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细节所感动,突发奇想,陡立宏愿,难道不是生命最美丽的时刻吗?这美丽的光芒如果能覆盖一生,那不就是幸福吗?
时代刷新得令人如迁新居,生活变幻得令人如坐过山车,陌生感晕眩感里有甜蜜惊喜也有失态恐慌,谁能再用单纯的表达、简单的道理来感动、感服别人?阿梅毕竟成长于新的时空,她毕业后没有去卢旺达,也没有去祖国边地,没有当教师,而是进了一家国际知名的外资企业当了白领,因为美声唱法的歌唱爱好,我把她和那位姊辈牵合一起,她们已成忘年交,我有时也会跟她们一起喝英式下午茶,随意闲聊。阿梅在许多问题上,跟我们两位长辈见解大异,但我们很少争论,而是相互倾听。把我们两辈人绾在一起的心绦,不是别的,就是
关于心血来潮、突发绮想的共识。昨天我们品茶谈心,提及非典突然袭来后,有不少年轻人看了电视里的某些镜头,便发愿要学医,要当敢于冲到最前沿的医生和护士,心血起狂潮,突发绮丽想,尽管到头来真正能履现这一宏愿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甚至只是一小部分,但所有心灵里有过感动、发过誓愿的生命,都会因此而更加美丽。我们珍惜在自己生命历程里出现过的所有感动、所有绮想,并且也希望社会能珍惜每一个成员生命里哪怕是只闪耀过一刻、后来并没有一一兑现的那些因感动而突发的善念绮想。也许,正是这些美丽的闪光,使人类的良知聚合为了永不熄灭之火。
万事开头易
那一年我14岁,忽然想当作家,怎么个当法呢?给文学类刊物以及报纸副刊投稿呗!我把家里吃饭用的八仙桌上的凉水瓶推开,铺开了稿纸,写起了小说。我把少先队到香山过队日,发生过的一桩真事加以变化,写当队旗不慎掉到山崖上的松树上时,几个队员的不同表现。一连三天,在做完功课后写它,竟很顺利地写成了。于是装进信封,在右上角写明“邮资总付”,第四天上学的路上,投给了《少年文艺》杂志。这篇小说虽然被退稿,却使我尝到了“开头”的乐趣。把自己的心愿付诸实践,实在并不如想象的那么艰难。
那一年我17岁,忽然想当话剧导演,怎么个当法呢?去投考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呗!我大摇大摆地去了,从数百考生中,居然闯进了仅剩10来个人的最后一轮复试,毫不脸红地朗诵了鲁迅的《狂人日记》,还演了一个小品。尽管到头来还是被刷了下来,至今并不后悔,毕竟我想做就去做,勇于“开头”。
那一年我19岁,被分配到北京13中(原辅仁中学)那样一所颇有名气的中学去任教,而且一去就教初二。初二的学生一般是15岁,听说我只比他们大四岁,一些亲友同仁都为我捏把汗,怎么压得住阵脚啊!可是我拿脚一迈,也就迈进了教室的门槛,第一堂课居然平平安安地支撑到下课铃响,开头还是并不难。
这就是我的人生经验:万事开头易。至少是,万事开头并不一定都像人们告诫你的那么艰难,关键是你要勇于实践。后来我遇见过不少的人,他们有着这样那样的向往,也往往具备实现那个心愿的至少是部分的条件,机遇就在他们眼前,障碍也很有限,可是他们总觉得万事开头难,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其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述而不作。他们徒白了少年头,一生总是任由外在的波流挟载而行,甚至到了老年,离退休了,一些积淀多年的欲望上扬起来,比如想弹钢琴、欲粉墨登场、想写小说、欲割双眼皮美容……实现这些欲望的钱也有了,闲也有了,可是,还是开不了头,“这么大年纪学弹琴,不让人笑话吗?”、“七老八十,装扮出来自己照镜子不也得吓一大跳?”、“小说是那么好写的吗?也没经过正规训练!”、“满头白发跨进美容院?纵有那个心,哪来那个胆!”……所剩不多的时日在分分秒秒地消逝,他们人还在,心不死,可就是“开不了那个头”——其实,只要冲决心理上那些多余的堤防,开头有什么难?你只要去做就是了!
对于年轻人来说,更应确立万事开头易的信念。要知道,“万事开头难”的“老人言”,多半只适用于对已然有所发端的事情的回忆,是一种“后怕”式的自我肯定与“给历史定位”的欣喜之言。
实在也并不是想否认凡做事都有难为的一面。开头当然有开头那特定的难为之处。不过,经的事多了,对比之下,就觉得同开过头之后的持续发展中的难处相比较,伸脚迈出第一步,还是容易一些。
改革开放的开头难不难?其实,很多打头阵的人,那时就是凭着一股正义之勇,并没想得那么四角周全,便实践上了。后来遇到种种复杂情况,要坚持下去,实在是更其艰难。
打头搞乡镇企业的、打头搞民间跨国以货换货的、打头搞高科技股分公司的、打头炒股的……一直到打头在文学上写朦胧诗、在小说中引进意识流手法和文本颠覆、打头搞行为艺术和拍摄能在西方a级电影节夺魁的影片、打头使用气声唱法演唱流行歌曲和搞摇滚的……回想起来,那“开头一脚”甚至是在不知深浅的情形下踢出去的。最难的是什么?是往下健康发展,是不畸变、不失足、不沉沦、不被湮灭、不被遗忘、不落伍、不停步,并直到如今还保持可持续发展的实力。这就是说,即使开头确实也难,但从战略上把开头想得容易一些,建立一种“开头容易持续艰难”的心理定势,对年轻人来说,有利于心性的成熟;对于成年人来说,有利于在环境的变化中加强自我调适的能力。要时时提醒自己:考取易,学成难;出道易,保旺难;轰动易,常在难;断裂易,建树难;起跑易,夺锦难;转轨易,运行难……
但我说万事开头易的初衷,倒还不是为了提倡一种逆向思维。2000年是一条新的起跑线,人人都面临着一个重新开头的局面,我自然不例外。有很熟的人在我耳边念叨这新世纪之新,总而言之,以往的那些经验都不顶事了,仅就文学而言,让他那么一形容,缺乏自信心的人真要吓个半死,尤其是我,无论在年龄、体力、记忆力等方面,都失却了优势,听他那个危言,真是别写了,干脆抱惭跳楼算了!可是我不听他那一套,我心中既然还跃动着饱满的写作欲望,而且也确实还有许多积累下的素材没有写尽,更何况我新的生命体验还在爆出灵感的火花,那么,我就要兴致勃勃地重打鼓、另开张,写将起来——现在我不是拿笔在稿纸上写,是用键盘往电脑里敲,形式不同而心态依旧:万事开头易,不易也当做易。总之要行动,要实践,要述而有作,甚至可以不述而作,作,作,作,只问耕耘,暂忘收获。
当然,一条自设的鞭子在身后叱策——坚守认定的理念、选定的站位、清白的人格,保持创新的锐气和勇进的激情!在这自己生命不可能再将其跨越的新世纪里,除了分秒必争、知难而进,还能指望什么
其中两间都成了书房。到她漂洋过海——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飘云过海,现在都是坐飞机不乘海轮——去留学时,家里就到处堆满了书。现在回到家里,连原来她住的那间屋里也全是书,她更感觉是进入了一座图书馆。她对母亲说,父亲仙去,您退休多年,为什么不处理掉多余的书报杂志呢?母亲说已经分几批赠给了郊区学校,现在你看到的,哪本也不是多余的了。
蓉娜去翻动父亲的书架,有的书其实很多年都没使用过了,上面有陈年老灰。母亲的藏书也有这种陈灰。她问,为什么不雇小时工来清理清理?母亲说请过的,也很愿出力,但从书里抖落出纸片,见发黄薄脆,立刻扔掉,你父亲从垃圾袋里拣回来,已经无法补救——母亲说出那纸片文字的落款,一个文化史上永远留芳的名字。她说,你们多嘱咐,让小时工处理任何东西前都问一声,不就行了吗?母亲举出更多例子,防不胜防,如用吸尘器吸坏了线装书、用湿抹布擦脏了大画册……她又与母亲对视。母亲看穿她要问“那陈灰下的东西都留
着给谁”,她看穿母亲想说“除却陈灰是金子,都留着等你接收”。母亲叹了口气,仿佛也在替父亲叹,叹的是她虽有了一个那样的可融入西方社会的前程,却很难再接续那些被陈灰覆盖的本土文化遗产。她也叹了口气。她意识到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她所供职的跨国公司可以给她带来很不错的物质生活,还有西方一般水平的文化享受,特别是旅游文化的乐趣,但是要想不仅从形式上,而是从实质上接收父母欲她接续的那份本土文化却很难——尽管双亲收藏的书籍里也有不少从西方翻译过来的和一些西文原版书,但就连那书上的陈灰也仿佛在告诉她,那到头来还是中国本土的、在广泛吸纳中发展着的、需要下一代去承传的文化。
蓉娜回那边去了。她没有告诉母亲,也不想告诉任何其他人,她用小首饰盒装去了一些父母藏书上的陈灰。哪一天,谁,会来非常小心而且不出纰漏地扫除那些陈灰,不是从形式上,而是从实质上继承下北京家里的那一份文化遗产?那天她选定了分期付款的单栋小楼,家具都还没有运到,她将那只小盒郑重地搁到壁炉上,望着那只小盒,透过泪水,对面仿佛有父母的眼光射过来。
心灵体操花车
秦师傅开出租车,不是开那种满街转悠着找活儿的出租车,他开的是要事先预订的车,车型很好,是美国卡迪拉克牌,加长的,车壳有一部分用真正樱桃木镶嵌,车里还带小冰箱、小电视,只不过,这车不算很新,这样也好,租用它的费用按小时算不是贵得让人听而生畏,一般的老百姓偶尔也租得起——当然啦,租它是用于特殊的事情,百分之九十五的租用者是新婚夫妇。
我管秦师傅的这辆车,叫做花车。它出动时,一般总会披红绸、缀鲜花,是的,它那车头、车顶,还有车里面所点缀的花,不是假花,而是真花,以艳红的玫瑰为主,也会搭配些别的花卉,色香俱全、喜气喷溢。秦师傅开花车时总是西服革履,胡子剃得光光的,扎着条纹鲜明的领带,特别是他那一脸真诚的微笑,简直是把暖心的花,栽进你心里去了。
秦师傅已经48岁,儿子上大学了,他总是说:“我最适合开这花车,夫妻和美,四老康健,儿子有出息,坐我这车,包你幸福快乐!”客户一传十、十传百,打电话到公司订车的,有的竟这么说:“不是秦师傅开,你们把那卡迪拉克送给我们也不稀罕!”
我问秦师傅:“开花车,有些什么故事?给我讲讲!”他说:“‘故事’这两个字你以后再别跟我耳边提——把这两个字反过来,是什么?我们司机最忌讳!”又说:“其实,开了两年多了,坐花车的新人我瞅着都差不多,小伙子都帅,新娘子都美,接亲送亲的都乐乐呵呵,合不拢嘴……没什么稀奇的情节。依我说,这就好,干什么非得有什么……”他笑了,把“故事”两个字,吞进了肚子里。
前天,我又看见秦师傅开的卡迪拉克在街上驶过。那车上虽然装饰得有喜字,但还是缀饰的鲜花最抢眼,我还是坚持不把它称做喜车而唤做花车。一对男女恋爱、结婚,他们会在那个晚上,度过他们人生中的初夜,享受健康性爱的极乐,并且,在某一天,一方的精子会同另一方的卵子融合,大约10个月后,他们又会初尝为父为母之乐……这些人生当中的最普通最正常的情况,难道不是最美的诗、最甜的歌、最值得我们珍惜坚守的吗?是啊,最好不要因为有“故事”而派生出“事故”,愿花常好、月常圆,岁月里纵然会有风雨泥泞、起伏跌宕、波诡云谲、悲欢离合,但乘坐过秦师傅花车的伴侣,最好能终于白头偕老,把“故事”和“事故”从岁月的筛眼里筛落下去,把相敬如宾、矢志不渝、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平凡与正常,永留在人生的轨迹里。
秦师傅不讲故事,却跟我说起过他开车时的心情:“有一回,那新娘子走过来,我猛地一惊——怎么那么像我那口子,当然,我说的是当年的她,而且,加上想象——如果23年前就时兴这种婚纱,她穿上肯定就是那个模样……嘿,那天我开车时候真有点心猿意马,我不停地想,要是我跟我那口子,还跟23年前那么年轻,握着手,坐在那后座上,该多好啊!”我心里想,这不就是故事吗?啊,确实,一有故事,也就真得提防出事故呀!我笑对他说:“你们两口子要坐在后座上,谁给你们开车呀?”他望着我,严肃地说:“应该是你呀!”我?23年前?我跟我那口子是30年前结婚的,哪见过这样的花车……一时不禁百感交集。
飞花时刻
一家中档酒楼门口满地散落的花瓣,其中有真的玫瑰花瓣,更多是彩纸仿裁的各色花瓣,两位酒楼里的杂工正用长柄扫帚清扫那些花瓣,这情景恰好被路过的我和小纪看到,我便笑问小纪:“你什么时候让人撒花瓣啊?”小纪驻足凝望着那些被扫进簸箕的花瓣,表情让我猜不透正滋生着怎样的念头。
在我家,和小纪坐下来茶话,他坦率地跟我说:“那些花瓣,又一次扰乱了我的思绪…
…”我问他:“你怎么会被那尘世的俗相乱了心呢?记得你头两年就跟我说,你赞同自愿同居,觉得一辈子不结婚不成家最好;又说即使结婚,也绝不举办俗世流行的那种婚礼,什么婚纱礼服、大宴宾客、花瓣如雨、蜜月旅行……统统一边去;还说最好的家庭是丁克家庭,而即使是丁克家庭,也双方各有自己房间,互相访问也要叩门求许……你这些新潮的见解,很震动了我一时呢!难道你现在改主意啦?”
小纪说:“主意倒还没改,可是不如以前那么坚定了……”已经33岁的小纪遂跟我开启了心扉。他说,大概从25岁开始,他对酒楼饭庄门外往新郎新娘身上抛撒花瓣的场景就开始敏感起来。头一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