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走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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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走遍-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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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法子下车,这样的高度使人难以动弹。

就在车站电线杆那只幽暗的路灯下,两个老极了印地安夫妇蹲坐在路边。

女人围著深色的长裙,披了好几层彩色厚厚的肩毡,梳著粗辫了,头上不可少的戴著旧呢帽。

两个人专心的蹲在那儿用手撕一块面包吃。

我注视著这些纯血的族人,心里禁不住涌出一阵认同的狂喜,他们长得多么好看啊!

“老妈妈啊!我已经去了一转又回来了,你怎么还蹲在这儿呢!”我默默的与车边的妇人在心里交谈起来。

有关自己前世是印地安人的那份猜测,又潮水似的涌上来。

这个小镇的几条街上,全是印地安人,平地人是看不到了。

暮色更浓了。街上人影幢幢,一切如梦如幻,真是不知身在何处?

方才下了里奥庞巴的公车站,一对欧洲模样的男女好似来接我们似的走了上来。

那时我的心脏已经很不舒服了,对他们笑笑,便想走开去,并不想说什么说。他们拦住了我,一直请我们去住同一家旅馆,说是那间房间迅五个床,位子不满,旅馆叫他们自己出来选人。

下车的人那么多,被人选中了,也算荣幸。

旅馆是出租铺位的,一个大房间,宿舍一般,非常清洁安静。

那对旅客是瑞士来的,两人从基托坐车来这小城,预备看次日星期六的印地安人大赶集。看上去正正派派的人,也不拒绝他们了。

进了旅舍,选了靠窗的一张铺位,将简单的小提包安置在床上,便去公用浴室刷牙了。

旅行了这一串国家,行李越来越多,可是大件的东西,必是寄存在抵达后的第一个旅舍里,以后的国内游走,便是小提包就上路了。

打开牙膏盖子,里面的牙膏哗一下喷了出来,这样的情形是突然上到高地来的压力所造成的,非常有趣而新鲜。

初上高原,不过近三千公尺吧,我已举步无力,晚饭亦不能吃,别人全都没有不适的感觉,偏是自己的心脏,细细针刺般的疼痛又发作起来。

没有敢去小城内逛街,早早睡下了。

因为睡的是大统铺,翻身都不敢,怕吵醒了同室的人,这样彻夜失眠到清晨四点多,窗坍街道上赶集的印地安人已经喧哗的由四面八方进城来了。

里奥庞巴的星期六露天市集,真是世上仅存的几个惊喜。

一般来厄瓜多尔的游客,大半往著名的北部活达华罗的市集跑,那儿的生意,全是印地安人对白人,货品迎合一般观光客的心理而供应,生活上的必需品,便不卖了。

这儿的市集,近一万个纯血的印地安人跑了来,他们不但卖手工艺,同时也贩菜蔬、羊毛、家畜、布料、食物、衣服、菜种、草药……

满城彩色的人,缤纷活泼了这原本寂静的地方。

他们自己之间的交易,比谁都要热闹兴旺。

九个分开的大广场上,分门别类的货品丰丰富富的堆著。

缝衣机就在露天的地方给人现做衣服,卖掉了绵羊的妇人,赶来买下一块衣料,缝成长裙子,正好穿回家。

连绵不断的小食摊子,一只只“几内亚烤乳猪”已成了印地安人节日的点缀,卖的人用手撕肉,买的人抓一堆白饭,蹲在路边就吃起来。

但愿这市集永远躲在世界的一角,过他们自己的日子,游客永远不要知道的才好。

印地安人的衣著和打扮,经过西班牙人三四百年的统治之后,已经创出了不同的风格。

市集上的印地安男人沉静温柔而害羞。女人们将自己打扮得就像世上最初的女人,她们爱花珠子、爱颜色、虽然喧哗笑闹,却也比较懂得算计,招揽起生意来,和气又媚人。

那些长裙、披肩、腰带,和印加时代只有祭司和贵族才能用上的耳环,都成了此地印地安女子必有的装饰。

欧洲的呢帽,本是西班牙人登陆时的打扮,而今的印地安人,无论男女都是一顶,不会肯脱下来的。

沃达华罗那边的族人又是一种,那儿的女人用头巾,不戴帽子,她们穿阔花边的白衬衫。

虽说统称印地安人,其实各人的衣著打扮,甚而帽沿的宽狭,都因部落不同的而有差异,细心的人,观察一会儿,便也能区分了。

在我眼中,印地安人是世上最美的人种,他们的装饰,只因无心设计,反倒自成风格。而那些脸谱,近乎亚洲蒙古人的脸,更令我看得痴狂。

高原地带的人大半生得矮小,那是大自然的成绩。这样的身体,使得血液循环得快些,呼吸也方便。起码书本中是如此解释的。

看了一整天的市集,没有买下什么,这份美丽,在于气氛的迷人,并不在于货品。

卖东西的印地安人,才是最耐看的对象。

坐在行边地上吃烤猪时,偷偷的细听此地人讲契川话,付帐时,我亦学了别人的音节去问多少钱,那个胖胖的妇人因此大乐。

便因我肯学他们的话,卖烤猪的女人一面照顾她的猪,一面大声反复的教我。很疼爱我的样子。

教了十几句,我跑去别的摊子立即现用,居然被人听懂了。他们一直笑著,友善的用眼睛悄悄瞟著我。

黄昏来临之前,镇上拥挤的人潮方才散光,一座美丽的城镇,顿时死寂。

我爬上了城外小丘上的公园,坐在大教堂的前面,望著淡红色的云彩在一片平原和远山上慢慢变成鸽灰。

呼吸著稀薄来凉如薄荷的空气,回想白日的市集和印地安人,一场繁华落尽之后所特有的平静充满了胸怀。

再没有比坐看黄昏更使我欢喜的事情了。

次日早晨,当我抱著一件厚外套,拿著自己的牙刷出旅舍时,一辆旅行车和它的主人华盛顿,还有华盛顿的太太及一男一女的小孩,已在门外站著等了。

车子是前晚在小饭店内跟老板谈话之后去找到的,不肯只租车,说是要替人开去。

那位叫做华盛顿的先生本是推土机的机械师,星期天才肯出租车子,他的名字非常英国。

我要去的一群印地安人村落,大约需要几小时的车程在附近山区的泥沙路内打转。华盛顿说,他的家人从来没有深入过那儿,要求一同参加,我也一口答应了。只有米夏知道,如果附近果然找到那片在我强烈感应中定会存在的湖水,我便留下来,住几日,几天后自会想法子回镇。

这一路来,米夏的兴趣偏向美洲殖民时代留下来的辉煌大建筑与教堂,还有数不清的博物馆,这一切在使他迷惑惊叹。毕竟他来自一个文化背景尚浅的国家,过去自己看得也不够。

我因教堂及博物馆看得不但饱和,以前还选了建筑史,那几场考试不但至今难忘而且还有遗恨,不想再往这条线上去旅行。

向往的是在厄瓜多尔这块尚没有被游客污染的土地上,亲近一下这些纯血的印地安人,与他们同样的生活几天,便是满足了。

于是米复选择了镇内的大教堂,我进入高原山区,讲好两人各自活动了。

这趟坐车去村落中,米夏自然跟去的,他独自跟车回来便是了。

这样开了车去山区,华盛顿尽责的找村落给我们看,那儿的印地安,看见外人进来,便一哄来散了。

因为无法亲近他们,使我一路闷闷不乐。

眼看回程都来了,我仍然没有看见什么,一条没有经过的泥路横在面前,心中不知为何有些触动起来,一定要华盛顿开进去。

“这儿我没有来过,据说山谷内是块平原,还有一片湖水”他说。

听见湖水,我反倒呆了,说不出话来。

我们又开了近四十分钟的山路。

那片草原和水啊,在明净的蓝天下,神秘的出现在眼前,世外的世外,为何看了只是觉得归乡。

“你们,拜托,米夏不许再拍照了!”我下了车就赶他们,湖边没有车路了。远处的炊烟和人家那么平静的四散著,没有注意到陌生人的来临。

这时华盛顿的太太才惊觉我要留下,坚决反对起来。

“我一个人进村去找地方住,如果找到了,出来跟你们讲,可以放心了吧!”过了四十分钟不到,我狂跑过草原,拿起了自己的外套和牙刷,还有一盒化妆纸,便催他们走了。

“过几天我来接你!”米夏十分惊怕的样子,依依不舍的上车了。

他不敢跟我争,赢不了这场仗的。虽然他实在是不很放心。

车子走了,草原上留下一个看不去极渺小的我,在黄昏的天空下静静的站著。在台湾的时候,曾经因为座谈会结束后的力瘁和空虚偷偷的哭泣,而今一个人站在旷野里,反倒没有那样深的寂寞。

我慢慢的往村内走去,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大湖。

误走误撞,一片梦景,竟然成真。

有时候我也被自己的预感弄得莫名其妙而且惧怕。

她叫做“吉儿”,印地安契川语发音叫做Jier儿。

我先是在她的田地上看动物,那儿是一匹公牛、一匹乳牛、一只驴子和一群绵羊。

一站在那儿,牛羊就鸣叫起来了。

吉儿出门来看,并没有看我的人,眼睛直直的钉住我脖子上挂的一块银牌一个印地安人和一只骆马的浮雕便在牌子上,古董店买来的小东西。

她也没问我什么地方来的,走上前便说∶“你的牌子换什么?我想要它。”

她的西班牙语极零碎,并著讲的。

我说留我住几日,给我吃,我帮忙一切的家务,几天后牌子给她,再给一千个“苏克列”厄瓜多尔的钱币。她马上接受了。

我就那么自然的留了下来,太简单了,完全没有困难。

吉儿有一个丈夫和儿子,两间没有窗户只有大门的砖屋。

第一天晚上,她给了我一张席子,铺在干的玉米叶堆上,放了一个油米,我要了一杓水,喝了便睡下了。隔著短木墙的板,一只咖啡色的瘦猪乖乖的同睡著,一点也不吵。

他们全家三人睡在另一间,这些人不问我任何问题,令人觉得奇怪。

这家人实在是好,能盖的东西,全部找出来给了我。在他们中间,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单纯而安全。

第二日清晨,便听见吉儿的声音在门外哇哇的赶著家畜,我也跟著起床了。

我跟她往湖边去,仍是很长的路,湖边泥泞一片,吉儿打赤脚,我用外套内带著的塑胶袋将鞋子包起来,也走到湖边去帮她汲水。

虽然这是一个村落,里面的房舍仍是稀落四散的,因为各人都有田  。

一九七三年此地的政府有过一次土地改革,印地安人世居的土地属于自己的了,他们不再为大农场去做苦工。

印地安人村居的日子,我尽可能的帮忙做家事,这些工作包括放牛羊去湖边的草地上吃草,替吉儿的儿子接纺纱时断了的线,村附近去拾柴火,下午一起晒太阳穿玻璃珠子。

吉儿有一大口袋麦片,她将牛奶和麦片煮成稀薄的汤,另外用平底锅做玉米饼。

我们一日吃一顿,可是锅内的稀汤,却一直熬到火熄,那是随便吃几次的,吉儿有一只铝做的杯子。

我也逛去别人的家里,没有人逃我,没有人特别看看我。

奇怪的是,居然有人问我是哪一族的我明明穿著平地人的牛仔裤。

黄昏的时候,田里工作的男人回来了,大家一起坐在门口看湖水与雪山,他们之间也很少讲话,更没有听见他们唱歌。

那片湖水,叫做“哈娃哥恰”,便是心湖的意思。

玉米收获的季节已经过了,收获来的东西堆在我睡房的一角,里面一种全黑色的玉米,也跟那咖啡猪一样,都是没见过的东西。

黑玉米不是磨粉的,吉儿用它们煮汤,汤成了深紫色,加上一些砂糖,非常好喝。

这儿的田里,种著洋葱、马铃薯和新的玉米青禾。

湖里的鱼,没有人捞上来吃。

问他们为什么不吃鱼,吉儿也答不上来,只说汲来不去捉的。

湖水是乡愁,月光下的那片平静之水,发著银子似的闪光,我心中便叫它银湖了。

村中的人睡得早,我常常去湖边走一圈才回来,夜间的高原,天寒地冻,而我的心思,在这儿,简化到零。

但愿永不回到世界上去,旅程便在银湖之滨做个了断,那个叫做三毛的人,从此消失吧!

别人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哈娃”。

村中的老妇人一样喜爱珠子,我去串门子的时候,他们便将唯一的珍宝拿出来放在我手中,给我看个够。我们不多说话。

岁月可以这样安静而单纯的流过去,而太阳仍旧一样升起。

也就是在那儿,我看到了小亚细亚地区游牧民族的女人佩带的一种花彩石,那是一种上古时代的合成品,至今不能明白是什么东西造出来的。

它们如何会流传到南美洲的印地安人手中来实在很难猜测。

这种石头,在北非的市场上已经极昂贵而难得了。

妇人们不知这种宝石的价值,一直要拿来换我那块已经许给吉儿的银牌,不然换我的厚外套。

不忍期负这群善良的人,没有交换任何彩石,只是切切的告诉他们,这种花石子是很贵很贵的宝贝,如果有一日“各林哥”进了村,想买这些老东西,必不可少于四十万苏克列,不然四百头绵羊交换也可以。

“各林哥”便是我们对白人的统称。

村里的人大半贫苦无知,连印加帝国的故事,听了也是漠不关心而茫然。

他们以为我是印加人。

最远的话题,讲到三百里外的沙拉萨加那边便停了。

我说沙位萨加的男男女女只穿古怪的黑色,是因为四百年前一场战争之后的永久丧服,他们听了只是好笑,一点也不肯相信。

吉儿一直用马铃薯喂猪,我觉得可惜了,做了一次蛋薯饼给全家人吃,吉儿说盯吃是好吃,可是太麻烦了,她不学。

银湖的日子天长地久,她似出生便在此地度过,一切的记忆,都让它随风而去。

望著那片牛羊成群的草原和高高的天空,总使我觉得自己实在是死去了,才落进这个地方来的。

“你把辫子打散,再替你缠一回。”

村中一间迅著大镜子人家的男人,正在给我梳头,长长的红色布条,将辫了缠成驴尾巴似的拖在后面。

我松了长发,将头低下来,让这安静温和的朋友打扮我。

那时我已在这个村落里七天了。

就在这个时候,听见细细的卡嚓一声。

室内非常安静,我马上抬起了头来。

那个米夏,长脚跨了进房,用英文叫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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