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蝴蝶梦- 第1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种声音弄得我很心虚,就像人们在教堂里走路,非常不自在,非常拘束。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这声音多么讨厌。穿着毡靴的弗里思一定觉得我活像个傻瓜。
    “这厅堂真大,是不?”我不自然地装出快活的声调,仍是一副女学生模样。不料
他却十分庄重地回答说:“是的,太太,曼陀丽是座大宅,当然不及有些公馆那么宏伟,
可也够气派了。古时候,这儿是宴会厅。现在逢到大场面,譬如说举行宴会或跳舞会,
仍然使用这大厅。另外,太太大概知道,曼陀丽每周开放一次,接纳公众参观。”
    “是的,我知道,”我一边回答,一边仍为自己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感到难堪。我觉
得他领着我向前走去,犹如为一个公众宾客导游,而我自己的举止也确乎像个陌生人:
彬彬有礼地左顾右盼,浏览墙上挂着的各种兵器和绘画,抚摸精雕细刻的楼梯扶手。
    楼梯口,一个黑衣人站着等我,那惨白的骷髅脸上,两只深陷的眼睛盯着我看。我
回过身,想求助于不动感情的弗里思,可他已经穿过大厅,走进那边的甬道不见了。
    现在只剩下丹弗斯太太和我两人。我迎着她走上富丽的大楼梯,她还是一动不动地
等着,双手交叉握在胸前,眼光始终不肯从我脸上移开。我强作笑容,可她并不报以微
笑,这实在也不能怪她,因为这时候的一笑毫无缘由,只是愚蠢地假装心情愉快的一种
掩饰。
    “让你久等了吧?”
    她回答说:“太太,您爱怎么打发时间,全由您自己作主。我只不过是按您的意旨
办事。”说完话,她转身穿过画廊的拱门,走进那边的过道。我们沿着一条宽阔的铺着
地毯的通道走去,接着向左转弯,走进一扇橡木制的房门。进门后是两级对称的扶梯,
先向下,接着又往上,十分狭窄,最后来到一扇房门跟前。她猛地推开门,侧过身子让
我进屋。这是一间小巧玲珑的前室,或是专供女人休息、化妆用的闺房,陈设着一张沙
发,几把椅子,还有一张写字桌。这屋子通向隔壁宽敞的双人卧室。卧室窗户宽大,连
着一间浴室。一进屋,我就向窗口走去,望望外边的景色,下面是玫瑰园和平台的东半
部。花园再过去是一片平坦的草地,通往近处的林子。
    “原来,从这儿望出去根本看不见大海,”我转身对丹弗斯太太说。
    “是的,看不见。从屋子的这一头不但看不见大海,甚至连涛声也听不到。在这一
侧,你根本想不到大海就在近处。”
    她说话的样子十分特别,像是话里有话。她特别着重在“屋子的这一侧”几个字,
仿佛在向我暗示,我们此刻置身其中的这套房间比较低劣。
    “太遗憾了。我爱大海,”我说。
    她不回答,仍然盯着我看,双手还是交叉着握在胸前。
    “不过,房间还是挺美的,”我说。“住在这儿肯定会非常舒服。我听说一切都是
赶在我们回来之前弄舒齐的。”
    “是的,”她说。
    “过去这套房间是个什么样子?”我问。
    “这里糊着紫红色的壁纸,还有各种各样的帷幕、帘子等等。德温特先生觉得房间
不够明亮,所以除了偶尔接待宾客,这套房间不大使用。这一次,德温特先生在信里特
地吩咐说,你们二位将住在这里。”
    “这么说,这不是他原来的卧室,”我说。
    “不是的,太太。过去他从来没用过东厢的房间。”
    “噢。可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起。”
    我信步走向梳妆台,动手梳理头发。我的行李已打开安放就绪,发刷和梳于都已摆
在托盘里,迈克西姆送了我一套头发刷子,此刻正陈列在梳妆台上,让丹弗斯太太一饱
眼福。这些都是全新的刷子,价格昂贵,值得我骄傲。
    “行李是艾丽斯替您打开的。在您的贴身使女到来之前,由艾丽斯服侍您,”丹弗
斯太太说。
    我又一次朝她微笑,把刷子放口梳妆台,局促地说:“我没有贴身使女。艾丽斯是
这儿的内房女佣吧?就让她来服侍我好啦。”
    她脸上又露出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笨拙地掉了手套时的那种表情。
    “我看长远这样下去不行,”她说。“您知道,像您这样地位的太太总得有贴身使
女。”
    我摹地涨红脸,又伸出手去拿刷子。她的话里有刺,这我一清二楚。我避开她的目
光,回答道:“如果非这样不可,那就请你费心替我办这件事吧,随便给找个想出门找
事做的女孩子就行。”
    “如果您觉得这样好,”她说,“请尽管吩咐。”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我希望她走开。我弄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老这样站着,双手
交叉摆在黑衣服前,目不转睛盯着我看。
    “你来曼陀丽好些年了吧?”我说。“大概比谁呆的时间都长,是不?”
    “不!弗里思比我来得早,”她的声音一无生气,多么冷酷,同她那双曾在我掌心
之中的手一模一样。“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弗里思就来了,那时德温特先生还是个孩子。”
    “噢,是这样,”我说。“你是在那以后才来的。”
    “不错,”她说。“在那以后。”
    我又一次抬头看她,又一次遇到她惨白脸上一对阴沉的眼睛。就是这对眼睛,不知
道为什么,使我觉得异样的不安,预感到有什么祸事临头。我想装出一副笑脸,可又实
在笑不出。那双眼睛把我整个儿给握住了,那双暗淡无光,没有一丝儿同情表示的眼睛!
    “我来时正好是头一位德温特夫人嫁过来的时候。”
    我在上面说过,她的声音一直是单调平板的,可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突然变得
尖厉激烈,既有生气,又有寓意,连那嶙峋惨白的颧骨也抹上了一点血色。
    这一变化来得突然,我蓦地一惊,甚至觉得几分恐惧。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说些什么。她似乎把不得明言的几个字说出了口。这几个字长期以来深埋在她心底,这
会儿再也憋不住了。她的眼睛仍然盯着我的脸,眼光里透出某种既有怜悯又有鄙夷的奇
怪神色。在她这样的逼视之下,我觉得自己比原先想象的更为稚嫩,对生活里各种人情
世故实在知之太少。
    我看得出,她瞧不起我,像她这种地位的人都很势利,一眼就看出我根本不是什么
贵妇人,只是一个地位微贱、怯懦的弱女子。可是她那眼神里除了蔑视,总还有点别的
什么,是确定无疑的仇恨,还是十足的恶意。
    我总得找几句话说说,可不能老是这么坐着玩弄发刷,让她看出我既怕她又提防着
她。
    “丹弗斯太太,”我边听边说,“我希望咱们俩能相互了解,处好关系。你对我得
有点耐心,因为这样的生活对我说来完全是新的,与过去大不相同。我一定要努力适应
这儿的新生活;当然,首要的还是要让德温特先生过得幸福。我知道一切家务安排全可
交给你管,这一点,德温特先生对我说过,你尽可按老规矩管下去,我不会提出任何异
议。”
    我打住了,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有所握,不知这番话是不是得体。等我再次抬
起头来,她已经走开,这会儿正用手捏着门把,站在门旁。
    “好的,”她说。“但愿一切都能遂您的心意。我管家已经一年多,德温特先生从
来没表示过不满意。当然,已故的德温特夫人在世时,情形大不相同。那时候,经常招
待客人,开宴会,虽然我替她管事,这样的大场面她总爱亲自过问。”
    我又一次意识到她在谨慎地选择用词,好像在探索一条通往我内心的道路。她盯着
我的脸,看刚才一席话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作用。
    “我可宁愿让你管事,我宁愿这样,”我重复着说。
    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我先前曾注意到的表情,就是头一口在大厅里握手时的那种
表情:十足的嘲弄,确定无疑的鄙视。她深知我决不敢跟她较量;她看出来,我怕她。
    “还有什么吩咐吗?”她问道。我装模作样地四下瞧一瞧,然后说:“没有什么了。
样样都有。我住在这儿一定会觉得很舒服。你把屋子打扮得这么漂亮。”后面一句完全
是奉承;为取得她的好感,我作了最后一次尝试。可她依旧扳着脸,耸耸肩说:“我只
不过是按德温特先生的吩咐办事罢了。”
    她手按门把,在门旁流连不去,像是还有什么要对我说,可又拿不。定主意如何措
词,所以就等着我再说些什么,好让她见缝插针。
    我但愿她快点走开。她像个影子,站在那儿一直盯着我看,骷髅脸上深陷的双眼端
详着我。
    “您要是发现什么不称心的地方,务请立刻吩咐,好吗?”她问。
    “好的,好的。丹弗斯太太,”我嘴上这么说,可心里明白这并不是她想说的话。
如此一间一答之后,又是冷场。
    “如果德温特先生问起他那口大衣橱,”她突然转了话题,“请转告说衣橱太大,
无法搬动。我们试了一下,因为门太窄,衣橱搬不进来。这里的房间比西厢的房间小。
倘若他对这套房间的布置不满意,请他告诉我。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布置这些房间才好。”
    “别担心,丹弗斯太太,”我说,“我想他一定会非常满意。只是让你们辛苦了。
我根本不知道他要你们重新装修布置这套房间。其实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要是让我住
西厢,我一样会感到很满意,很舒服。”
    她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开始扭动房门的把手。“德温特先生说您想住在这一侧。
西厢的房间历史悠久,大套间的卧室比这间屋子大一倍,天花板上雕着漩涡花饰,非常
华贵。用花毯披挂的椅子全是珍品;壁炉也是雕花的。那个房间是全宅最漂亮的,窗外
是草坪,草坪再往外就是大海。”
    听了这些话,我觉得很不是滋味,甚至有些羞愧。她为什么带着忿忿然的口吻说话,
一边还暗示安顿我的这个房间比较低劣,够不上曼陀丽的标准,只不过是为一个二流角
色准备的二流房间而已。
    “德温特先生大概是想把最漂亮的房间留着让公众参观吧?”我说。她仍在扭动房
门的把手,听到我说话,便又抬头看我,盯着我的双眼,在回话前沉吟了半晌。当她回
话时,她的声音竟比先前更沉静,语调也更平板:“卧室是从来不让公众参观的;只向
外开放大厅、画廊和楼下的房间。”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暗暗察看我的反应。“德
温特夫人在世时,他们夫妇俩住在西厢,我刚才对您说起的面向大海的那个大房间就是
德温特夫人的卧室。”
    这时,我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个阴影。她退到墙角,尽量不使自己显眼。原来,外面
响起了脚步声,迈克西姆进屋来了。
    他问我:“怎么样?行吗?称心吗?”
    他环顾房间,高兴得像个小学生,接着说道:“我一直认为这是最美的房间,这些
年来一直当客房使用,真可惜了。不过我总觉得有朝一日会用上这个房间的。丹弗斯太
太,你干得着实出色,我给你打满分。”
    “谢谢,老爷,”她面无表情地答道,然后转过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迈克西姆走到窗口,探身看外面的景色。“我爱这玫瑰园,”他说。“我对童年的
回忆之一就是跟着母亲在玫瑰园里玩,那时候腿骨还不硬,摇摇晃晃地学走路,妈妈在
一旁摘去凋谢的玫瑰花穗。这房间有一种和平、幸福的气氛,而且宁静。在这儿,你根
本想不到只消走五分钟便可到达海边。”
    “丹弗斯太太也这么说,”我告诉她。
    他从窗边走开,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摸摸家具,看看墙上的画片,一会儿又走去把
衣橱打开,摸摸已经放好的我的衣服。
    他突然问道;“跟丹弗斯太太这老婆子相处得怎么样?”
    我转过脸去,又一次对镜梳头发:“她的态度好像有点生硬。”半晌,我又接着说,
“也许她以为我要干预这儿的家务。”
    “这个我看她才不在乎呢,”他说。我抬起头来,恰好看见他盯着镜子里的我瞧。
接着,他又转身走向窗边,一边低声吹着口哨,把身体重量压在脚跟上,一前一后摇晃。
    “别管她,”他说。“从很多方面看,这人是有点古怪。别的女人想要跟她处好关
系,看来挺不容易。对于这一点,你切不要注意。如果此人实在惹你讨厌,把她赶走得
了。不过,你知道,她办事干练,可以代你管家,免得你操心。我看她对其他仆人一定
相当霸道,只是还没敢霸到我头上来。她要是敢对我放肆,我早就让她滚蛋了。”
    “我看,等她了解我以后,也许能够处好关系,”我赶快接着说。“刚开始时,她
有点儿讨厌我毕竟还是很自然的。”
    “讨厌你,为什么讨厌你?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从窗口转过身来,愠怒地皱着眉头,脸色异常。对这句话他竟这样在乎,我不理
解,可同时我又希望自己没说刚才那句话。
    “我是说,对一个管家,照顾单身男子毕竟比较容易,”我说。“我看她已习惯于
这一套,可能怕我干预得太过分。”
    “太过分?上帝啊……要是你以为……”他的话只开了一个头就打住了。他从房间
那头走过来,吻着我的前额。
    “把丹弗斯太太给忘了吧,”他说。“我对她可不感兴趣。来,让我带你看看曼陀
丽去。”
    那天晚上,我再也没见到丹弗斯太太,我俩也没再谈论这个人。思想上已把她驱开,
我觉得轻松多了,那种把自己看作外来侵犯者的感觉也才淡漠一些。而当迈克西姆搂着
我的肩,带我在楼下的房间里四处浏览的时候,我才开始觉得自己终于有点儿像理想中
的角色,开始把曼陀丽当作自己的家了。
    我的脚步落在大厅的石板上不再发出异样难堪的响声。这会儿迈克西姆打着钉子的
皮鞋发出的声音比我的脚步响得多。还有那两条狗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听着既使人安适,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