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我问,声音听上去飘忽而遥远,“弗兰克怎么样?”
“弗兰克没什么,”迈克西姆说。“他在办事处里,从四点钟就一直在等我的电话。
我把经过情况对他说了。他很高兴,像是松了口气。”
“哦,”我说。
“不过出了件事,”迈克西姆慢腾腾地说,眉头又皱了起来。“他说丹弗斯太太突
然不辞而别。她走了,失踪了。她对谁也没说什么,一整天像是都在忙着收拾行李,把
自己房里的东西搬了个空。四点钟光景,车站来人替她搬运箱子。弗里思打电话给弗兰
克报告了这情况,弗兰克要弗里思转告丹弗斯太太,让她上办事处去一次。他等了好久,
可她一直没去。就在我打电话前十分钟,弗里思又打电话给弗兰克,说是曾有人给丹弗
斯太太挂了个长途电话,是他给转过去并由她在自己房里接听的。这大概是在六点十分
左右。到了六点三刻,弗里思去敲她房门,走进去一看已是人去楼空,她的卧室也是空
空如也。他们四出寻找,可就是不见她的踪影。她大概走了。她出屋子后一定是直穿树
林而去的。她根本没有打庄园门口那儿经过。”
“这岂不是件好事?”我说。“免去我们不少麻烦。我们反正迟早得把她打发走。
我相信,对这件事她也猜到了几分。昨晚上她的脸部表情真怕人。刚才来的路上,我就
一直在车子里想着她那表情。”
“事情有点不对头,”迈克西姆说。“有点不妙。”
“她已经山穷水尽啦,”我争辩说。“如果她走了,岂不更好。给她打电话的肯定
是费弗尔。他一定把贝克的情况对她说了。他也会把朱利安上校的话告诉她的。朱利安
上校说了,要是他们再敢来敲诈,就让我们告诉他。量他们也不敢。他们不会这么干的,
风险太大啦。”
“我倒不是担心他们再来敲诈,”迈克西姆说。
“他们还能施展什么别的花招呢?”我说。“我们该听从朱利安上校的劝告,不要
再去想它。一切都过去了,亲爱的,一切都已了结。我们应当跪下感谢上帝,总算让这
件事结束了。”
迈克西姆没有应答,双眼直瞪着发楞。
“你的龙虾要凉了,”我说。“快吃吧,亲爱的。吃下去提提精神。你肚子里要填
些东西。你累了。”我的这些话都是他刚才对我说过的。我觉得自己这会儿来了精神,
体力也恢复了。现在是我在照料他。他困乏倦怠,面容苍白。我则已从虚弱和疲劳中恢
复过来,现在反倒是他在那儿受着这件事情余波的折磨。这只是因为他又饿又累的缘故。
其实,还有什么要牵扬挂肚的呢?丹弗斯太太走了。我们也该为此感谢上苍。一切竟让
我们这么顺顺当当地对付过去了,真是诸事顺遂。“快把龙虾吃了,”我说。
日后人们可得对我刮目相看。我不会再在仆人面前拘谨怕羞,窘态毕露。丹弗斯太
太走了,我要慢慢学会操持家政。我还要到厨房里去见见厨子。仆人都会喜欢我,敬重
我,要不了多久,全会按着我的意思办事,就好像丹弗斯太太从来没掌过发号施令的大
权。对庄园的事务我也要逐步熟悉起来。我可以请弗兰克给我详详细细讲解。我相信弗
兰克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他。我要亲自过问庄园事务,了解经营管理的情况:大家在
农庄上干些什么;地里的活计又是怎样安排的。也许我也会亲自动手搞点园艺,到时候,
我要让花园稍稍变变样。晨室窗前那一块竖在森林之神塑像的小方草坪,我就不大喜欢。
得把那尊森林之神请出去。有成堆的事情可以让我一点一点地去做。人们上我们这儿来
作客或小住,我也不在乎。为他们布置住房,摆设鲜花和书籍,准备菜肴,也自有一番
乐趣。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们一定会有孩子。
我突然听见迈克西姆说:“你吃完了吗?我不想吃什么了。”他又朝小店老板吩咐
了一句:“再来杯咖啡,特浓的清咖啡。请把帐单开出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走。小饭馆里很舒适,又没有什么急事等着我们去处理。
我真喜欢这么坐着,头靠在沙发背上,悠然闲适,如痴似醉地筹划着将来的日子。我可
以久久地这么坐下去。
我随着迈克西姆走出饭馆,步履有点踉跄,还打着呵欠。“听着,”等我们走到人
行道上,他对我说,“如果我把你安顿在后座里,再给你盖上毛毯,你是不是可以凑合
着在车里睡一觉?那儿有靠垫,还有我的上衣。”
“我们不是要找个地方过夜吗?”我茫然地说。“途中随便找个旅馆。”
“这我知道,”他说。“可我现在觉得今晚非赶回去不可。你总不至于不能在后座
里过一夜吧?”
“行啊,”我没有把握地说。“我想行吧。”
“现在七点三刻,如果我们此刻起程,两点半以前就可以到家,”他说。“路上行
人车辆不会很多。”
“你会累坏的,”我说。“完全累垮的。”
“不,”他摇了摇头。“我没关系。我要赶回去。情况有点不对头。是的,情况不
妙。我一定要赶回去。”
他神情焦灼,脸色异样。他拉开车门,动手在后座铺放毛毯和靠垫。
“会出什么事?”我问。“真是奇怪,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干吗还这么烦恼不安。
我真不明白。”
他没有答话。我爬进汽车,在后座上躺下,两腿蜷缩在身子下面。他替我盖上毯子。
这样倒也很舒服,比我想象的舒服多了。我把靠垫塞在头底下。
“行吗?”他说。“你觉得还可以凑合吗?”
“可以,”我微笑着说。“我现在很好。会睡着的。我也不想在路上耽搁了。还是
这样早点赶到家的好。待我们赶到曼陀丽,离天亮还有好大一会工夫呢。”
他跨进前座车门,发动引擎。我阖上眼皮。汽车向前驶去,我感到身子底下的弹簧
在微微跳动。我把脸紧贴着靠垫。汽车平稳而有节奏地颠动着,我思想的脉博也合着这
种节拍跳动。我一阖上眼睛,就有无数的影像在我眼前映现——见到过的、经历过的、
还有已被遗忘的件件往事,纷乱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莫名其妙的图像:范?霍珀夫
人帽子上的鸟羽,弗兰克餐室里硬邦邦的直靠背椅子,曼陀丽西厢的大窗,化装舞会上
那位春风满面的太太所穿的肉色衣裙,行走在蒙特卡洛附近公路的一位农家女。
有时,我看到杰斯珀在草坪上追逐蝴蝶;有时,我又看到贝克大夫家那头苏格兰(犭
更)犬蹲在躺椅旁搔耳朵;一会儿是今天给我们指点大夫住宅的那个邮差;一会儿又是克
拉丽斯的母亲,她在后客厅里擦抹椅子请我坐下。贝恩冲着我傻笑,双手捧着海螺;主
教夫人问我是否有意留下用茶。我仿佛触到自己床上清凉舒适的被单,又像踏上了海湾
处砂砾地上的圆卵石。我仿佛闻到林中羊齿、湿苔薛以及枯残杜鹃花散发出来的气味。
我坠入时断时续的迷糊状态之中,不时又蓦地惊醒,意识到自己是蜷缩在咫尺车座之内,
还看到前座上迈克西姆的背影。刚才暮色苍茫。此时已是夜色沉沉。来往车辆的车灯打
在路面上,路旁村落里的农舍已拉上窗帘,里面透出点点灯火。我不时稍稍挪动一下身
子,仰面朝天;随后又昏昏睡去。
浮现在我眼前的曼陀丽屋内的楼梯,丹弗斯太太身穿黑衣站在楼梯顶端,正等我走
上去。可是等我爬上楼梯,她却从拱门底下一步步向后退,转眼不见了。我四下找寻,
却不见她的踪影。忽然,她的头从一扇黑洞洞的房门里伸出来盯着我看。我失声呼叫,
她一晃又不见了。
“什么时候了?”我大声问。“什么时候了?”
迈克西姆掉过头来。在漆黑的车子里,他那张脸越发显得苍白,如同幽灵一般。
“十一点半,”他说。“我们已经赶完了一半路程,设法再睡一会。”
“我口渴,”我说。
到了下一个小镇,他停下车。汽车维修站的工人说他老婆还没有上床,可以给我们
烧点茶。我们走出汽车,站在维修站里。我伸伸腿,跺跺脚,给发麻的四肢活活血。迈
克西姆抽了一支烟。寒意侵人。维修站的门开着,冷风嗖嗖地吹进来;铁皮屋顶在风中
轧轧作响。我浑身哆嗦,赶紧将上衣钮扣扣紧。
“是啊,今儿晚上冷得够呛,”维修站工人一面摇着油泵,一面说。“今天下午天
气好像突然变了。今年夏天的最后一阵热浪过去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得考虑烤火啦。”
“伦敦市里还真热,”我说。
“是吗?”他说。“唔,他们那儿总是热天大热,冷天奇冷,不是吗?而我们这儿,
临到刮风下雨总是首当其冲。天亮以前,海岸那儿就要起大风了。”
他老婆给我们拿来了茶。茶水有股焦苦味,不过喝下去热乎乎的,挺舒服。我贪婪
地喝着,心里很感激。迈克西姆已经在看表了。
“我们得走了,”他说。“差十分十二点。”我依依不舍地离开维修站这个避风的
好去处。寒风刮在我面颊上。星斗满天,夜空里还飘着几丝云影。“是呀,”维修站工
人说,“今年的夏天就这么过了。”
我重新爬进汽车,钻到毯子底下。汽车继续向前驶去。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那
个装了条木头假腿的摇风琴的流浪艺人。那支《皮卡蒂的玫瑰》的曲子,合着汽车的颠
簸节奏,在我脑中萦绕口旋。仿佛弗里思和罗伯特端着茶走进藏书室来;庄园看门人的
老婆朝我匆匆一点头,就忙着招呼她孩子进屋去。我看见海湾小屋里的游艇模型,还有
蒙在那上面的一层细尘。我看见小桅杆上挂满蜘蛛网,听到屋顶上的渐沥雨声和大海的
涛声。恍惚中,我想到幸福谷去,幸福谷却无处可寻。四周密林层层,幸福谷已不复存
在。只见树影森森,蕨丛遍地。猫头鹰发出凄唳悲呜。月亮在曼陀丽窗户上辉闪。花园
里长满荨麻,足有十英尺、二十英尺之高。
“迈克西姆!”我叫起来。“迈克西姆!”
“嗯,”他说。“别怕。我在这儿。”
“一个梦,”我说。“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他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重又堕入动荡紊乱的梦的深渊。我像是在晨室里写信,准备发送请柬。我握着一
支粗杆黑墨水笔,一封一封写个没完。可是等我朝那些写好的请柬仔细一看,却发现上
面的笔迹全然不是我那手方体小字,而是一种细长斜体字,笔划奇特地向上耸起。我把
话束从吸墨纸台旁推开,把它们藏起。我站起身,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有张脸正盯着我
望,那不是我自己的脸,而是一张极其苍白、极其俏丽的脸蛋,周围衬着乌云般的柔发。
那双眼睛眯缝着,露出笑意。那两片嘴唇慢慢张开。镜子里的脸回瞪了我一眼,大笑起
来。接着,我又看见她坐在自己卧室梳妆台前的椅子上,迈克西姆在替她梳理头发。他
把她的头发握在手里,一面梳理,一面慢慢把它编成一股又粗又长的辫子。辫子像条蛇
似地扭动起来,他用双手将它抓住,随后一边朝吕蓓卡微笑,一边往自己的颈脖上绕。
“不行,”我大声尖叫。“不行,不行。我们一定得去瑞士。朱利安上校说过,我
们一定得去瑞士。”
我感到迈克西姆的手按在我脸上。“怎么啦?”他说。“怎么回事?”
我坐起身子,掠开披散在面颊上的头发。
“我睡不着,”我说。“没法睡了。”
“你一直在睡,”他说。“已经睡了两个小时。现在是两点一刻。离兰因镇只有四
英里了。”
寒气更加逼人。我在漆黑一团的汽车里直打哆嗦。
“让我坐到你身边来,”我说。“三点钟以前我们就可以到家。”
我翻过椅背,坐在他身旁,透过挡风玻璃凝望着前方。我把手搁在他膝上。我的上
下牙齿在不住地格格打战。
“冷吧,”他说。
“是的,”我说。
我们面前是起伏的群山,一会儿隆起,一会儿下沉,一会又再度隆起。四周夜色深
沉。星星已经隐去。
“你说几点啦?”我问。
“两点二十分,”他说。
“奇怪,”我说。“瞧那儿,那些山头后边,天色像是正在破晓。不过这不可能。
时间还早。”
“方向不对,”他说。“那是西面。”
“这我知道,”我说。“真怪,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我继续注视着夜空,而就在我凝目远眺的同时,天际似乎益发明亮了,
就像抹染着日出时射出的第一束火红霞光。那霞光渐渐地向整个天空撒开。
“只有在冬天才看得到北极光,是吗?”我说。“夏天看不到吧?”
“那不是北极光,”他说。“那是曼陀丽。”
我朝他瞥了一眼,看清了他的脸,看清了他的眼睛。
“迈克西姆,”我说。“迈克西姆,怎么回事?”
他加快车速,全速疾驶。汽车翻上前面的那座山头,我们看见兰因就躺在我们脚下
的一片凹地里。我们的左方是一条银带似的大河,河面逐渐开阔,向六英里外克里斯处
的河口伸展开去。通往曼陀丽的大路展现在我们眼前。今夜没有月光。我们头顶上的夜
空漆黑一片,可是贴近地平线那儿的天幕却全然不是那样。那儿一片猩红,就像鲜血在
四下飞溅。火炭灰随着咸涩的海风朝我们这儿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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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
译后记
英国女作家达夫妮?杜穆里埃(Daphne du Maurier 1907—1990)生前曾是英国皇
家文学会会员,写过十七部长篇小说以及几十种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一九六九年被授
予大英帝国贵妇勋章。她厌恶城市生活,长期住在英国西南部大西洋沿岸的康沃尔郡,
她的不少作品即以此都的社会习俗与风土人情为主题或背景,故有“康沃尔小说”之称。
达夫妮?杜穆里埃受十九世纪以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