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后期则希望和平,双方士气比较一下,抗战必胜,是时间问题。
三十四年八月十日晚十时左右,远远地听见鞭炮之声,此时吾家已迁至虎啸口上面茅舍之内,距离南温泉颇远,俄而邻居来告,日本投降了,战事已经结束。我们得此喜讯,兴奋之至,要睡也睡不着了。翌日上午,我记得是阴天,日本俘虏就在南温泉广场中,搭起戏台,演戏庆祝,他们是庆祝中国胜利么,抑是庆祝战争结束,我们有点莫明其妙。因为他们开幕之时,对观众说的,是中国话“恭喜,恭喜”。案日本开始侵略之时,以为三个月内就可使中国屈膝,那知三个月过了,尚未攻入南京。到了南京沦陷,而中国政府已经迁往重庆了。台儿庄之役又给予日军以重大打击。一年过去了,汉口方见沦陷,日本兵士看到长江滚滚,犹如大海,才会认识中国之大。而打听重庆何在,尚有一半路呢,且有高山为阻,日本士气已经馁了。何况打到重庆,中国政府还可以迁至青海;打到青海,中国政府又可以迁到新疆。新疆有大沙漠,日本士气更馁了。所以在战争中期以后,日军受了国军包围,即举起白旗投降,我们以空间补助时间,用时间消磨敌人士气,我们胜利了。
第五部分 中山大学二年第24节 中山大学二年
我于民国三十五年暑假过后,赴中山大学,主持法学院院务,至三十七年才行辞职,前共有两年。法学院有沦陷区之称,因为别的学院,教员以广东人居多,只唯法学院,自成立之后,即以外省人教员居多。别的学院,教员教书多用广州话,只唯法学院,必用国语。据说,最初外省人教员有的也用广州话,不但外省学生听不懂,就是广东学生也听不懂,双方都要求改用国语。
在全国大学之中,风潮最多的为中山大学。在中山大学之中,风潮最多的为法学院,驱逐院长,驱逐教员,层出不穷。我很侥幸,在校两年,教员对我,学生对我,都甚和睦。凡办理学校,一要公平,即对于教员,必须一视同仁,绝不宜弄小组织的把戏;二要清廉。中山大学似采取联邦制,教育部发给各院的经费,均由各院院长自由处理。当时货币不断跌价,我请两位教授保管金钱,一是外省人,二是广东人。并叫他们立刻去换港纸,有人认为这是犯法之事,我说为了保持货币价值,如有问题,由我个人负责。购买之时须明白写出那一天买,因为过了一天,货币又不值钱了。有些学院,院长常用此渔利,即暗中购买港币,支出之时,将港币换为关津,一买一换,旬日之间即可获利数倍。我自己不贪不义之财,而为了禁止总务组渔利,故请教员两人保管。我记得外省教授是政治系主任王元明,广东教授是社会系主任龙冠海。龙兄现任台大法学院社会学系主任,当能记得此事。唯有一次,我同龙兄竟然受人欺骗,教育部发下巨款,购买外国书籍,一位文学院教授曾经做过训导长的,开了一间西文书店,谓由该店代购,可打八折。我们信以为真,即由龙君与其订立契约,付出款项,那知月复一月,毫无消息,龙君累次向他交涉,亦无结果,最后他愿意将前此收到的中国纸币全部还偿。但值通货膨胀之时,过去一元,现在只值三四角了。我与龙君均不肯接受,要告到法院,而局势已经不稳,告到法院,亦无结果。我离开中山大学之时,令人妥善保存这个档案,勿令继任院长以为我与龙君横领此笔巨款。此事龙君必会记得。
我是接替代院长梅龚冰之职的。我初到中山大学之时,教员们均以为我们两人必会发生冲突,那知我一上任,最先即往访梅君,请他多多协助,并要求他担任政治系主任之职,梅君虽然不愿担任系主任之职(改由万仲文君担任),但确实帮助我不少的忙。梅君本来也是国民党党员,后来不知何故,对于国民党党务工作人员不甚满意。当我在中山大学时,他还是本党同志。
我初到中大时,有一学生谓某教授评分不公。我问他何以知道,他说:“考试时,某生坐在我的旁边,他答案全是抄我的,而他得到八十余分,我乃不及格。”我说:“凡教员将分数单送到教务组以后,不得更改。教员评定分数,院长无权干涉。你应该只得零分,他给你一百分,或你可得一百分,而他给你零分,我也只有信任他。如果确有此种情形,我只能于下学年,不再续聘他为教员。然而不续聘之时,你零分还是零分。”他听到了之后,知道无法更改分数,自是而后,学生不再来请求了。
此际中大方由后方返到石牌,不晓得是何原因,竟将学生最后考卷全部遗失。学校要学生补考,在王星拱校长主持之下,开了一次院长会议,我极力主张: 凡责任在学校的,不宜令学生负之。别院如何处理,我不知道。法学院则开了一次院务会议,由我建议: 该课程教授仍在学校的,由该教授依平日学生勤惰及成绩,酌予分数;该课程教授已经离校的,由前任系主任酌予分数;前任系主任已经离校的,由前任院长酌予分数。但最高分数不得高于八十分,最低分数不得低于七十分。这种不合理的办法虽已决定,但我不作正式的宣布。学生消息是灵通的,对此办法无不满意。过了一个多月,学校找出了学生考卷,原来未曾遗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大学功课,不是一堂接一堂的,中间或休息一小时,或休息二小时。法学院建筑在高坡之上,而一院距离别院又远,石牌又离开市区甚远,学生在休息时间,没有地方坐,实在无聊之至。我知楼下有空房数间,即填出两个房间,布置很好的沙发,很好的桌子,且备有烟灰缸,装置电灯,以作学生休息所。最初庶务组职员不甚赞成,以为电灯泡将给学生取去,椅子将给学生换去,我说“我信任学生,你们只有照办”,果然学生休息所布置了之后,学生既有休息的场所,而电灯泡及椅桌也未曾失掉。
民国二十六年五月中,参政会在南京开最后一次会议,我同广东籍参政员包了一部飞机,到南京开会。参政会将次闭会之时,南京报载,广州学生被捕,教员被捕,学生们以罢考要胁行政当局,释放被捕的教员与学生。翌日参政会闭会,我赶快坐火车,赴上海,拟搭飞机赴粤,那知大风大雨连续三天,飞机停航。第四天,天气放晴,我才得成行,下午五时左右抵粤,我在文明路教员宿舍,好好地睡了一天,翌早才赴石牌。时系主任方在开会,见我回来,不觉同声喊道:“院长回来,现在有办法了。”我查明事实,知道毕业生于后天先行考试。我说,毫无问题。言毕,即赴校长办公厅,此时校长王星拱不在广州,校务由农学院院长邓值仪代理,因为他年龄最大,资格最深之故。我要求邓君马上召集院长会议,开会时,我提议学校出一布告,谓六月二十六日(?)停止办公。是时距离二十六日只有十天(?),盖我知道毕业生无不希望快点毕业,因之他们必希望快点考试,何况二十六日以后,学校停止办公,要想补考,也不可能。学校出了布告之后,我又召集应届毕业生训话。我不劝他们应试,因为你愈劝,他们愈不考。我当时所说的话,今日还能记得。就是:“我在南京,知道学生被捕,我想大约是法学院学生居多。”他们听了之后,无不哈哈大笑。我继续又说:“我知道教员被捕,我想大约也是法学院教员居多。”他们听了,更狂笑不已。全场不闻火药味,这是好的现象。继着又说:“吾国有两句古话,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如果我被捕,我也希望你们罢考。”这话大约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他们皆面面相观,静听我下文说的什么。我说:“你们罢考,对于被捕的老师及同学有何用处呢?不如由我设法为佳。我作此语,不是叫你们应考,毕业不毕业在你,不在我。学校已出布告,二十六日以后,停止办公,外省教员都离校回乡,你们要想补考,恐怕出题目的没有人,看卷子的也没有人,此中利害,你们自己去决定。”言毕,竟博得学生鼓掌。我回到院长办公室之后,应届毕业生派代表两人,谓他们愿意考试,我又告他:“不考,是全校学生会决定的,法学院学生不应擅自破坏学生会之决议,其实据我所闻,别的学院学生已经破坏了,他们都暗中应试,法学院学生应光明地应考。”我又暗暗地告诉经济系主任彭尘舜叫学生今晚召集学生会,决议考试之事。因为我们知道学生会主席是法学院应届毕业生,而住在宿舍的又以法学院学生为最多。是晚学生会开会,主席致辞之后,即宣布主张罢考的走左边来,反对罢考的留在原地方,这是彭尘舜主任教给他们的。人类都有一动不如一静的惯性,因之,全部学生均留在原位,罢考的问题解决了,毕业生既然应考,三年级以下学生也应考了。一场风潮很容易地解决。但是我既告诉学生,释放员生之事,由我设法,一言斯出,驷马难追。此时教员被捕的为梅龚冰及一助教,学生被捕的人数并不甚多。我对于学生要表示自己不打诳语,我往访张发奎将军,请其协助,梅教授先放出来,以后学生也陆续释放。经此次风潮之后,教员学生对我感情更好,所以后来我到台湾,他们还有电报请我回去。此一段历史,“教育部总务司司长”刘显琳君亲眼看到。他当时还是助教。
凡对一种事件,最重要的是“以静制动”,世上有不少人士只怕天下无事,芝麻的事往往喜欢扩大,最好是彼此发生摩擦,借此以升官发财。我常称此种的人“吃摩擦饭”。盖情势既然严重,自非设法解决不可。而要解决,非用金钱不可。这样,他的口袋就增加了许多钞票。而情势之严重既已报告在案,如果确有其事,可以减少责任,反之,没有问题,上司又将认我手段高明,而官运也亨通了。这种的人充斥于政界之上,往往因芝麻的事弄成大事。芝麻的事固然说得比天还大,天大的事又说得比芝麻还小。前者是夸张,后者是敷衍。夸张可以败事,敷衍也可以误事。吾人读一部二十四史,就可知道朝代之亡,一半由于夸张而败事,一半由于敷衍而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