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其术以学为英雄,固自易易;果尔,则英雄当车载斗量,充塞天壤。而彼刻画英雄之形状,传述英雄之伎俩者,何以自身不能为英雄?噫嘻,英雄之果为笼络人与否,吾不能知之。借曰笼络,而其所谓笼络者,决非假权术,非如器械造而印板行,盖必有所谓“烟士披里纯”者,其接于人也,如电气之触物,如磁石之引铁,有欲离而不能离者焉。赵瓯北《二十二史札记》论刘备曰:“观其三顾诸葛,咨以大计,独有傅岩爱立之风。关、张、赵云,自少结契,终身奉以周旋,即羁旅奔逃,寄人篱下,无寸土可以立业,而数人者患难相随,别夫贰志,此固数人者之忠义,而备亦必有深结其隐微而不可解者矣。”岂惟刘备,虽曹操,虽孙权,虽华盛顿,虽拿破仑,虽哥郎威儿,虽格兰斯顿,莫不皆然。彼寻常人刻画英雄之行状,下种种呆板之评论者,恰如冬烘学究之批评古文,以自家之胸臆,立一定之准绳。一若韩、柳诸大家作文,皆有定规,若者为双关法,若者为单提法,若者为抑扬顿挫法,若者为波澜擒纵法,自识者视之,安有不喷饭者耶!彼古人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曰惟“烟士披里纯”之故。
然则养此“烟士披里纯”亦有道乎?曰:“烟士披里纯”之来也如风,人不能捕之;其生也如云,人不能攫之。虽然,有可以得之之道一焉:曰至诚而已矣。更详言之,则捐弃百事,而专注于一目的,忠纯专一,终身以事之也。《记》曰:“至诚所感,金石为开。”精神一到,何事不成。西儒姚哥氏有言:“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woman is weak; but mother is strong。)夫弱妇何以能为强母?唯其爱儿至诚之一念,则虽平日娇不胜衣,情如小鸟,而以其儿之故,可以独往独来于千山万壑之中,虎狼吼咻,魍魍出没,而无所于恐,无所于避。盖至诚者,人之真面目而通于神明者也。当生死呼吸之顷,弱者忽强,愚者忽智,无用者忽而有用;失火之家,其主妇运千钧之笥,若拾芥然;法国奇女若安,以眇眇一田舍青春之弱质,而能退英国十万之大军;曰惟:“烟士披里纯”之故。
使人之处世也,常如在火宅,如在敌围,则“烟士披里纯”日与相随,虽百千阻力,何所可畏?虽擎天事业,何所不成?孟子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书此铭诸终身,以自警戒,自鞭策,且以告天下之同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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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论之母与舆论之仆(1902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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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欲为国民有所尽力者,苟反抗于舆论,必不足以成事。虽然,舆论之所在,未必为公益之所在。舆论者,寻常人所见及者也;而世界贵有豪杰,贵其能见寻常人所不及见,行寻常人所不敢行也。然则豪杰与舆论常不相容,若是豪杰不其殆乎?然古今尔许之豪杰,能烂然留功名于历史上者踵相接,则何以故?
赫胥黎尝论格兰斯顿曰:“格公诚欧洲最大智力之人,虽然,公不过从国民多数之意见,利用舆论以展其智力而已。”约翰·摩礼(英国自由党名士,格公生平第一亲交也。)驳之曰:“不然。格公者,非舆论之仆,而舆论之母也。格公常言:大政治家不可不洞察时势之真相,唤起应时之舆论而指导之,以实行我政策。此实格公一生立功成业之不二法门也,盖格公每欲建一策行一事,必先造舆论,其事事假借舆论之力,固不诬也。但其所假之舆论,即其所创造者而已。”
饮冰子曰:谓格公为舆论之母也可,谓格公为舆论之仆也亦可。彼其造舆论也,非有所私利也,为国民而已。苟非以此心为鹄,则舆论必不能造成。彼母之所以能母其子者,以其有母之真爱存也。母之真爱其子也,恒愿以身为子之仆。惟其尽为仆之义务,故能享为母之利权。二者相应,不容假借,豪杰之成功,岂有侥幸耶?
古来之豪杰有二种:其一,以己身为牺牲,以图人民之利益者;其二,以人民为刍狗,以遂一己之功名者。虽然,乙种之豪杰,非豪杰而民贼也。二十世纪以后,此种虎皮蒙马之豪杰,行将绝迹于天壤。故世界愈文明,则豪杰与舆论愈不能相离。然则欲为豪杰者如之何?曰:其始也,当为舆论之敌;其继也,当为舆论之母;其终也,当为舆论之仆。敌舆论者,破坏时代之事业也;母舆论者,过渡时代之事业也;仆舆论者,成立时代之事业也。非大勇不能为敌,非大智不能为母,非大仁不能为仆,具此三德,斯为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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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与英雄之比例(1902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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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果借英雄而始成立乎?信也。吾读数千年中外之历史,不过以百数十英雄之传记磅礴充塞之,使除出此百数十之英雄,则历史殆黯然无色也。虽然,使其信也,则当十九世纪之末叶,旧英雄已去,新英雄未来,其毋乃二十世纪之文明,将随十世纪之英雄以坠于地?此中消息,有智慧者欲一参之。
试观英国,格兰斯顿去矣,自由党名士中,可以继起代兴者谁乎?康拔乎?班拿曼乎?罗士勃雷乎?殆非能也。试观德国,俾士麦去矣,能步其武者,今宰相秘罗乎?抑阿肯罗乎?抑亚那特乎?殆非能也。试观俄国,峨查暢去矣,能与比肩者,谟拉比埃乎?谟拉士德乎?殆非能也。然则今日欧洲之政界,殆冷清清地,求如数十年前之大英雄者,渺不可睹,而各国之外交愈敏活,兵制愈整结,财政愈充溢,国势愈进步,则何以故?
吾敢下一转语曰:英雄者,不祥之物也。人群未开化之时代则有之,文明愈开,则英雄将绝迹于天壤。故愈在上古,则英雄愈不世出,而愈见重于时。上古之人之视英雄,如天如神,崇之拜之,以为终非人类之所能及。(中国此风亦不少,如关羽、岳飞之类皆是。)若此者,谓之英雄专制时代,即世界者,英雄所专有物而已。降及近世,此风稍熄。英雄固亦犹人,人能知之,虽然,常秀出于万人之上,凤毛麟角,为世界珍。夫其所以见珍者,亦岂有侥幸耶?万人愚而一人智,万人不肖而一人贤,夫安得不珍之?后世读史者,啧啧于一英雄之丰功伟烈,殊才奇识,而不知其沈埋于蚩蚩蠕蠕、浑浊黑暗之世界者,不知几何人也。
二十世纪以后将无英雄。何以故?人人皆英雄故!英雄云者,常人所以奉于非常人之徽号也。畴昔所谓非常者,今则常人皆能之,于是乎彼此皆英雄,彼此互消,而英雄之名词,遂可以不出现。夫今之常人,所以能为昔之非常人;而昔之非常人,只能为今之常人者,何也?其一,由于教育之普及。昔者教法不整,其所教者不足以尽高才人脑筋之用,故往往逸去,奔轶绝尘;今则诸学大备,智慧日平等,平等之英雄多,而独秀之英雄自少。其二,由于分业之精繁。昔者一人而兼任数事,兼治数学,中才之人,力有不及,不得不让能者以独步焉;今则无论艺术,无论学问,无论政治,皆分劳赴功,其分之日细,则专之者自各出其长,而兼之者自有所不逮,而古来全知全能之英雄,自不可复见。若是乎,世界之无英雄,实世界进步之征验也。一切众生皆成佛,则无所谓佛;一切常人皆为英雄,则无所谓英雄。古之天下,所以一治一乱如循环者,何也?恃英雄也。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即世界借英雄而始成立之说也。故必到人民不倚赖英雄之境界,然后为真文明,然后以之立国而国可立,以之平天下而天下可平。
虽然,此在欧美则然耳。若今日之中国,则其思想发达、文物开化之度,不过与四百年前之欧洲相等,不有非常人起,横大刀阔斧,以辟榛莽而开新天地,吾恐其终古如长夜也。英雄乎,英雄乎,吾夙昔梦之,吾顶礼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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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涉与放任(1902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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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言治术者,不外两大主义:一曰干涉,二曰放任。干涉主义者,谓当集权于中央,凡百皆以政府之力监督之,助长之,其所重者在秩序;放任主义者,谓当散权于个人,凡百皆听民间自择焉,自治焉,自进焉,其所重者在自由。此两派之学者,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皆有颠扑不破之学理,以自神明其说。泰西数千年历史,实不过此两主义之迭为胜负而已,于政治界有然,于生计界亦有然。大抵中世史纯为干涉主义之时代;十六七世纪,为放任主义与干涉主义竞争时代;十八世纪及十九世纪之上半,为放任主义全胜时代;十九世纪之下半,为干涉主义与放任主义竞争时代;二十世纪,又将为干涉主义全胜时代。
请言政治界。中世史之时,无所谓政治上之自由也。及南欧市府勃兴,独立自治之风略起,尔后霍布士、陆克诸哲,渐倡民约之论,然霍氏犹主张君权。及卢梭兴,而所以掊击干涉主义者,不遗余力,全世界靡然应之,演成十九世纪之局。近儒如约翰·弥勒,如斯宾塞,犹以干涉主义为进化之敌焉。而伯伦知理之国家全权论,亦起于放任主义极盛之际,不数十年已有取而代之之势。畴昔谓国家恃人民而存立,宁牺牲凡百之利益以为人民者,今则谓人民恃国家而存立,宁牺牲凡百之利益以为国家矣。自今以往,帝国主义益大行,有断然也。帝国主义者,干涉主义之别名也。
请言生计界。十六七世纪,重商学派盛行,所谓哥巴政略者,披靡全欧,各国相率仿效之,此为干涉主义之极点。及十八世纪重农学派兴,其立论根据地,与卢梭等天赋人权说同出一源;斯密亚丹出,更取自由政策,发挥而光大之;此后有门治斯达派者,益为放任论之本营矣;而自由竞争之趋势,乃至兼并盛行。富者益富,贫者益贫,于是近世所谓社会主义者出而代之。社会主义者,其外形若纯主放任,其内质则实主干涉者也,将合人群使如一机器然,有总机以纽结而旋掣之,而于不平等中求平等。社会主义,其必将磅礴于二十世纪也明矣。故曰:二十世纪为干涉主义全胜时代也。
然则此两主义者,果孰是而孰非耶?孰优而孰劣耶?曰,皆是也,各随其地,各随其时,而异其用;用之而适于其时与其地者则为优,反是则为劣。曰:今日之中国,于此两主义者,当何择乎?曰:今日中国之弊,在宜干涉者而放任,宜放任者而干涉。窃计治今日之中国,其当操干涉主义者十之七,当操放任主义者十之三,至其部分条理,则非片言所能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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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社会主义(1904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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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主义者,近百年来世界之特产物也。檼括其最要之义,不过日土地归公,资本归公,专以劳力为百物价值之原泉。麦喀士曰:“现今之经济社会,实少数人掠夺多数人之土地而组成之者也。”? 士梭尔曰:“凡田主与资本家皆窃也盗也。”此等言论,颇耸听闻。虽然,吾中国固夙有之。王莽始建国元年下令曰:“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而豪民侵淩,分田劫假,厥名三十税一,实十税五也。父子夫妇终年耕耘,所得不足以自存,故富者犬马余菽粟,骄而为邪;贫者不厌糟糠,穷而为奸。”所谓分田劫假者,注云:“分田,谓贫者无田,取富人之田耕种,共分其所收;假者,如贫人赁富人之田也;劫者,富人劫夺其税,欺淩之也。”此即以田主、资本家为劫盗之义也。又宋苏?曰:“自井田废,田非耕者之所有,而有田者不耕也。耕者之田,资于富民。富民之家,地大业广,阡陌连接,募召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驱役,视以奴仆,安坐四顾,指麾于其间,而役属之民,夏耨秋获,无有一人违其节度以嬉,而田之所入,己得其半,耕者得其半。
有田者一人,而耕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于富强,耕者日食其半以至于穷饿而无告。”此等言论,与千百六十六年万国劳力党同盟之宣言书,何其口吻之逼肖耶?
中国古代井田制度,正与近世之社会主义同一立脚点,近人多能言之矣,此不缕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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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自述(190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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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入世多,日月掷人急。如何一少年,忽忽已三十。”此余今年正月二十六日在日本东海道汽车中所作《三十初度·口占十首》之一也。人海奔走,年光蹉跎,所志所事,百未一就,揽镜据鞍,能无悲惭?擎一既结集其文,复欲为作小传。余谢之曰:“若某之行谊经历,曾何足有记载之一值。若必不获已者,则人知我,何如我之自知?吾死友谭浏阳曾作《三十自述》,吾毋宁效颦焉。”作《三十自述》。
余乡人也,于赤县神州,有当秦汉之交,屹然独立群雄之表数十年,用其地,与其人,称蛮夷大长,留英雄之名誉于历史上之一省。于其省也,有当宋元之交,我黄帝子孙与北狄异种血战不胜,君臣殉国,自沈崖山,留悲愤之记念于历史上之一县。是即余之故乡也。乡名熊[熊]子,距崖山七里强,当西江入南海交汇之冲,其江口列岛七,而熊[熊]子宅其中央,余实中国极南之一岛民也。先世自宋末由福州徙南雄,明末由南雄徙新会,定居焉,数百年栖于山谷。族之伯叔兄弟,且耕且读,不问世事,如桃源中人,顾闻父老口碑所述,吾大王父最富于阴德,力耕所获,一粟一帛,辄以分惠诸族党之无告者。王父讳维清,字镜泉,为郡生员,例选广文,不就。王母氏黎。父名宝瑛,字莲涧。夙教授于乡里。母氏赵。
余生同治癸酉正月二十六日,实太平国亡于金陵后十年,清大学士曾国藩卒后一年,普法战争后三年,而意大利建国罗马之岁也。生一月而王母黎卒。逮事王父者十九年。王父及见之孙八人,而爱余尤甚。三岁仲弟启勋生,四五岁就王父及母膝下授四子书、《诗经》,夜则就睡王父榻,日与言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而尤喜举亡宋、亡明国难之事,津津道之。六岁后,就父读,受中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