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出城逃生,十数万之众以此得生。不意洪姓所用守门之粤人,杀百姓而取其财,秀成怒,斩杀数人,乃止。
天王又令出入俱用天父天兄上字样,军称天军,民称天民,国称天国,营称天营,兵称御林兵。恣行封赏,至一城王爵者两千七百余,天王府老阍卒亦侧其列。封王既多,无可改移,乃头上加三点以为“小王”。众更不服,多有他图,人心遂离散无涯矣。
二月,湘军合围之势成。天王仍疑忌之。政事俱交洪仁达提理,城门要隘亦其发人巡掌。己则不问军民之事,闭深宫不出。凡接奏,辄言天说地。国事糜烂不可救,而城外之兵日日逼紧,守营守城,俱无人可用。妻舅宋永祺劝其降,事发,补王莫仕暌囚之。疑愈重,旦夕防之。四月,天王病重。天王之病,因甜露起,又任病任好,不好亦不服药,且喜食冷,最好油煎蜈蚣。廿一日,遂死。长子洪天贵福登基。时军粮已绝,兵又自乱。曾国荃沿城开垅,不能处处防之,神策门连被放倒二次,城不可守。
六月初五日,秀成知城破在即,夜袭曾部先锋朱洪章大营未果。初六日午时,清军以火药轰塌城墙,破紫金山龙颈,一拥而入,太平军不能敌,将士多死之。幼主并两幼弟奔朝门,抱秀成问计。秀成含泪别母,欲护幼主上清凉山暂避。于初更时分,假作清兵,突袭太平门缺口,得脱者千余人。分之为二,让坐骑于幼主,令前队护之急走,自领后队以抗追兵。血战一昼夜,马不能行,与众相失,至曙,只身走入方山顶破庙。
时方山之贫民知天京陷落,伏于山,思掩执天朝官兵取利,然一见秀成,尽皆流涕下拜,重匿之破庙中。遂取珠宝分赐之。秀成不肯剃发变装以逃,曰无以对我将士。另有奸民陶大兰贪鄙,风闻之,亦来分润,两造喧哗,为清军侦之,遂为所执。山民杀陶大兰及捕秀成之亲兵,投案自承,曾国藩义而遣之。
秀成至,曾国荃深憾于雨花台九十日之攻围,挺身离座,持锥乱刺之,势若狂犬。流血淋漓。秀成神色不变,大呼曰:“曾九!各家做各家事,何须如此!”赵烈文探之,问将来之事。秀成曰:“有死而已。顾江南江北,数十万部众无可归依,得以尺书遣散之,则九泉无憾,欢乐归阴矣。”
曾国藩犹深惮之。时方酷暑,囚以木笼,中纳小桌,令做供状。秀成乃忍死,思有以垂诫后世,奋笔疾书,叙天朝立国丧乱之前后,凡八万言,十日而成。劝曾宽赦将士,收为己用。列天朝乱政者十:曰扫北败亡,曰临清州之败,曰湘潭之误,曰东王与北王自相残杀,曰天王与翼王君臣相忌,曰不信外臣,曰主不铨政,曰封王太滥,曰不用贤才,曰立政无章。书至“如知……”,斩决令至,乃掷笔叹曰:“人事已尽,死可无憾。”解往刑场,谈笑自若,作绝命词十句,付监刑者庞省三,叙尽忠之意,从容赴难。年四十二。
秀成既殉难,湘军于其余部,多给票遣散。清律谋逆罪至重,不问首从骈戮之。秀成之功大矣哉。
论曰:秀成于天朝诸王中以谋略称,曾国藩屡恨指其狡。观其救镇江、解京围,两破江北江南大营,多谋之名,良不虚也。其谋不成,实天数不回,屡梗于洪某。而持危扶颠,尽心效死;开城门以放百姓,让骏马以护幼主,挟湘军以全部众,其忠义仁爱,有足多者。夫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观其于酷暑之月,忍遍体之伤,囚系木笼,十日而成八万言,中述天朝十乱,甚有理致,其尤难者,岂足为玷邪?又何必哓哓争其为真降、假降也!
闲文第55节 忠王世家后序
余作忠王传,本因前人而成,无足观者。然最不解者,乃纷纷以畏死让王。呜呼!王真畏死邪?
洪某待王,不过厩中一马:战则乘之,暇时可充庖厨。即驱策之际,犹鞭之、轭之、陷之,使不尽其材。王之志不可申,王之谋不得用,王之令不能行。王功高百僚,位列分茅,竟至出城求战,老母为质。甚矣,王之辱。虽死可也。
王岂不能死?观其恸哭金殿,死志早萌。顾念此三寸残基,一城民命,不能不忍死再战。金陵既破,盍不可死?以五尺之孤尚在,又不能不忍死一搏。爰至不肯剃发变装,终辱于伧夫之手,锥伤被体,血肉淋漓,盍不可死?犹汲汲于部众,切切于将来,复不能不忍此数日死。人事已尽,始从容就死。王之死生,固有重于泰山者。且天朝崩解,招降无益,王之敌必不贷王,以王之智,宁不知?每念王笼中十日,辄泫然欲涕,不信竟有人以畏死让王!若但以一死为烈,则洪仁达死呼天父不已,祀之可乎?
天朝猛士如云,然与天朝共始终,一身荷担天朝之荣辱功罪者,王一人而已。
传成,索志于陶君。览之悲慨,补记于末。2003年
闲文第56节 列女传
洪宣娇者,广西桂平紫荆山人也。本黄权政之女,嫁与萧朝贵为妻,随夫入拜上帝会。秀全初至萧朝贵家,言及丁酉升天之梦。宣娇性机敏,乃云丁酉年亦曾有一长者告之,后十年,一人来自东方,教汝如何拜上帝,汝当真心从之。秀全大悦,遂以宣娇为上帝之女。杨秀清闻之,亦认宣娇为妹,改姓杨。遂为亲眷。杨秀清、萧朝贵旋代天父天兄传言。既定位次,以耶稣为天父长子,秀全为二兄,云山三兄,秀清四兄。而朝贵以妻宣娇故,不称“胞”,独称“帝婿”也。
宣娇既号帝女,颇自矜,每与朝贵冲撞,又大言天帝托梦。秀清患之,乃于平在山托言天父下凡,做诗严责云:“天父开言清口讲,发令易飞木儿房;先堤旎娇为贵,因何无仅逞高张?天父发令为一女,不遵天令乱言题;若是不遵天命者,任从全清贵杖尔。奉天诏命尽势打,乱言听者不留情;乱言讲者六十起,听者亦杖六十尔;已醒即道要尔好,不醒反说天父诗。”宣娇乃慑服。
上帝会既谋起事,口号云:“男学冯云山,女学杨宣娇。”朝贵借天兄下凡,改为“女学胡九妹。”壬子二年,西王萧朝贵中炮,薨于长沙城下。宣娇自后无闻,或亡于丁巳七年之前。
宣娇以上帝之女,天王之妹,西王之妻,天位崇隆,不识者多以为秀全亲妹也。又传宣娇性风流佚荡,先与石达开有私。然云山谋国,为媒嫁与朝贵。复通于秀清,以嫉傅善祥故,勾连韦正,谋杀东王与傅善祥。倾而悔之,又杀北王。后随国舅赖汉英隐于香港。皆野史漶漫之词也。
苏三娘者,随夫姓苏。一说本姓冯,不知真伪。广东高州人也,一云广西灵山人。业酒肆,夫苏三,营质铺。己酉年,苏三揭广义堂帜,起兵于乡里,次年为团练所害。苏三娘张帜报夫仇,跨马横刀,与团练战,败回。至横山,合二千余人西走,抵武宣台村,投太平军。后随罗大纲部转战,癸好三年同入镇江。乙荣五年嫁与罗大纲,自后无闻。
苏三娘美英姿,勇名素著。灵山同里者龙启瑞,系清状元,起团练抗太平军,尝赋《苏三娘行》,讽当道官吏皆无男子气,中云:“猩红当众受官绯,缟素为夫断仇首。两臂曾经百战余,一枪不落千人后”。美之甚矣。
胡九妹者,广西人也,陈宗扬之妻。或云胡以晃之戚属。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一,天兄降于胡以晃家,慰勉之,劝会众修好炼正,遂云:“男学冯云山,女学胡九妹”。又题诗一首赠九妹云:“妇人看见胡井水,久记清净正煲茶;山凫大小树无贱,红花一朵在人家。”
大军入天京,陈宗扬积劳封秋官又正丞相。胡九妹封女丞相,入东殿理事。时军中分男行女行,严别之,虽夫妇不得相见,违者重罪。宗扬夫妻私会者屡,为东王府女官、秀清之戚某察之。宗扬大恐,欲诱奸之,以弥其缝。事发,秀清托天父下凡治之,夫妇皆受刑死。
伏善祥,一名傅善祥,金陵人也。貌美而性聪,有文才,年二十余而未字。癸好三年,太平军入城,分男行女行,遂入女营。时各王府择女子识字者为书手,命蒙得恩主试女营,而善祥夺魁。遂入东王府,为女簿书。东府文书,多归批判。女子应试,亘古未有,世人异之,遂有女状元之目。
先是,天朝执“防妖”之见,诗书俱燔之,藏者罪至于死。甲寅四年正月二十七日,东王假天父下凡,召翼王、北王,各候、相并内外正职朝官齐聚,告以“毁尽古书,转无以为劝惩之助”。复召伏善样,命书曰:“千古英雄不得除,流传全仗苗中书。”书毕,命善祥阐隐发微。善祥曰:“夫英雄之人,是蒙我天父将一点真灵,授之其身。故生而徇齐,长而敦敏。入则尽孝尽弟,出则真忠报国。至性不移,顶起纲常,维持风化。盖其生也有自来,其升也有所往。魂归天堂,名留人间。虽千古万年不能泯没。故我天父鸿恩,命将千古流传之书,不可毁弃。又有圣旨,凡系真心忠正的臣僚传述,总要留下也。小女愚昧妄解,末识有当圣意否?求天父赦罪教导。”天父然之。自是,书禁稍驰。
善祥既特蒙东王恩宠,渐骄恣。每轻广西老上帝会众,斥为乡愚,遂得罪多众。甲寅四年末,东王为挫其锐气,遂借吸食黄烟小过,枷号责打。事毕,仍回东府理事。自后无闻。或云,乘间潜出东府,不知所归。或云,谏东王以防北王之变,东王不纳,变起,殉焉。好事者又云善祥有宠于东,洪宣娇嫉之,遂合北王谋害。东王死,善祥为宣娇所逼,自焚于火,小说家言,益悠缪矣。
卞三娘者,广西人。率健女数千从征,皆矫健善战。永安溃围,与有力焉。从征至广西,进言于天王,当悉众自汉水北进河南,直取中原。天王善之,而东王属意江南。集众会计,天王暗助卞三娘,侃侃与东王争。既不能决,东王不得已,托天父下凡,决意东下。卞三娘愤其言不用,遂率本部回粤东,不知所终。
论曰:人皆曰天国倡男女平等,然观其诏书,乃有“妻道在三从,勿违尔家主;牝鸡若司晨,自求家道苦”之句。遂至纵横十四载,巾帼而书名者无几。大员妻不止,而龙凤合挥,翻成求凰奇货;大妹名无数,致万千红颜,泯乎甲乙丙丁,岂不悲哉!
而三娘义勇,威名乃传乎雠寇;善祥聪悟,播恩已惠及诗书。虽寄任无凭,信用不终,亦足泽极当时,名传身后也。
卞三娘等,驰骋尽命于国,而语焉不详;洪宣娇辈,力乱怪神于家,而渲染者众。伏善祥诚可传者,而歧语纷纷,多涉猥屑,好事者无行,一至乎此,可嗤复可叹也。胡九妹恭谨勤劳,竟横死无辜,念乎是时江东数十万别家女儿,能不为一挥长泪?
噫!此传寥寥数人,叙其事复多不能始终;然断羽流光,亦足令巾帼生色矣。
(论系陶勇君所加)2003年
闲文第57节 天王本纪之总论
呜呼,秀全尊号“天王”,天国之兴,微其之功;天国之亡,真其之罪。虽援例为立本纪,能毋讥乎?
渠本一乡间塾师,累试不能登庠序者。识鉴本低,干谋复寡。半生抑郁,潜滋腾渊之想,一梦荒唐,漫兴逐鹿之思。四乡辏辐渐成,小子慎焉;天下苦秦久已,吾子勉之。观历代开基之君,碌碌如是者固鲜;然天朝忠勇谋国之士,如云如雨,渠若修身俟命,犹不失因人成事,为一太街主也?无如渠根薄而性嚣,岂能救乎!那邦村中,袍服赫赫;石头脚上,后房嘤嘤。政事已托天父,家务每劳天兄。逮及定鼎,基业稍拓,鸟喙早突于长颈;清妖未g,狼步终随乎鹰瞻。东殿之死,翼殿之去,固有其所自;虎兕出于柙,又谁之罪欤?遂令金陵城内,血沁街巷;大渡河边,魂化鹤猿。人心离散,天数可知。灭国之祸,虽后此数年;败亡之征,实已兆当日。
盛业之衰颓,诚难推渠一身;朝堂之乱命,莫不经此一人。诗矜圣明,先王之失德有说;法号平等,后宫之受辱何词?隔绝怨旷,民能安堵?燔焚诗书,士可归心?天位独尊一脉,滥封如此;王爵殆满三千,亘古不侔。扶弱枝作根本,视股肱如寇仇。明珠投雀,真怜六安之败?蹇驴寄重,肯悔雨花之失!有此一端,足令倾覆,况周备乎。纵英王有勇,忠王足谋,又乌能救其弊哉。围城九重,犹唱天神兵将;危垄四陷,仍夸铁桶江山。其昏也至此,悲夫!
噫!甜露可食,能堪九肠辗转?天父可恃,何为一病膏肓!虽然,身死危城,真侥幸也。城破之日,复不知何丑态向人。彼巍巍踞金龙殿者,实贻天国百代之羞也。
然闭门揖鬼,宁失国而不失笑;当众咽糠,虽欺人而未欺心。纵身死国灭,尸骨为灰,有此一善,亦不能不存之也。2003年
闲文第58节 有所诗记
所诗者,碧聊之清谈室也。本余所请造,为六艺、流觞亭晏集嘉宾之所也。清谈室多恶趣,若有所诗则不然。何哉?以诸君子之德馨也。
诸君如梁上燕子,自去自来。余与梅庄则乐持洒扫,倚门倚。斯室本可语音,然多置之。喵喵燕垒莼鲈诸君,学究天人,每与接谈,真胜读十年书也。若伯虎兄至,即开麦。盖其箧罗名曲甚丰,时出以飧众。余素驽钝,未通乐理,不知美恶,惟问惬乎心脾不。一曲眨曰某曲可,得再闻乎?或曰某曲不可,得更之乎?彼亦不答,然片刻后,ps声起,即心之所欲也,更为解说。余窃感之。梅庄性卞,每一议论,则噪而争之。或奋袖刨贴,久不出一言,忽长笑而起,声如老鸹,必惊众踬蹶而后已。及见其人,则一淳厚君子也。犹记某夜,强喵喵法语诵波德莱尔之《阳台》,再四请之,然后可。u坎之声发于室,而喵喵夫人吃吃笑于侧,众皆抚掌绝倒。蓼烟美而娴,诗琴两绝;又有飘茵豌豆伉俪,琴箫合鸣,众拟之笑傲江湖。得聆雅乐,能不耳性暂聪乎。燕河胡僧,突来高咏;郁庵江湖,鳞爪偶见。余不能一一举之矣。独余惭无才技,微笑默坐而已。漏四下,始尽欢而散。古人宴酣之乐,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