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辔就走。出了三条胡同他本想要再到鼓楼西去一次,可是已觉得伤势有点儿支持不住了,他怕前门关了,自己又骑着马,而且这样的身体也不能爬城,所以他就拨马向南。马一颠,伤处就觉得一痛,他就得驻马缓半天气才能往下走。
出了前门,沙漠鼠就跑过来,将他的马接过去,并扬着头悄声说: “刚才刘泰保跟那拿刀的大汉子,又在门口来回地走。”
罗小虎吃了一惊,便说:
“不怕他们,他们不过是为侦查我的行动就是了。你们只要谨慎些,不要惹出事来,他们便也不能奈何咱们。等一半天我的事情就办完了,或走或是还在此地,就都不要紧了!”他下了马,进店扶着楼梯上了楼,楼上黑糊糊的,他总觉得好像那小道士猴儿手还在那里蹲着似的。
罗小虎小心防备着进了屋,点上了灯,就站着发怔,心想:信我已然投了去,想我妹妹必然明白了。她大概不会派人来找我,即或找我来,我也一概不认。明天我在这里再待一天,后日,玉宅门前我就要闹他一件大事!鲁府丞必去迎娶,玉娇龙必要上轿,我就要闯入人群将他们全都杀死,然后,我逃走也值,死了也值!
他胸中的怒气向上涌着,愁绪千丝万缕,自己无法撕开,无法斩断,便喊来花脸獾,叫他拿酒来。罗小虎一臂扶桌,坐在椅上,大口地连喝了几杯,身上便觉着发热,头脑也昏沉沉的。他又连斟连饮.并且以手击着桌子,高唱起来:
“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想到当年高恩人作歌,原是为叫自己报仇,并没叫自己为一个女人去舍命,但事情已走到了这地步,除此不能发泄胸中的怒气,不把这件事情办完,即使活着,自己也不能再去办别的事,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咳!
他又想:自己二十年来失身绿林,以致把前途埋没;因为误结了一个玉娇龙,以致到此地步;因为自己莽撞,才伤了妹丈,才得罪了德家,而无颜去见胞妹。因此他又恨自己,恨不得横刀自杀了!罗小虎疯狂地歌唱痛饮,直到天明,才因体乏,就趴在桌上睡去,蜡烛烧尽了,蜡油都流在了他的头发上,他也不晓得。
次日早晨.沙漠鼠跟花脸獾进屋来,想要把他扶到床上去再睡,罗小虎却宿酒未醒,狠狠地叫道:
“玉娇龙!”便一脚踹去,把花脸獾踹得滚在桌子下面去了。沙漠鼠说:
“老爷!你醒醒吧!是我们……”罗小虎睁眼看了看,才觉得自己踹错了,便问:
“没有人来找我吗?”沙漠鼠说:
“这么早,能有谁来找呢?”
罗小虎又问:
“咱箱子里一共还有多少两银子?”沙漠鼠说:
“我也数不出来。大概连庄票还有一千多两,金子不算!”罗小虎说:
“都拿出来,问问哪家店里住着穷困不能回乡的人,给他们银子叫他们回家!问问谁家穷得要卖儿女,给他们银子叫他们骨肉团圆!到街上找些小叫化子穷汉,每人赠他们十两!”沙漠鼠说:
“老爷!你为什么要这么行善呀?”
罗小虎却又怒声叫道:
“花脸獾!’'花脸獾赶紧由桌子底下蹿出来, ‘说:
“老爷有什么吩咐?”罗小虎急急地说:
“你快骑马到鼓楼西玉宅去,看看那里有什么事,如若那里有人娶亲,就飞马来告诉我!”花脸獾答应了一声,即刻就走了。沙漠鼠就把罗小虎扶到了床上,罗小虎闭着眼,急遽地喘着气,似乎又睡着了。
半天,花脸獾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进屋,他就叫了声:“老爷!”罗小虎瞪大了眼问说:
“怎么样?”花脸獾指手画脚地说:
“我到了鼓楼西,见玉宅的大门前已高挂上了红彩。”罗小虎便冷笑了一声。花脸獾又说:
“宅里搭了比这楼还高的喜棚!”罗小虎便咬着牙。花脸獾又说:“明天玉娇龙小姐就出阁,明天鼓楼西一定热闹!” 忽然罗小虎怒骂道:
“妈的!”遂一伸脚几乎又踹着了沙漠鼠。
花脸獾压下了声音说:
“咱们何必还在这儿呢?跟这些人捣乱做什么?老爷的伤也好一些了,不如咱们明天就走,不愿回新疆,咱们可以到别处去。天下有的是标致婆娘!”
罗小虎皱着眉拂拂手,把两人全都赶出了屋去。他独自顿足捶膝,胸中如燃着一把烈火,恨不得那鲁府丞即时就去迎娶,自己即时就跑去把他们杀死,才能痛快。这一天,他真难挨,度一日如同十年似的,好容易盼到天黑了,却又睡不着觉。他就又饮酒,又唱着那首记不完全的诗,又饮得酩酊大醉,才睡了。
这天是三月十一,东风正暖,天气晴和,飘荡着花儿似的云朵,是个大吉利的日子,从早晨起,这客店的门前就走过两起娶亲的了。今天事情已到了临头,罗小虎倒是非常镇定,只是满脸的杀气,两眼有些呆板,呆板得那么怕人。他今天仿佛忘了胸前的镖伤还没有十分好,精神非常兴奋。他叫沙漠鼠到外面剃头铺子找来个剃头匠,给他打了辫子.刮了脸,修饰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就换了一身青绸夹袄夹裤,外罩绛紫色的缎子大夹袍,青云缎的马褂。又叫花脸獾拿着他的鞋出去给配了一双软底官靴,他穿上了,真像是要到哪里去贺喜的样子。
他先将刀擦得雪亮,又收拾好他的小弩箭,揣在怀中,并带上了细箭三十余根,然后他就命沙漠鼠去备马,又向花脸獾说:
“今天还是你同着我去,你带着我的刀,牵着我的马,还在鼓楼前等候,不要害怕! 今天的结局还不知怎么样,闯了祸,出了我的气,也许我逃不了,也许能从容走开,都说不定。反正你记住了吧!我若是被擒,你就赶紧跑,我被杀了你也不要去领尸。我若是能逃走,那更好了,咱们能一路行便一路行,不能,便将来在汝南见面!”花脸獾听了这话,吓得脸都白了,两条腿不住地发颤。
罗小虎昂然地下了楼,花脸獾捧着那口带鞘的朴刀.随在他的背后。走到店门前,沙漠鼠已将两匹马备好,拴在那里等着。花脸獾将刀挂在那匹红马的鞍下,罗小虎就鞭马走去,连头也不回,那花脸獾却跟他的伙伴沙漠鼠两人急急地、悄悄地又说了几句话,他才骑上马赶上了他们的“老爷”。
当下两匹马一黑一红,一前一后,听导听导地踏着石头道紧走,少时便进了前门。一进前门,街道就不像南城那样繁忙了,路上车稀人少,他俩便连连挥鞭,催马疾走。罗小虎那一身阔绰的装束很像是位官员.花脸獾就像是他的跟班儿的,所以有许多人都为他让路。走不多时他们便到了鼓楼前,只见有许多簇新花轿和大鞍车,全都往鼓楼西边去走。到此,他们的两匹马反倒慢了,花脸獾的脸色更是惨白,脸上的刀疤更是清楚,罗小虎却面色发紫。在鼓楼前的地安桥边下了马,罗小虎就把马交给了花脸獾,说:
“你还是到那酒馆等着我,不要显出形迹来!”他便转身向北大踏步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大约十一点钟左右,街上的人确实比往日多得多,男女老幼.都如涌潮似地往鼓楼西边去挤,有的还说:
“大概轿子都快来了!”罗小虎胸中的怒气拥塞着.简直喘不过气来。他瞪着大眼随走随看,就见这些人群中,最多的还是些装饰艳丽的姑娘少妇,其次是乞丐们,还有穿着短褂、三三五五地横着走路的,是些街头的流氓。但是转过了鼓楼才一往西,就见像是出大差似的,路两旁全都站着官人,有的带着腰刀,有的拿着皮鞭,都喊着说:
“要看热闹的贴着南墙根儿走!别乱挤!”又吧吧地抡着皮鞭,驱赶得那些想去讨点儿喜钱的乞丐们四下逃奔。
罗小虎就杂在人丛之中,顺着南墙根儿去走,他被前后的人挤着,出了一身的汗,同时胸间的伤处也很痛。眼见着轿子、官车、骡子、马.一起一起的都往西边走,人丛中就有人指着说:
“快瞧!这是张大人家里的轿!”“这是李侍郎家的车!”“瞧!这是韩御史家的女眷!” 又有人喊着说:
“二姑娘别往前走啦!就在这儿瞧吧!回头轿子一定要从这儿过!”又有人悄声地谈话,说:
“你们瞧吧!今天一起轿就许要出事儿!刘泰保他还得显一手儿呢!”另一个就说:
“那他可不敢,今天无论是谁要敢在这儿闹事儿,那可是找着砍头!”并且有人似乎故意地从罗小虎背后一膀子撞过来。罗小虎扭头一看,见是两个流氓,他也忍住了气,向旁躲了躲,就让两个流氓先走了过去。
此时.这条大街上如同热闹的集市,但又有一种森严的气象,马镫、轿顶子、官人半截出鞘的刀,和看热闹的妇女头上的金钗,都在闪闪发光。日丽天晴,风一点儿没有,靠南边一带的住户,墙头探出来的杏树上还留着将谢的嫣红花瓣。
少时,罗小虎就挤到了玉宅的大门前,但在这里隔着一条马路,前面又有人挡着他的视线,他不能完全看见那大门,只见高坡上有许多人来往着,有穿官衣的,有穿便衣的。车轿都是先到坡上,等人下了车进去了.再退下坡来,坡下有许多个小厮,每人都牵着几匹骡子或马,来回地遛着。罗小虎被挤得实在受不了,同时心中也急躁得实在按捺不住.他就把心一横,心想:既来到这里了嘛,豁不出去还能够办事?于是他就走出了人丛,过了马路,直往坡上去走。
他此时极力镇定着,不使声色露出,原想一定有人要拦住自己盘问.自己就诌他一个“韩御史宅中的”,或是“李大人家中的”。自己现在虽没带着刀,可是怀中藏着弩箭,真要打起来,他们也不能一人不伤.就将自己拿住。他迈着大步往坡上走,想不到竟没一个人拦他。虽然有人注意了他一下,可是见他穿戴阔绰,脚下又蹬着靴子,便没有觉出可疑。
他态度昂然地走进了大门,将进二门时,有个官人模样的人正从里面出来,与他走了个对面。这人便赶紧闪开,低着头,恭敬地让路。罗小虎昂头迈步,顺着廊子直往里走,就见有个穿缎子衣服四十多岁的仆妇,正从里院出来。一个男仆将那仆妇拦住,问说:
“里边全预备好了吗?”
那仆妇却着急地说:
“没有嘛,小姐的头拆了两回,到现在还没梳好呢!偏偏要嫁了,却又在前两天她亲自把绣香给打发走了,自从小姐改梳头之后,不是天天绣香给梳嘛!”男仆又问:
“现在小姐欢喜点儿了没有?”仆妇说:
“喜欢什么呢!到现在还掉眼泪儿呢!”男仆说: “这可怎么办?喜轿快来了!”仆妇说:
“来了就叫它等着,咱们可不敢催!”说着,这仆妇就急急忙忙地从罗小虎身边走了过去,往外院去了。
罗小虎心中十分难过,眼泪也几乎落下.他往里院直闯,却被刚才说话的那个仆人拦住,那人恭恭敬敬地说:
“官客是在西院,这后院都是堂客,老爷,您的跟班的在哪儿啦?您跟我到西院去吧。老爷!您是哪府里来的?”罗小虎也不言语,只点了点头,便随着这仆人顺廊往西。
进了个屏风门,见西院里十分地热闹,原来这院里也是极款式的房子。今天客厅都是专为摆筵之用,这里就是招待官客的所在,北房是招待贵胄显官,东房是与玉大人等级差不多的官员,西房中是近亲好友.这全是由玉二少爷宝泽接待。宝泽就是玉娇龙的二胞兄,三十多岁,现在四川任知府。此次来京,一来是襄办胞妹的喜事,二来也要在京活动活动,想要调任个京官,以便在京料理家务,侍奉父母。他此次来仅携着仆从,并没带家眷。至于大少爷宝恩,现在做着凤阳知府,因为近来凤阳境内引出了几件案子,所以他不能离身,只派了亲信的仆人和升、连喜二人来了。
当时罗小虎一进到这里院.正跟二少爷宝泽走了个对面。二少爷也不知小虎是个什么官员,是他父亲的同寅,还是他哥哥的同年,就赶紧叫仆人招待。他又跑往里院忙去了。仆人见罗小虎的穿戴虽说不俗,可是没戴官帽,并不像是什么特别显贵的宾客,就把他让到了西房。
西房三间。坐着宾客二十多人,罗小虎一个也不认识,他找了个红木凳坐下.也没有人理他,因为此时全屋中的人都正听一个人说话。这人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穿戴虽阔,但不甚官派,年纪有四十多,身材不高,精神饱满,有两撇胡子。他手托着水烟袋,正在说:
“有人说我交结天下豪杰,至今还有许多江洋大盗时常与我秘密往来,那都错了,那真冤枉了我!”
罗小虎一惊,心说:此人是谁?便瞪目去看这人,只听这人又说: “本来直到现在我还是个罪人,三四年来我的行为极是谨慎。早先我倒是认识个李慕白,可是我们早就断绝了来往,即或彼人尚在人世,他也必然不认识我了。”说到这里,他抽了口水烟,忽然看了罗小虎一眼.罗小虎不禁一惊。
旁边就有人说:
“其实现在李慕白就是进城也不要紧了,他还许能弄个差事当当呢!”又有人说:
“李慕白要是当一名官差,那可真是一把好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贼人哪个不怕他?譬如去年本宅里闹的那些事,外面传说的那些谣言,若有李慕白在这里,谁敢给这宅中的小姐.造出种种令人难信令人生气的坏话呢?”那托水烟袋的人却摆手说: “少谈,少谈!今天宅里办喜事,我们还是不要谈宅里的事吧!”有人就笑着说:
“啸峰现在连说话都谨慎了!”那托水烟袋的点头说:
“实在! 我现在连针尖一点儿大的小事儿全都不敢惹!”
罗小虎一听,原来这人就是德啸峰,同时见德啸峰所坐的地方虽然离着自己很远,可是他一连用眼掠了自己两下,罗小虎便觉如坐针毡,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假装看了看壁上的字画,便扬着头背着手出屋去了。又往前院去走,却见有个人从身后跑过,似有什么急事似的,罗小虎吃了一惊,赶紧跟着走出了大门,就见那人同着个差官,出来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