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人家的少爷,大眼珠喜欢转,很有些狡猾。
他一见我回了头,眼睛更大了:“我不会太拖累你的,我可以付给你酬劳!”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叠银票。
我倒不会因为他要给我钱而觉得他是在侮辱了我。我不是大侠,我只是个杀手,杀手是生意人,有了银子小孩的确就不会太拖累了。反而更让我惊讶的是这小鬼带着这一大票钱,不光是跟上了我,竟还没被其他淘金的挖走?他肯定是没什么本事的——但看来,运气肯定是非常之有。
我突然好像有了点兴趣起来:“你家在哪儿?”
“苏州金家!”他好似立刻就想翻跟斗唱山歌,大眼睛竟然可以眯成那个样子,“我知道你会喜欢我的!大叔,我叫鑫鑫!”
“大叔”!我几乎立刻就讨厌他了——我没有胡子,脸和衣服一直干净,虽然人都说江湖人沧桑,可是我认为十一岁的小孩不必对三十几岁的偶像用此敬语。
“小孩……你,也不算小了。我叫暮春,跟我熟的人都叫我暮,你也可以叫我暮。”
——暮春已过,我不接手生意了,却被赖上一个小孩。
走过一个上午,中午该是吃饭的时候了。
刚在桌边坐下,他就大声叫菜:“老板,我们要白菜汤面!”
我看着他。他得意地说:“我知道的,你们杀手是最冷酷,最孤傲的。你们只会吃最简单的汤面,不在意旁人的惊异。而且要吃的极缓慢,仿佛独处一个谁都进不去打扰的空间,而且……”
我现在就不进去他的空间打扰他:“老板,他要白菜汤面。我要四个菜两个汤,肉多切一些上来。”
他马上从他的空间出来了,看着我:“为什么?”
“第一,因为我饿了。
第二,因为我爱吃肉。
第三,因为我有钱。“
“老板,我也要吃肉!”他告诉我,“我也饿了。”
饭菜上来了,看上去非常好。我拿起了筷子。他从头上的发髻抽出一根精致的小簪子,银的,小心翼翼地把饭菜探了一遍——簪子依旧银亮如昔。他对我点点头:“没有下毒,可以吃了。”
我索性放下了筷子:“毒其实是可以放在碗筷上的。”
他对着我瞪大了眼睛。
“还可以抹在桌椅上,你一坐上去,手一摆上来,可能就已……也可能刚刚过去的店小二手巾一甩,毒就从空气中散过来了……也可能旁边正划拳的大叔唾沫星子里就可以喷过来……”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仿佛不相信似的盯着手中的银簪子。
“也可能,这根簪子早就被掉了包,而你刚才用它把饭菜戳了个遍……”
他惊讶地把簪子一下丢在桌上,像看到了个妖怪。
“那……那要怎么去分辨啊?”他傻在那里。
“多中几次毒自然就知道了。如果遇到过一次你还没死,那下次应该就不会再上当了。”
“啊?……”
“不过这顿翻我保你吃了没毒……老板,我要碗牛肉面。”
“为,为什么!你不是说没毒吗?为什么你却要吃面?”
“是你吃了没毒。”我用筷子夹起那根戳过一遍饭菜的银簪子,“你五天没洗头了,这饭我怎么吃得下?”
当夜就住在了这家客栈里。
月朗星疏,凉风如许,我喝下第二口茶,觉得今晚很是怡人。
可惜门开了。
第三部分 暮春第24节 暮春(2)
身形不足五尺,被黑色隐藏的人,只余一双眼睛,异常精亮。
不过我也知道,就算是当今江湖上最诡异的侏儒刺客轩辕神奴,也不敢这样踹开我暮春杀手的房门。所以我只得放下茶杯,说了句老话:“小孩子应该早睡早起。”
扯下蒙巾,他笑出了左边的酒窝:“暮,月亮都出来了,我们也该出门了,快穿上夜行衣,走吧!”
我摸了摸他的夜行衣,料子还蛮好的。
“可惜我没有夜行衣。”
“……哦,对呀!像你这样的超级杀手当然不用穿夜行衣啦!你不会被别人发现,就算被发现了你也不会在乎的。那好,我们快走吧!”
“去哪里?”
“去外面哪!我们要去走最高的墙,最险的屋顶,官府老爷的家,还有首富大院……”
“然后呢?”
“然后?然后把知县的官印打包,把首富的元宝打包,再把城里那户最可爱的姐姐也打进包里……”
“……可惜我不是神偷,也不是采花盗,更没有生意要在暮春过后做。”
“……”
“其实呢,我在晚上,是有个秘密的……”我压低了声音,也压低了身体。
他立刻又从垂头到昂头,很知道配合地凑了上来。
“其实呢,我在晚上——喜欢睡觉。”
话音落我跃身,上床,倒头便睡。
当然还是可以观察着他——愣了片刻;垂首片刻;背起手在房里打转片刻;回到桌边坐下来就死盯着我几个片刻;又是垂首片刻;再喝茶叹气外加自语又几个片刻;终于,在自语中自我催眠了。
我掠身下床,看着开始流出口水的他,自然是只有将他放到床上去流口水——小孩子在晚上,也是喜欢睡觉的吧。
然后我拿起剑,带上了房门。
我在晚上没有秘密,但是却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练剑。
我走进庭院一处空寂的地方,开始练剑。
不会是以剑舞落花——我是杀手,我要练习的,是拔剑。
只是拔剑——更快,更准,更有效的拔剑。
杀手的剑法。
快,对于杀手来说,无疑是最有用的方法。
杏花疏影,流月无声,我凝神于视线间莫名的一点,左手扣紧剑鞘,右手——转腕,抽剑,刺。
捕捉手腕转动的细微变化;手指握住剑柄时的触觉;抽离的速度;刺过空气破裂的震荡——全部的,一一都要汇入心神。
要像碰触痛楚肌肉便会自动收缩一样,我要将拔剑化为我的神经,化成我自身的触动,不只在想要时,而是在每一个必要时,我的剑,就会触动——一触即发。
杀手的命,在于剑动。
我的触动,就是我的命。
一瓣杏花飘然落下,我拔剑,刺。
杏花依旧顺风落地,我的刺,没有影响它。
——甚至,连空气,都未多震动。
我已经逐渐掌握我的“触动”了。
回鞘,在声音都来不及震响时再拔剑。
拔剑,回鞘。
拔剑,回鞘。
……
当我回房时,夜早已深。其实应该再多练一阵子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好像是变懒了,我也想睡了。
看着这个睡成大字型的小子,还穿着夜行衣呢。你知不知道杀手已经练了一夜的剑了。我摇头,这小子当然是连杀手会去练习拔剑都不知道的。
——其实不知道也是蛮好的,有些人,就必须要知道。
我拉好被子。
——大少爷小子,每晚都有人给你盖被子,是非常非常之好的啊!
四
已到杭州,离姑苏不远了。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能不忆江南。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绿水人家;一碧西湖水,百年歌舞醉,眼前已是大好江南了。
“江南最惧杀手魂。”他又是一副知道的样子,“江南,有你的相思。”
相思么?心念一动,一股别样的情绪微微漾了上来,真的有点想念了。
我浅浅一笑:“我想在杭州多留一天。”
“我知道,我知道的。嘿嘿……”
江南,是个好地方。我的心也悠闲了起来。——虽然这小子笑得很难看。
这一天,已过了大半。
“暮,你怎么还不动啊?”看来他又有大行动。
我表示不理解。
“你的相思!相思啦!”
“相思……”
“你?你是不是嫌小孩碍事?哎,暮,你何必呢,其实我都知道了。”他拍我的肩膀。
“你,又知道什么了?”
“我早就跟店小二打听清楚了。”评书又开始了,“倚霞轩的烟萝姑娘,清歌飘渺,一笑可解千愁;烟水阁的眉抚姑娘,眉心一点红痔,一舞名动江湖。”
“……”
“可最厉害的,是西月舫的幽柔!听说她总是清幽而又多愁的,如烟似雾,眉毛一皱,就可以让人飞了魂。她诗画双绝,是今年的花魁。
“幽柔……上次见她时已是风华难挡,没想到真成了花魁。”
第三部分 暮春第25节 暮春(3)
“嘿嘿,我还听说幽柔姑娘常常倚窗望尽西湖,双目含愁,好像……我认为,肯定是在等什么人……”
“……”
“喂……”
“我们走吧。”
“当然当然,快走!”
“小子,不用跑那么快!别扯我衣服呀!”
……
又回到了这里,走在熟悉的石板上,依旧两侧烟笼杨柳,却不知道是否绿水人家还在不在呢?我是在慢慢地想念着,心情一直平静。
“暮,你走的不对吧,这不像是去……”他很是疑惑地四处看。
“我的相思,不在那等喧哗之处。”
“哦?哦——”拉长声表示一副很明白的样子。
继续穿行,终于来到了这条小巷,古旧的门,我仿佛又闻到了那思念的桂花香,我笑了。
“我来我来!”他跑上,右手搭门环,推,动作流畅到底,然后,他——
“啊——!!!”
他叫了,他吓住了。
“这,这……”皱纹的脸,白发的老妇。他指着她,手指抖个不停。
“我的相思。”我上前微笑。
“小暮,你每年都很准时。”老妇笑了。
而我看见他又是一副想叫的样子。
“你,等着。”老妇拍拍我的手,转身进去了。
我望着,等。
“哦!我知道了!她不是……我真笨!她肯定是进去带相思出来!”他大吐了一口气,表示放心了。
我笑:“是的,就出来。”
是的,就出来了。
“喏,”老妇还是笑着,“难得你常惦记。”
“啊——!!!”
这是他真的吓住了,所以叫得更大声了。
“这……这……”手指也抖得更凶。
“全杭州城最上品的红豆甜馅粽。蔡婆婆的手艺无人可及。”我真是怀念,“还掺揉了桂花碎末,此物真是最相思啊。”
“……你还是不是男人!是不是杀手!你的相思……”他扑了上来。
我更快。扬手,粽子堵住了他的叫声,“以我的年龄,对此物相思应该还算正常,而以你的年纪,对此物相思,这才是最正常不过啊。”
杭州城,此物最相思。
五
再走,故苏几日就到了。
这小子一直急得跳脚,路上想了无数的招拖延时间或改变我的决定,不过我当然没让他得逞,所以他马上就要回家了。
看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很是好笑。笑完,我却又觉得有一阵微妙的情绪浮上心头。我立刻调整心绪,说:“我们歇一下,那边有条河,你去喝点水洗洗脸,我在这树下等。”
他仍是垂着头,慢慢走去了。我便闭目养神。等着他。
本来山林间一片寂静。突然,一声惊叫划破了宁静,接着是挣扎的声音,我心下一沉,我太大意了!
作为杀手,我本应该时刻如紧弦,但这一路上行来的平静和他的快乐,竟让我也在不知觉间放开了警惕。大意,对杀手是致命的!
我奔到河边,一共六个人,一概短衫打扮,一概阴冷凶狠。离得最远的一个握紧了刀,左手扣牢了他。
“长白七虎……”
“暮,你杀了我们大哥,现在我们兄弟六个你索命!没想到碰上你竟带着个小孩子,你很宝贝这小子吧?”
江湖恩怨我不想多说,我飞快思考,怎样才能“好”一些地救下他。
“暮!你别管我!你……啊!”
雪亮的尖刀扎在了他的腿上。
我的瞳孔急剧收缩,思维停止。血顺着尖刀的拔出流得更凶,我不再多想,垂下了头,左手扣住剑鞘,右手缓缓拔出了我的剑。
“暮”剑并不像人们换说的是寒光烁人,它的光很沉,反而像有一种淡渺的气息笼罩着。“暮”剑一出,我就仿佛有说不出的倦淡之感,我垂下了手,天地间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说不出的萧瑟之气。
“长白六虎”也感受到了周遭气息的变化,他们的眼神也变了,围了上来。
“兄弟们,杀!老四,砍了那个小孩!”
我心松了,我曾太大意。现在我记起来了,杀手一动,不光快,还要狠!
杀手剑起,血光。
……
瞬息过,我已止。收剑,血珠顺落,丝毫不染剑锋。
长白六虎已是尸体,杀手的剑,真的狠。雪浸盖了地,溅满了树,染红了河。
一片血色。
我回身,看见他靠在树下,满衣满脸的血。我上前蹲下,想帮他擦干净。
“啊!”仿佛又被刀扎,他反射性地摔开我的手。
我的心也像被扎了一下,看见了他眼中的惊恐。
四散的尸体。刹那间血色喷涌——小孩的惊恐。我本想思考更“好”的方法,可是那一刻,我真的束手无策。
本以为我跟你的路程很长,没想到结束这么短。
我垂下了眼睛。
之后我们没有再交谈,我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