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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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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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看着她。他俩看见王文英先是抽泣,后来就不哭了,躺下
来,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又侧过头去望着南戈壁。
    风还刮着,被尘土染黄了的天空不太明亮。但是,没有了七彩
光线的戈壁显得更加深沉,像是深深的海洋,那么广阔……那流动
的阵阵沙尘,就像是海洋里奔腾的浪涛。
    王文英躺着。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乱了她的衣裙。她静静
地长久地躺着,像是雕像一样,她的面孔,她的腿,她的胳膊……
    后来她起来了,拍打拍打裙子上的尘土,匆匆走去。吴建荒看
见她走得很快,一会儿就走上了大干渠的高高的渠堤。她在那儿
站了一下,抿了抿头发,就突然不见了。
    吴建荒的心猛地一沉,喊了一声:“小泉!”陈小泉不答,两人一
起向前跑去。当他们脸色难看地爬上渠堤的时候,发现王文英正
在洗脸呢!——她蹲在陡峭的水泥块上,把手伸进无声的湍急的
水流中,捧起满满的一捧水洒在脸上……后来,她撩起裙裥,揩揩
脸上了渠堤……
    “姐姐!王文英姐姐……”吴建荒的心抖动起来。
    “滚!你滚吧!你们都滚……愿滚哪去就滚哪去,越远越好!”
王文英头都不回地走了。
    “建荒,咱们?”
    “回去!”
    第二天清晨。
    王文英去担水。在大干渠高高的堤坝上看见了他俩。吴建荒
正在作画,陈小泉在读书。看见她,吴建荒放下画笔捧着画跑过
来。
    王文英看他一眼,走下大渠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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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滩
    “还生我的气吗?姐姐!”吴建荒跟着走下。
    王文英摇摇头,打上一桶水,又打上一桶水。
    “你的画。”
    王文英直起腰。这不就是那张画吗?吴建荒画好之后一直没
给她。只是,现在画上那昏暗的黄昏已经变成了早晨玫瑰般的云
霞。画的下方还新加了一行字:献给亲爱的姐姐。
    王文英捧着画的手哆嗦了。
    “你等我长大……长到二十二岁的时候。我不离开野马滩
……”吴建荒仰起赧红的脸盘,看着她的眼睛。
    “扑通!”水桶掉进大渠,沉没了。王文英慢慢地捧起他的头,
在他的前额上轻轻亲了一下,喃喃地说:“你哪懂得这个呀……”
  渠水湍湍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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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黑  戈  壁
来吧!姑娘
让我的篝火为你驱散寒冷
请坐在我身边,
把你的手给我
可你长长的睫毛为什么垂下呢
你的眼泪为什么流个不停呢
——摘自林染《哦!我的戈壁》
    今年的全国美展按画种不同分别在几个城市展出。我是搞油
画的,我和几位老师带着我们西北艺术学院油画专业的学生来到
渤海之滨的天津市,参观油画作品展览。
    一下车,我们就被人流裹向天桥。踏上天桥的台阶,就根本由
不得自己了,前边是脊背,后边是胸脯,左右肩膀挤肩膀,走也得
走,不走也得走,快不得,也慢不得。
    “有人叫我!”上到一半台阶,我前头的刘老师猛地转过身来,
胳膊几乎碰落我的眼镜。
    “走吧走吧,出去再说!”我推他。
    “不是咱的人。像是……”他往后看着。
    “听错了吧。喊别人的。”我说。
    但是走了两步,他又转过身来,神情很激动:“就是有人叫我!”
    “刘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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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是有人叫他。我听见了,是个女人的嗓门。我也回过头看。
女人,是个女人。天桥人口处——攒动的人头后边——有个人仰
着脸,挺白。
    “一眉!”刘老师叫了一声,声音短促高亢。他的提着水果兜的
手举在头顶,摇晃着。
    “志成!”那女人的嘴张了一下,声音尖尖的,也举起一只胳膊
摇晃着。
    “你们先走……”刘老师说了一声就从我身边挤下去。我后边
隔着几个是张振川老师,还有学生。张老师被他撞得后退,问他干
什么去,他说有个熟人,就急急地贴栏杆往下跑。
    走到天桥中间,我扭头看了一下,刘老师穿着浅咖啡色衬衫的
身影立在人口处的站台上。他对面离得很近有一个女人,面孔看
不清,像是个铁路工作人员,帽子上有个红点儿。
    出站等了几分钟,不见他出来,我们就先走了。住处他知道,
天津美院,他进修过。
    我们到美院招待所住下——我和刘老师分在一间屋里,吃过
饭,洗了澡,天黑透了,他还没回来。张老师来串门,说:“别是遇见
相好的啦。”
  “你胡说什么!”我说。
  但张老师不服气,说:“我胡说!你知不知道,他在兵团时连里
有好多天津知青,你能保证他没女朋友?”
    我未置可否。刘志成是叫人猜不透:在事业上他是成功的。
他是老三届,在河西走廊的兵团农场待过八九年,打倒“四人帮”后
的第一年考入西北艺术学院,毕业后连续三年他的作品人选全国
美展。他专攻风景画,画河西走廊风光。前年,他的一幅油画《西
北的荒漠》在全国获奖,去年《疏勒河上的胡杨林》又一次获奖。他
的对于大西北的荒漠和草原的独特的观察力、特殊的表现方法、作
品中表现出的大自然的深厚、质朴的美和深刻的哲理轰动了美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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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有影响的《美术》杂志连续发表了包括著名美学家洪毅宣教授在内
的几位美术界前辈的评论,说是我国油画风景画的创作,面临着一
次新的崛起,一个具有严峻、深沉和原始的自然美风格的大西北画
派正在形成,而这个画派的代表人物是一位三十几岁的青年教师
刘志成。今年刘志成人选美展的一幅画叫《黑戈壁》。这幅画,据
我院两位美学教授讲,显示着刘志成艺术风格的更加成熟和精到,
必将更加引人注目。但是在生活上,刘志成毫无成就可言。兵团
知青回城,大都携儿带女,他却孤身一人;上学期间全部精力用在
绘画上了,没女朋女;毕业了,成名了,作品印在年历上行销全国,
好几个女学生不无爱慕,他像是不明白那意思。
    他十点半钟才回来。我还没睡着,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晚,他说
是去朋友家吃饭了。
    “什么朋友?”
    “兵团的。”
    说着,他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看画展。我们是一块儿进展览馆的。学生们拉拉扯扯
拽着他,说是先要看他的画,我也跟在后边。画找着了,就挂在第
二展厅正对着门的一块隔板上。这真是本展厅最引人注目的一幅
画。画不很大,只是比全张白纸宽一点儿。可是画前挤了几十个
人,有的看着,有的在小本本上记着什么,还有人在拍照。在那些
人的脸上我看见了肃穆、钦佩、欣赏和思索诸种神情。我早就看过
他的《黑戈壁》了,但此刻,那种嫉妒、羡慕的情绪还是油然而生。
    他真是胆大。戈壁、草原,人们都是画成横幅的,以便显示广
阔。他的画面却竖着。他画的是黄昏的戈壁。画面分两大块,五
分之二画着戈壁,其余部分是天空。他用蓝、绿、褐色画戈壁,颜料
堆得很厚,近看一堆一堆杂乱无章,远看却是黑压压、乌沉沉、庄
严、浑厚。他给戈壁上堆积了大块大块的红色,这又使戈壁显出了
骚动与不安,像是有一种巨大的力——大概是岩浆吧——拱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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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壁,戈壁变得像集聚的乌云,像沸腾的大海。天空着色特别薄,只
用些淡淡的蓝色、红色、黄色和白色,布纹都显出来了,天空显得恬
静、明洁。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但是从地平线——戈壁的边缘射出
来的看不见的光线把天空照得明亮耀眼。那种只有大西北的天空
才有的像是被扫帚扫乱了的一抹一抹的云彩在无限深远的天空飘
着。天空与戈壁交界处是一条浅蓝色的带子,是戈壁滩上的蜃气
吧,把天空和戈壁巧妙地连接起来,显得朦胧、神秘、悠远。我真是
佩服极了,他的大胆,他的把明与暗、冷与暖、动与静、现实与理想、
有限与无限、有形与无形诸种对立矛盾的事物有机地统一起来的
本事,整幅画给人以庄严、悠远的感觉,使人久久地注视,陷于深深
的思索。我真想和他谈谈我此时的感觉……
    但是,我没找着他,到中午也没看见他,问张老师也说不知道。、
倒是一个学生说了,进展览馆不久,一个女人把他叫走了。学生说
那女人个子挺高,脸白白的,黄头发。
    “火车站那个!”张老师判断说。
    刘老师七点钟回来的。今天他像是很兴奋:一进屋就喝水,喝
完了水又朝我要烟抽。哎,他这是怎么啦?他是不吸烟的。点着
烟之后就站在窗前长时间一动不动,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在想什
么。
    “好好盯着,看他今天往哪儿去。”第二天进展览馆的时候张老
师说。但是,一整天刘老师都和我们在一起看画。他认真地看着,
还不时地掏出小本本记着。以后几天也是这样,白天看展览,晚J:
聊天,他没有单独出去过,也没人找过他。
    只是最后一天……这天自由活动,谁愿干什么就干什么,我f『J
几位老师去了水上公园。路程远,玩得又尽兴,回到招待所已是吃
晚饭时问。一个女学生进来说,有个女人找过刘老师。刘老师一
听嗵地从床上跳下来:
    “几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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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上午,你们刚出去。”
    “说什么?”
    “她等了一会儿,走的时候说,叫你回来上她家去。”
    刘老师脸色变了:“没说别的?”
    “问咱们什么时候走,我说明天。”
    刘老师不说话了,坐在床上。这个学生真饶舌,还说了这女人
的模样:“高个子,不胖,挺苗条的,皮肤挺白……嘿嘿!”说完抿嘴
一笑,看刘老师一眼。
    又是那个女人。学生走了,我去洗脸,回来看见刘老师还坐着
发愣。我说:“还没走呀?”
  刘老师脸红了。
  “走吧走吧,人家都找上门来啦,你也太薄情啦。”我笑着说的。
可是刘老师当真了,脸红红的:
    “老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我弄得挺不好意思。我说,我也不认为有什么事,我只是说应
该去看看,告别一下。他脸上的红色才褪了,过一会儿就出去了。
    可是他很快就回来了,不到半个小时。这速度可太神了。我
说:“你真够快呀!”
  “我没去,太晚啦。”他说。
  这天晚上我们又聊天啦,张老师,还有两位中年教师。我们说
起画展,说起这几年美坛的新收获,新人,后来还谈起了各自的经
历,经历中的某个事件,某一个感受最深的印象和瞬间,这些后来
怎么变成了创作中的灵感。
    “刘老师,”一位中年老师对刘老师说,“说说你的《黑戈壁》
吧。”
    “对对,你的灵感是从哪儿得来的。”张老师也说,“你今天怎么
啦,一句话不说?”
    是的,刘老师的神情有点异常。聊天,他一句话没说,也没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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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别人的;我看见他几次走出房去,进来后又坐在床上发呆。听见老
师们叫他名字,他怔了一下,说:“你们说你们说……”
    他这是怎么啦?后来老师们走了,我收拾行装,他就那样坐
着。我躺下了,听见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唉……”
    “怎么啦?”我问他。他的叹息这么沉重,充满了怅惘。
    “是该去说一声,告别一下。”他说。
    我一怔。哟,他还惦着那女人的事呢。我说:“去呀,你去说一
下呀,早就该去。”
    “晚了……”
    “晚什么呀,才十点多。”
    “不,不……”
    他不去。但是又不睡。他下了床站在窗前,长时间看着外边
的街道。看来他是犹豫不定。
    “要不,我陪你去。”我禁不住说了句。
    “你?”他回过头来看我。
    “啊。去不去?去,咱们就走,别磨蹭。”
    他回过头去,停了一会儿,像是在决定去不去,然后才说:“好,
走,走一趟!”
    好像有人陪着,胆子就壮一些,唉,这个人呀!我穿了衣服,跟
他出了门。
    但是,到了汽车站等车的时候,他在房子里拿定的主意又动摇
了。他说:“汽车怎么还不来,别是收车了?”
    “早呢。”我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晚了,是晚了,你看街上没车啦。”
    最后看见汽车来了,他说:“回吧,不去啦!”
    “怎么啦,一会儿去,一会儿又不去?”我拉住他,不叫回,“你
看,车来啦!”
    但是,当车驶到跟前停住的时候,他硬是挣脱我的手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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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对于这种行动我很生气,我又抓住他:“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哎呀,你别拉我好不好?”他有点发急,“我不去啦,太晚啦!’,
    “晚怕什么?”
    “人家都睡觉啦!”
    “睡觉,谁这么早睡觉?就是睡了又怎么的?咱们去了,敲开
门,就告诉一声:明天走啦。不就行了……”
    “不,不,还是不去吧!人家一个女的,爱人又不在……”
    噢,是这么回事,我也犹豫了:“那就回去。”
    我们又走回来。不过,我觉得事情蹊跷。我想起了那天火车
站的事,看展览他走了的事,还有他今天不正常的举动。我问他:
“老刘,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过去有过那么一会儿……”
    他看我一眼,没出声,紧着走。
    不过,我看出来啦,今晚他是真激动了,也可能是刚才的事折
腾的,他的心很不平静。回到招待所,他久久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
动,后来又和我要烟抽。吸了半截烟,他突然问我:“你还不睡?”
    我开玩笑说:“我怕你跳楼。”
    他笑了一下,又吸烟。看起来,他是在思考什么。果然,他把
烟头捏碎之后说:“你不睡啦?”
    “没法睡,叫你折腾的。”我说。
    “那就别睡了。我给你说说我的经历……今晚上,我是太激动
了!”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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