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夹边沟记事- 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顿了一下又问,兰州的香烟供应紧张不紧张?我回答紧张,一名职
工一个月供应四盒。但我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医生,比别人多搞两
条烟没问题。这时他说话的口气变了,求我的口气说,你的烟让给
我一盒好不好?我说那有什么关系,不就是盒烟吗?我掏出一盒
烟给他,他要掏钱给我。我把他的手推开了。我说,烟钱就算了,
我不要了;我从外边回来,在铜川人生地不熟买不到车票,你帮我
买张车票行不行?他问我去哪儿,我说延安。他似乎很小心,四面
    ·91  ·

夹边沟记事
环顾了一下,把没收的那张票掏了出来,说,我这里有一张替别人
买的车票,就先让给你吧。我大喜过望,接过车票给了他钱,并且
把四盒香烟除了我吸的那一颗全都给了他。
    意想不到地搞到了一张那么难买的车票,啊呀,我心里那个高
兴呀,就没法说了:我尾随他的目的就是搞到那张车票,我竟然如
愿以偿啦!第二天早晨我正大光明地上了汽车到了延安。又过了
一关!
    到了延安。可是从延安到绥德的这一关又怎么过呀,汽车站
还是挤挤嚷嚷的,又要介绍信,又要登记。没办法,我只好坐在候
车室外边的台阶上等机会。真是老天有眼,前世修行得好呀,机会
叫我等来了:一个票贩子手里拿着一张车票走到我跟前,偷偷地
说,有绥德的票要不要?我说要,多少钱?他说五块。我说绥德的
票不是二块五么?他说高价票,五块,五块。我毫不犹豫,一把将
车票抢到手里了。可我身上这时候只剩下七八块钱了,——那时
候到处都卖的是高价饭,我的钱快花光了,到绥德后离家还有一百
三十里路,还不通汽车,我没钱怎么办呀——我就对他说,我身上
只剩四块钱了,就给你三块钱吧,剩下一块钱我喝碗水。他说不行
不行,就是五块。我说就给你三块,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你要
是不卖我就喊了!我看得出来,票贩子倒卖票也是偷偷摸摸地,害
怕被人抓住,我就这样威胁他。他还真害怕,小声央求我说,别喊
别喊,你给我四块吧。我说就三块,多一块也不行。他只好同意
了。哎呀,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啥事都能做出来——我把票贩
子坑了一下!
    第二天我就到绥德了。到绥德我就更困难了,身上只剩下四
元钱了,可是前边还有一百三十里路要走,——不通汽车——要吃
饭,要住店。再困难也得走呀,这天夜里我住宿在一家大车店里,
花了一元钱,早晨起来连早饭都没敢吃就上了路。
    出了绥德走了五六里路,我是又饿又累,有点走不动了。这时
    ·92·

逃亡
迎面走来了一个老汉。看老汉的样子也是赶了夜路的,头上用一
块布包得严严的,只露着两只眼睛,肩上挎着鼓鼓囊囊的毛褡裢,
露出糜子面的馍馍。老汉看出我是个走远路的人,就迎上来说,哎
呀,你是不是昨天从延安来的汽车上下来的人?我说是的。他说,
昨天晚上汽车站给我们乡上打电话,说我的儿子从延安坐车过来,
在绥德汽车站饿倒了,你看见没有?我说看见了,有一堆人在汽车
站上围着看,有个从青海来的小伙子倒在路上走不动了。你的儿
子是不是在青海工作?老汉说就是,他还活着吗?我说还活着。
听说活着,老汉立即数落起我来了:哎呀,你们这些在外头工作的
人,心怎那么狠呀,到家门口了,看见人饿倒了,就给上些吃的嘛,
救人一命嘛……我说,老大爷,你不要埋怨我,我的情况还没有你
的儿子好。你可以背了甜馍馍去看他,我前边还有一百三十里路
要走。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就没有一颗粮食沾过牙。老汉听说我
是饿着肚子赶路,立即就放下褡裢,拿出六七个糜面馍馍往我的怀
里塞,那个热情呀!然后就匆匆告别往绥德城里去了。
    我就是靠着老汉给的那几个馍馍充饥,走了四天,整整走了四
天,回到r我的老家——佳县高钟家洼村。我先在叔叔家住了一
个月,调养身体,等身体好一点后才回到自家的家里,打开生了锈
的锁子……整整休息了一个冬天,天气热起来了,身体也缓过来一
些了,我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
    以后的事明天我们再谈吧,你看天都快黑了。高吉义先生讲
完了他逃离夹边沟农场的故事。我说,好吧,明天谈就明天谈吧。
我扭头看了看门外,有几家花店的老板正在把一盆盆鲜花抱进房
子,似乎是准备收摊了,但是我的采访意犹未尽,我又说,高先生,
你的逃跑的故事讲得的确生动、翔实,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你那天从明水的山水沟逃跑就没有人发现吗?没有人追你吗?
  高先生说,这个……
  见他沉吟,我又说:据我了解,大凡从明水逃跑的人都不敢去
    ·93·

夹边沟记事
明水河车站上火车,因为那儿离场部太近,管教人员很轻易就追捕
回来。
  他还是沉吟不语。
  我又问,你跑回佳县老家之后,你家乡的公安局没来拘捕你
吗?我访问过的逃跑成功了的人,大都是流落他乡不敢回家或者
回老家,凡是跑回城市和乡下老家的,基本都被当地公安机关拘捕
送回去了,因为一旦发现谁逃跑了,夹边沟农场就向他的原工作单
位或老家所在地的公安机关发函,要求协助捉拿,或者直接派人去
他家追捕……
    高先生终于说话了:张记者,你问得好,问得好呀!我那天逃
离山水沟,农场是派人追了的……
    没捉到你,因为你藏得好?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张记者,这件事我原本是不想告诉你
的,因为这又是一件我一辈子也没想通的事,我不知道我是做错了
还是没做错。它比牛天德的事更加折磨我的心灵,使我寝食不安,
经常在噩梦中惊醒……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说,好吧,我今天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吧:那天晚上的逃
跑,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我们是两个人一起逃跑的。
  两个人?我惊讶极了。
  他说,是的,两个人……你听我从头说。在夹边沟的木工组,
我是元老,但是,这并不是说我的技术最好。技术最好的是我的师
傅骆宏远。骆宏远是白银公司的木匠。其实他原本不是木匠,而
是土木建筑行业的工程师,三十年代清华大学毕业,解放前就是工
程师。解放后他在东北的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因为解放前参加过
国民党,五十年代初内部肃反后就不叫他当工程师了,下放当了工
人,木匠。五十年代国家建设大西北,把他调到白银有色金属公司
工作。1958年的秋季,白银公司在反右斗争中老账新算,给他戴
    ·94·

选亡
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送到夹边沟劳动教养。作为工程师,他的水
平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作为木工,在我们的木工组,他的技术比兰
州大庆木器厂的七级木工魏立之的手艺还高。魏立之是真正的工
人,因为说反动话戴了个坏分子的帽子送来劳动教养的。魏立之
手艺特别好,在我们七八个木工里是第一把手,活做得好,但是不
识字,不认识图纸。骆宏远没有七级木工的级别,可是魏立之能干
的活他都能干,学问大,能识图纸,还能设计和绘图。那时候的河
西走廊,包括夹边沟农场,马拉的大车都是大轱辘车;木头轱辘,轱
辘比车帮还高,马套在车辕里,车辕往下倾斜,叫人看着就不舒服,
更不要说马拉着不舒服了。骆宏远到木工组之后,他就提出了把
大轱辘车改进一下的意见。经过管教人员批准之后,他把车轱辘
缩小了。马车轱辘九网十八条,他设计的轱辘小了,但仍然是九网
十八条。九网十八条你懂吧?就是九块弯曲的木头盘成一个圆的
车轮,十八根木头的辐条支撑,中问是车轴。你可不要小看车轱辘
缩小这件事,那可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整个车型,各个部件都要
变,而且变的系数都不同——真是很复杂的事。但是骆宏远把图
纸画出来了,大家按他的图纸做各个部件,安装起来后既漂亮又好
用。夹边沟的右派们赶着我们自制的马车去酒泉县拉粪,人们都
围着看。
    我为什么把骆宏远叫师傅呢?自从进了夹边沟,我就想这辈
子完了,就是将来把我释放了,也不可能再叫我当医生了,再说,一
个右派帽子把我也搞伤心了,我就下定了决心:将来就是再叫我当
干部我也不当,我就当个工人去,凭力气吃饭,凭本事吃饭。前车
之覆后车之鉴,干脆不当医生不当干部了,你再能斗我个右派吗?
我下决心要学个木匠,做个手艺人。于是,我在木工组里经过选
择,选了骆宏远当我的师傅。我还给他磕了头,正式拜他当师傅。
事实说明我当时的选择是非常正确的。我跑回陕北老家不久就跑
出去搞副业,给生产队挣钱给自己挣钱,文化大革命中农村要斗
    ·95·

夹边沟记事
我,我就又一次逃跑,在外边漂泊、揽活,把我的全家——女人和孩
子——都接出去……在那动荡、激烈阶级斗争的时代里能生存下
来,全都依靠了在夹边沟木工组学下的那点手艺,仰仗了我的师傅
教给我的识图绘图的知识。
    昨天我跟你讲了,在木工组我和牛天德的关系好,就像他说的
像亲兄弟,亲如手足,这是事实,但和我关系最好的,真正好的,还
是我的师傅骆宏远。我和骆宏远简直就亲如父子。古人说,一日
为师终生为父嘛。他每做一件活都要教给我做活的技术,不做活
的时问又教我土木建筑方面的理论知识。我呢,给他洗衣裳,拆洗
被褥,搞来什么吃的食物,总要先给他一点吃。他是个木匠,但他
有知识分子的高贵的人格,从来不去偷不去要,所以就总是挨饿。
还有,他是从东北支援大西北建设,和其他的白银公司的干部工人
一样,是只身来到白银市的,家属孩子还都在东北,所以他在夹边
沟劳教,生活上没有人接济他:家里人可能不了解劳教生活的艰
难,也是因为路途遥远,来看望他或者送点吃的穿的不容易,所以
他在夹边沟的处境就最艰难。我就尽可能地帮助他吃上点喝上
点。有过这么一件事,有一次养兔场的人来叫我去给他们修篱笆
墙。你知道吧,夹边沟农场场部的对面有两座不高的土岗子,不
高,北边的那座一二十公尺高,南端的也就七八公尺高。不知为什
么,劳教分子们把这两座土岗叫卧龙岗。因为南面的这座岗子小,
农场就把它用篱笆围起来养兔子,叫兔子们在土岗上打洞做窝。
那天我去修篱笆,也怪了,有几只兔子好像是没见过人,稀罕人,总
往我跟前跑,蹲在旁边看我。我看看周围没人,就趁兔子不怕我的
机会,用木尺打死了两只兔子。兔子好打得很,只要瞄准它的鼻
梁,轻轻一打,它就扑噜一下翻倒了。我就把兔子装在工具箱里神
不知鬼不觉背回来了,放在木工房的木头板子下边,想找个机会把
它煮着吃了。还真是巧得很,天赐良机,就在我打死兔子的第二
天,农场叫各队派一些人去打柴,给伙房烧饭烧水用。我们木工组
    ·96·

逃亡
要出两个人。打柴是在农场北边的沙漠里,木工组的人都不愿去,
每次都是组长派,派年轻人去。那天我不等组长派就主动要求我
和我的师傅去打柴。师傅不愿去,那是冬天,沙漠上西北风刮得冷
彻肌骨,打柴不如在木工房干活舒服。于是我又是跺脚又是使眼
色叫他不要反对我的提议。最终组长派定了,就是他和我去打柴。
从场部出来往沙漠里走,他嘟嘟囔囔地说我,为什么要叫他去打
柴。他气得要命。等到了没人看见的地方,我从怀里拿出死兔子
叫他看,他就不再说我了,还笑了,还嗔怪我为什么不早说。我跟
他说,这种事能说吗?叫人知道了汇报给领导,我就是不“升级”也
得叫人捆一绳子呀!
    那天呀,到了北边的沙漠,我们两个人避开了其他打柴的人,
我从怀里——我穿着一件黄大衣,腰里系了一根麻绳,怀里能装很
多东西——拽出兔子来,挖了些柴烧着吃。两只兔子我们一人一
只吃得那个美那个香呀!
    吃完兔子肉,我们把毛皮和肠肚挖个坑埋掉了。——小心不
叫别人发现呀。
    昨天我说了,到了1960年的夏收,木工组没啥活干了,木工组
就差不多解散了,——四五个人编到农业队去了——剩下两三个
木工了。我的师傅骆宏远也分到农业队去了,我们就很少见面了。
    但是后来迁场,夹边沟的劳教人员迁移到高台县明水乡建农
场,到达的第二天我就意外地见到了他。
    来到明水的第一天,我露宿在荒滩上,因为先我们到达的人没
有挖好足够的地窝子和窑洞。翌日清晨,喝了一碗糊糊,我就在伙
房附近——当时的伙房建在山水沟外的台地上——在山水沟土坎
上挖窑洞。领导准许我独自住一个窑洞,因为领导叫我带过来了
一部分木匠工具,叫我保管好,以备干点零碎的木匠活。我挖窑洞
的地方离场领导的办公室——是建在台地上的几间平房——很
近,便于领导叫我。记得是挖窑洞的那天下午,师傅突然找我来
    ·97·

夹边沟记事
了,他当时的样子糟糕透了,胡子一寸多长,头发像一把乱草,瘦得
一把骨头,面色如土。他的衣裳破成了布条条,腿上从大腿往下,
用麻绳缠着几块破布和油纸。我吓了一跳,问他,你怎么成这个样
子了?在木工组的时候,他还经常刮胡子的,衣裳补缀得也比较整
齐,保持着一个知识分子的模样。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
的行李丢了。问他怎么丢了,他说是坐闷罐火车来明水的路上,火
车在一片很荒凉的远处有几排平房的地方停了一下,人们都喊明
水到了,下车下车。有些人就把行李从车上推了下去。他也把行
李推了下去。可是人还没下车,火车又开动了,加速了,往东走。
到了明水,农场派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