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体操_刘心武》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心灵体操_刘心武- 第3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自自然然,那状态,才是真正的幸福吧!



 登山何必非极顶

    10多年前,在朋友家里的〃派对〃上,与严文井伉俪邂逅。记得那晚下起了豪雨,客人们回家都感到困难,于是主人爽性拿出更多的饮品小菜,热情地邀请大家换杯重开宴,客人们也且把窗外倾缸般的雨声权当伴奏的乐曲,更欢快地交谈起来。不知哪位说起了到峨嵋山旅游的事,同行的旅伴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攀上了金顶,又冒着寒气,苦苦守候在山巅,等待着佛光的出现,但是那回极顶的人们运气不佳,直到不得不撤离金顶时,也无缘见到那呈正圆形的虹彩——佛光出现,于是,叹着气下山,下山时有的人还互相嘱咐说:〃回去有人问,咱们可别说没见着佛光呀!〃这段闲话引出了一片笑声。笑声落下后,只听有个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登山向来不求极顶的。〃我循声一望,讲这话的正是严文井。

    在我出生之前,严文井已经出版过散文集《山寺暮》,并且到延安参加了革命,在延安他写了许多童话,还有一部长篇小说《一个人的烦恼》。1949年后他在若干文化出版部门当过多年领导,于我而言,他是文坛老前辈,也是革命老前辈。改革开放以后,我才有幸与他谋面。记得1978年夏天,还正是报纸社论强调〃两个凡是〃的当口,当时的中国作家协会和社科院文学研究所联合召开了关于我的小说《班主任》的讨论会。在那个会上,我头一回见到了冯牧、陈荒煤、朱寨等久闻大名的评论家,他们都对《班主任》做出了高度评价,使得忐忑不安的我大受鼓舞。几个发言过后,主持会议的冯牧说:〃请严文井同志发言。〃我这才知道还有严老与会。他做了一个很生动的发言。他没有更多地从理论上去分析《班主任》的得失,而是以目睹身受的若干感性例证,来肯定那篇小说在反映社会生活上所达到的真实程度。他的发言正仿佛引人登山揽胜,步步有景,树茂溪清,但适度而止,不做最后结论,没有极顶,却留给随登者丰沛的思考空间。后来我参加北京出版社《十月》丛刊的创刊工作,也开了个会,拿出创刊号拟目征求意见,严老也到了会,他没做法长篇大套的发言,只是用手指点着目录上我那篇还没定稿的小说《爱情的位置》,高兴地说:〃好呀,爱情又有它的位置啦!〃后来与严老又有些零星的接触,感到他有一股与旧我旧框框旧道道彻底决裂的难得勇气,并知道他对新的文学潮流新的文学人物常有颇具力度的提携之举,但那大都并未形诸笔墨、公诸社会,多是些私下的、忘年交形式的心灵付出。

    那个〃派对〃上严老不经意地说出了他性格中的一个特点,使我联想到对他的更多印象。他住平房时,迁入多年墙壁从不再加粉刷,我见到时几乎已呈灰黑色。后来迁入楼房,有颇大的客厅,很快也就显得旧敝,因为他一直养猫,纵容那猫咪在家具上磨爪嬉戏。他虽很早就谢了顶,但花甲过后气色依然红润,身体底子很好,却并不刻意养生求寿。有一回见到我笑嘻嘻地说:〃我已成无齿之徒。〃又一回我见他脖子上鼓出一个大包,还没说出劝他去医院检查的话,他倒先说:〃更标致了是不是?良性良性,绝对良性!〃他一生写作大体都取边缘体裁、题材,写得慢而少,精美、典雅,不去追求宏阔恣肆的气象。

    那个〃派对〃持续到后半夜雨仍很大,我们年轻些的都打算狂欢一宿,严老却表示他兴尽欲归,于是我们几个人举着雨伞去到街边,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辆空的出租车。把严老和他老伴送走后,继续喝酒聊天时,我还不住地自问:〃登山何必非极顶?有人攀到巅峰自然应该为他祝贺,但自己能尽力并且尽兴地登到半山,不也挺好吗?〃



 慎言取代

    一位报纸记者给我打电话,问我一旦电脑网络取代了纸制书籍,我会是个什么心情?我告诉他我首先认为电脑网络不会取代书籍,他问是不是我觉得那是很久远的事情,所以不加考虑?我说,在我看来,是无论多久,纸制书籍都还会存在。

    我有一个感觉,就是也许是我们这个民族过去落后得太久了,特别是跟外部世界的沟通联系脱节了颇长的一个阶段,因此,对于世界上人类所发明的新事物,在张开双臂拥抱的同时,有时就不免把某些科技上生产上的某些工具性的进步,夸大为了衡量文明程度及富裕程度的标准。十几年前,电视机在中国开始普及,也曾有记者打电话给我,问我一旦电视取代了其他所有的娱乐方式,我会是什么心情?那时我也是回答,我不大相信电视会取代一切的娱乐方式,电影、舞台演出、广播、阅读书籍报刊等等娱乐方式,仍会并存。当然,正如我上面所说,中国有中国的国情,电视大普及以后,电影和舞台演出确实受到影响。而且,家里是否拥有电视机,至今仍是中国一般俗众衡量生活幸福度的一个主要尺度,上个世纪80年代初会问及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到90年代会问及是否已换成29英寸以上、是否纯平屏幕……这当然有其可喜的一面,不过,一出现某种新科技产品,便闹哄哄地出现〃取代〃的声浪,我以为,那是思维方式上存在偏差的反映。

    电脑在美国最发达,有关的科技研究和产品开发都可谓日新月异,但进电影院看电影,仍是美国一般俗众最主要的娱乐方式。我前年在美国从东部跑到中部再到西部,接触到不少一般美国人,他们家里自然都有电脑,但远不是我们许多人所想象的,他们干什么都由电脑取代了,他们不仅常去电影院看电影,也常到专门的商店借录像带来看——我注意到,不仅美国,我大前年在日本,也是许多一般民众都并不用光盘机将放像机取代,到处有租录像带的商店,而租光盘的地方还并不多——在美国加州硅谷,我就逛过好多家卖纸制书的书店,里面生意毫无清淡之感。说到购物,一方面,确实,从网上购物已是他们那边的家常便饭,他们从因特网上选好中意的商品,按规定输入自己信用卡的密码,商家就会在约定时限内把货物送到家里;但另一方面,他们到商店购物也依然是频繁的,并且许多人仍认为逛商店乃是生活里一大乐事。给我印象更深的是,他们绝不以家里有无电视机,以及电视机尺寸什么的,来衡量文明与富裕的程度。对电脑就像我们看待电灯一样,不过当成一种方便的工具,并不以是否上了网什么的,来确定自身及他人的社会价值。而且,我发现,正是那最高雅的家庭,倒是尽量标榜他家拥有哪些人工的、低科技的制作物。比如那样的一个人家的起居室里根本没有电视音响之类的东西,晚餐后也不开电灯,使用枝形蜡烛照明,妻子弹钢琴,丈夫拉大提琴,大女儿操中谱提琴,二女儿和小儿子则拉小提琴,人家是以进行一番西方古典式的室内乐演奏,来显示其文明格调与富裕程度,若跟他们谈〃取代〃,肯定会引得他们齿冷。

    电子琴的出现,并不会取代钢琴;电视的出现,并没有使广播业倒闭;行为艺术的时兴,也不会搞得没有人创作架上画了;录音带和激光盘会并存下去;舞台演出在某些地区某些时段会有些萎缩,但就像真人的演出不会彻底灭绝掉木偶戏一样,那是一定会久远存在并发展下去的;钢笔没有完全取代毛笔,油性签字笔没有完全取代钢笔;通过电脑发〃伊妹儿〃固然很好,但电话、传真、电报、书信仍会与其并存……也许,某些事物确实会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中被逐渐淘汰掉,但我们需要懂得,人类社会已进入了一个以兼容为其主要特征的发展阶段,我们的思维方式,不要再〃一根筋〃了,与其询问对〃取代〃的感想,不如引导对〃兼容〃的感悟。

    其实电脑发展本身,最要命的一条就是走兼容之路。美国有家本来很强大的电脑公司,因为开发的产品只想着〃取代〃而忽略了〃兼容〃,结果破产倒闭。在这文明的发展以兼容为特征的时代,朋友,请慎言取代!



 高处的果子最甜美

    1999年10月29日,被认为是历届中最强的中国国奥队,主场以1:1与韩国队踢平。虽然从逻辑上说,下面的赛事还有可能出现导致中国国奥队出线的结果,但其实那希望已十分渺茫。从10月29日那场比赛终场哨声响起,电视台的直播刚一结束,我就接到约稿电话,要我就此写篇文章。以后几天这样的约稿电话接连不断,令我欲拒不能,欲写却又一时无辞。

    是的,让人说什么好呢?

    我在几年前,就曾写过一篇题为《消除误会》的文章,大意是说我其实算不得球迷,离足球评论家的资格更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切盼各方人士消除误会,莫再拉我侃球。但误会却很难消除,来邀我侃球的人士总是说:〃你那篇《5·19长镜头》,我们直到今天还记得……〃

    那是1985年5月19日,中国国家队因〃意外〃地在主场负于被普遍视为弱队的香港队,失去了似乎已近在咫尺的世界杯入场券。终场后一些心理上难以承受的观赛者有若干过激的行为,少数〃闹事者〃被指认为〃害群之马〃,受到拘捕惩罚。我在那以后迅捷地写出并发表了《5·19长镜头》,从个案入手,对这一事件做出了社会学和心理学角度的剖析,没想到竟引出了轰动。后来此文被多种关于足球的文集收入,更有趣的是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连续几年将其收入课本,列为正式教材。这篇文章成为我个人写作史上的〃当年勇〃之一。

    岁月悠悠,从1985年到1999年,我从四十啷当岁已迫近花甲,〃好汉不提当年勇〃,《5·19长镜头》不仅我个人不该再提,社会各方也早该将其忘怀。若说是关注我的创作,则在那以后我发表的作品甚丰,完全可以提出我的新作加以讨论。

    但人们却还记得《5·19长镜头》。我想,那倒并非是我那文章写得有多么好,而是因为——说来真令人不得不长太息,乃至于热泪横流——中国男子足球队在进军奥运会和世界杯的赛事中,竟15年仍毫无建树,不仅屡战屡败,而且每次败落的情况都与当年〃5·19〃极其类似,似乎是在一个怪圈里转来转去,怎么也转不出来了!

    这种对《5·19长镜头》的〃看重〃,是痛苦记忆的延伸。我能引以为荣么?

    细想起来,1985年5月19日的那场球赛的观看者,他们与80年代以前的球赛观看者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80年代以前,体育比赛被赋予了强烈的政治、外交意义,〃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为双方加油、鼓掌〃,观看者多为有组织地进场,零散购票入场者往往不占多数。而到1985年那个时候,体育比赛的观看者对输赢的关注已经升至了第一位,自由购票的观看者在看台上已成为主流,所以,突发的〃5·19事件〃虽然记录着若干观看者的粗暴过激行为,但我们可以说,也就在那个夜晚,中国诞生了严格意义上的〃当代球迷〃——虽然就整个球迷群体而言,是文明水平较低的球迷。15年过去,我们发现,中国的球迷渐渐成熟起来。尽管不理智的非文明表现还常在赛场内外出现,但就主流而言,球迷们已经创造出了相当璀璨丰满的〃球迷文化〃,不但能与世界球迷们的〃球迷文化〃接轨,而且还能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现在各地都有健康的球迷群体,其中不乏〃专业球迷〃。有〃球迷餐厅〃之类的特殊活动空间;有拥趸某足球队的后援组织;在赛场内外,球迷有自己的旗帜、横幅竖标,有各种各样的〃道具〃,从带有喻意的造型物,到能发声、发光的〃助威器〃;看台上,球迷们会把自己〃符码化〃,有的彩扮的复杂程度已经可以媲美为戏曲舞台上的花面武将,有的则近乎〃赤裸裸〃,似乎是以〃苦肉〃来倾诉其对心爱球队的一腔切盼;开赛后,球迷们的肢体语言往往比赛场上的球员们更丰富多彩,除了个人的自由发挥外,也会以群体方式掀动〃人浪〃……近年来球迷包机飞赴海外观球助威的热情越来越高。总而言之,中国的球迷群体可以说是已然冲出了亚洲,走向了世界。

    悲剧也就在此。球迷成熟了,与世界沟通了,可是,中国男子足球呢?〃15年一觉足球梦,只赢得赛场屡败名〃,一位超级球迷在10月29日中国国奥队未能赢得关键的三分后,沮丧地来电话对我说:〃你看,我连到悉尼观战助威的机票钱都攒好了……〃

    现在对中国足球评说的浪潮仍很高涨,说什么的都有,互相争论也很激烈。只因为我曾写过《5·19长镜头》,并且曾在前年参加过一次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的〃足球夜话〃,发表过一番〃体育(包括足球)比赛是人类的游戏,不必过分在乎输赢名次〃的引出若干反驳的议论,于是乎人们希望我在中国足球队再次无望冲出亚洲——并且是在20世纪里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后,再来说说我的看法。



 我能有什么高见呢?

    我只是忽然想到,少年时代所居住的那个大院里,有一株百年以上的大枣树,每到秋天,它的树枝上总是结满累累的大白枣。每年总有那么一天,院里孩子们集合起来,用竹竿打枣,那真是欢乐无比的时刻!大白枣噼里啪啦纷纷坠地,我们激动地把枣子捡到大笸箩里,然后分给各家,这其间当然也可以把拾到的大枣在衣袖上擦擦,立即品尝,哎,真是又甜又香!但是,那大枣树最高一根枝桠上的那几嘟噜大白枣,却总是无论如何也弄不下来。用最长的竹竿打,打不到;让最大胆的伙伴爬上树,坐到能经住身子的分杈处抱住有那枝杈的树干摇晃,也还是不奏效;让爬上树的伙伴再用递过去的竹竿打吧,身体重心难以掌握,几回险些出事,也就不敢再试。就这样,年年打枣,年年吃不到拔尖的枣。院里的老人们说,高处的果子最甜美,但那些最甜美的果子,我们竟总不能领略其味。也曾盼望秋末的西北风将那些高处最甜美的果子吹落在地,让我们白捡来吃,但西北风真刮来时,大家都躲在屋子里,再出来仰望时,那些大甜枣都没有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