实际上容易干的活儿能使人心旷神怡,一旦大功告成,人就心满意足,不再浮想联翻了。 
  “啊!她在这里!”杜瓦施太太说。 
  但是车床转得太响,不太可能听清楚她在讲些什么。 
  一个女人到底以为听到了“法郎”两个字,杜瓦施太太就低声说:“她在请求允许她延期交付税款。” 
  “看起来好像是!”另一位太太说。 
  她看见她走来走去,看看靠墙挂的餐巾环,摆在蜡烛台栏杆柱子上的圆球,而比内却摸摸,自得其乐。 
  “她是不是来订货的?”杜瓦施太太说。 
  “他并不卖货呀!”她旁边的人反驳说。 
  税务员睁大眼晴,好像在听,但是似乎没有听懂。她还在继续讲,样子哀婉动人。她走到比内身边,胸脯扑扑地跳,他们不说话了。 
  “难道她要勾引他?”杜瓦施夫人说。 
  比内连耳根都红了。她拉住他的手。 
  “啊!太过份了!” 
  她当然是在提出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为税务员——他是一条好汉,在普鲁士为法兰西打过仗,还被提名申请十字奖章呢——忽然好像看见一条毒蛇一样,拼命往后退,口里喊道: 
  “夫人!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种女人真该挨顿鞭子!”杜瓦施夫人说。 
  “她到哪里去了?”卡龙太太问道。 
  因为在她们说话时,她已经走了;接着,她们见她穿过大街,往右一转,仿佛是要到墓地去。 
  她们就只好胡乱猜测了。 
  “罗勒嫂子,”她一到奶妈家,开口就说,“我闷死了!……帮我解开带子。” 
  她一下倒在床上,啜泣起来。罗勒嫂子拿条围裙盖在她身上,站在她身边,她好好久没有说话,老实的乡下女人就走开了坐到纺车前又纺起麻线来。 
  “啊!停下来吧!”她以为还是比内的车床在响,就埋怨说。 
  “怎么碍她的事了?”奶妈心里寻思。“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跑到这里来,仿佛家里有个凶神恶煞,追得她走投无路一般。 
  她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发呆,虽然她要聚精会神,但是眼前的东西看起来总是模模糊糊的。她瞧着墙上剥脱的碎片,两块还没有烧尽的木柴,一头接着一头,正在冒烟,一只长蜘蛛在她头上的屋梁缝隙里爬着。她到底理清了思路。她记起了……有一天,同莱昂……啊!那是多久以前……太阳照在河上,铁线莲散发出香气……于是,回忆像一条奔腾的激流,很快就把她带到了昨天。 
  “几点钟了?”她问道。 
  罗勒嫂子走了出去,用右手的指头对着最明亮的天空,看了一看,慢慢地回来说: 
  “快三点了。” 
  “啊!多谢!多谢!” 
  因为莱昂要来了。这是一定的!他可能会搞到钱。不过他恐怕会去那边,他怎么想得到她在这里呢,于是她要奶奶赶快跑到家里去,把他带到这里来。 
  “赶快去吧!” 
  “嗯,好太太,我去!我去!” 
  她现在觉得奇怪,怎么一开头没有想到他;咋天他答应了,不会不算数的;于是她己经看见自己到了勒会家里,把三张支票往桌上一摆。但还得找个借口对付包法利。捏造什么理由呢? 
  奶奶去了好久没有回来。不过,茅屋里没有钟,艾玛想:怕是自己心急,时间就显得长了。于是她在园子里兜圈子,走一步,算一步;她顺着篱笆走,又急忙走回来,怕奶妈走另外的小路先到。最后,她等累了,起了疑心,又怕自己疑心生暗鬼,就这样不知道待了多久,坐在一个角落里,闭住眼睛,塞住耳朵。忽然间栅栏门嘎吱一响,她跳了起来,但不等她开口,罗勒嫂子就说: 
  “你家里没有人来!” 
  “怎么?” 
  “啊!没有人来!先生在哭。他在喊你。大家都在找你。” 
  艾玛没有搭腔。她的呼吸急促,眼珠东转西溜,四处张望。乡下女人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要疯了,本能地吓得缩起来。突然一下,她拍拍额头,喊了一声,因为她想起了罗多夫,这就好比划破漫漫长夜的一道电光,照亮了她的灵魂。他是多么好呵!多么温存体贴,多么慷慨大方!再说,即使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帮她这个忙,难道她不会用勾魂摄魄的眼色,使他重新眷恋已经熄灭的旧情?于是她赶快到于谢堡去,一点也没想到:她这也是送上门去,卖身投靠,而同样的勾当,刚刚在公证人家里,却气得她浑身哆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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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她一边走,一边寻思:“我怎么说呢,从哪里开始?”她往前走,认出了小树丛,白杨树,同坡上的黄刺条,还有远处的庄园,她发现自己恢复了初恋的心情,受到压制的心也如花怒放了。暖风吹拂着她的脸孔;正在融化的雪点点滴滴从新芽上落到草上来。 
  她像从前一样,从牧牛场的小栅栏门走了进去,走到两边有两排椴树的正院。椴树摇晃着长长的枝桠,发出了悉卒的响声。狗窝里的狗一起嗥叫,叫得上下翻腾,但却没有人出来。 
  她走上正面的、有木栏杆的宽楼梯,来到铺了石板、灰尘满地的过道。那里并排开了好几个房门,就像修道院或者旅馆—样。他的卧室是走到前头左边的那一间。当她的手指要转动门锁的时候,忽然感到没有力气。她怕他不在里面。几乎希望他不在,然而这是她唯一的希望,最后的机会了。她站了一分钟,定了定神,刻不容缓的感党逼得她硬着头皮进去了。 
  他坐在壁炉前,两只脚放在炉架上,正在叼着烟斗吸烟。 
  “啊!是你!”他马上跳起来说。 
  “对,是我!……我要,罗多夫,请你帮我想个办法。” 
  不管她怎样竭尽全力,话到口边总是说不出来。 
  “你没有变,总是这样可爱!” 
  “唉!”她痛苦地答道,“又可爱又可悲,我的朋友,因为你对我已经不屑一顾了。” 
  于是他就开始解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因为他临时捏造不出什么借口来。 
  她一听见他的话,甚至一听到他的声音,一看见他本人,就不能够摆脱;于是假装相信,说不定还是真相信:他们破裂的原因是一个秘密,关系到第三者的名誉、甚至生命。 
  “没有关系!”她伤心地瞧着他说,“但我吃了多少苦呵!” 
  他用哲学家的口气答道: 
  “人生就是这样!” 
  “至少,”艾玛接着说,“自从我们分手之后,你生活得还好吧?” 
  “啊!不好……也不坏。” 
  “假如我们没有分手,也许好些。” 
  “是的……也许!” 
  “你真相信?”她挨到他身边说。 
  她叹了一口气。 
  “啊,罗多夫!你不知道……我过去多爱你!” 
  那时,她握住他的手,他们两人手指交叉,待了一会——就像头一次在农业展览会上一样!但他做了一个自尊的姿态,免得自己心软。而她却倒到他的怀里,说道: 
  “那时没有你,你叫我怎么活!过惯了幸福的生活,怎能失掉幸福!我真伤心诱顶!那时我以为要死了!下一次再谈吧。可是你……你却躲着我!……” 
  三年来,由于强者天性中的弱点,他总是小心在意地躲开她。 
  现在,艾玛的头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千娇百媚,胜过一只动情的母猫。 
  “你在爱别的女人吧,说老实话!啊!我懂得女人,得了!我原谅她们,谁经得住你的勾引呢?我不就上过钩吗!你是一个男子汉,你!你有一切讨好女人的条件。不过,让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们会相爱吗?你看,我笑了,我开心了!……你怎么不说呀!” 
  她的模样令人后了心醉,眼睛里含着哆嗦的泪珠,好像蓝色的花萼里蕴藏着暴风雨遗留下来的水珠。 
  他把她抱到膝盖上,用手背抚摸她光洁的鬓发,在昏黄的暮色中,最后一线夕阳的斜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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