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子当家花旦袁凤兰全方位陪侍,这当然会有效果。但见惯了戏子的阎长官很快情绪低落,或者说心猿意马。他对袁凤兰一头披散的长发忽然生厌,这是他思念新娘的表现,因为新娘留着一头超乎寻常的短发,让阎长官赏心悦目、想入非非。
“我走啰。”阎长官起身摆出离开的架势,这是他再见到新娘的机会,因为他要走,新娘不可能不出来送。叶江川虽然嘴里说着挽留的话,但举手投足尽是欢送的姿态。他把新娘叫了出来。
“阎司令,再见,好走。”宋颖仪说着与阎锡山握手。
阎锡山与宋颖仪的握手有点特别,除了握住的时间比别人稍长,还动用了另一只手。用双手与送别的人相握,是除了新娘以外其他的人所得不到的荣幸。
阎锡山附加的手按在宋颖仪的手背上,像一只青蛙。宋颖仪希望这只青蛙很快跳开,因为这只青蛙在用肢体撩拨她,让她不自在。
“你这头发?你的头发?”拥兵百万的阎长官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措辞。
“我的头发太难看了,”宋颖仪说,“丑得不敢见人。”
“不,不,好看好看,”阎长官说,“真好看。”
“丑死了。”宋颖仪找到了难过的借口或理由,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但那只青蛙趁机一跃,跳到了宋颖仪的头上。“谁给你剪的?”阎长官抚摩新娘的头发说。
“我自己要剪的。”宋颖仪说。
“剪得真好。”阎长官说。他终于把手抬开,顺势向送别的人们挥了挥,“再见各位,炕上日好啰,也别忘了抗日!”
阎长官在一片开怀的欢笑声中乘车离去。
和顺县城的陷落就像一场地震,之所以像一场地震是因为人们来不及逃跑和无路可逃。只一支烟的工夫,或者说一个头没理完,日本人就来了。
陆平正在给胜哥理发。手动的发剪,像被夹了脚的螃蟹,在胜哥的头部慢慢推动。被理掉的头发像断落的海藻,散开在遮布上。
猛烈的枪炮声应该是胜哥先听见的,因为他没有陆平专注。枪炮声把胜哥吓了一跳,或者说引起胜哥的高度警惕。他坐不住,立马站起来,出到店外。
胜哥和陆平看见一队国军官兵正在街道上跑,毫无疑问那是被洪水猛兽追击的一种跑法。但也有不跑的,在街道上随便拉过什么东西做掩体,架起枪支。陆平注意到不跑的全是跑不动的伤员,他们与其说在做抵抗的准备,不如说是在等死。
胜哥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他破口骂道这些孙子!然后他把遮布一扯,扔给陆平就走。
“胜哥,头发还没理完呢。才一半,胜哥回来!”
胜哥没有回头。胜哥毛发参差的头部分成阴阳,像一个太极。
第一部分胜哥之死
戏场上拥挤着人,很多人都极力往中间钻,因为那似乎比较安全,可以躲过机枪的扫射,如果日本人大开杀戒的话。
肥前大佐出现在戏台上,他当然不是要唱戏。吃奶的孩子都看出他不是演员。翻译官高元也在上面,既不像日本人,也不像中国人。
胜哥五花大绑被日本兵大力推出,出乎和顺民众的意料——和顺县最浪的公子哥,怎么会成了鬼子的敌人?
胜哥站在戏台上,受上千民众注目。他受注目的原因除了被鬼子绑架,还有他怪异的头发——那不是阴阳头吗?他可真敢。但对了解胜哥的人来说,胜哥没有不敢的。你看他文在身上的女人,就觉得他留一个阴阳头不算什么。女人自然是漂亮的女人,文在胜哥的胸前,但现在看不见,因为胜哥穿着衣服被绑。或许胜哥希望裸露自己,因为文在他身上的是他深爱而又唯一得不到的女人,熟识的人能看出那是宋家的大小姐。他为什么要把宋大小姐文在身上,就是因为得不到,越得不到胜哥越是刻骨铭心、出格离谱。不敢做敢为,就不是胜哥。那么,胜哥到底做了什么?让日本人要把他斩了示众呢?
人们从翻译官高元的嘴里知道了原因:胜哥把国军伤员藏在家里,被搜了出来。鬼子怎么知道胜哥家里藏有伤员,那是因为有人告发。谁出卖了胜哥?日本人自然不会公布举报者的姓名。
胜哥瞪着眼睛朝台下大骂:“谁他妈的把我卖了?谁?老子做了鬼,回来操他老婆、小老婆,操他姨子、女儿!”胜哥眼红脖子粗,像一只大叫的公鸡。
陆平就站在戏台下离胜哥不远,他感觉到胜哥的目光直对着自己,在怀疑他。陆平心里对胜哥说不是我,胜哥!我知道是谁告了你,但我不做告密者。胜哥,只对不起你那头发我还没有帮你理完,你就要走了。
胜哥之死是和顺县的一大惊奇,原因是他死在不是他该死的地方,他是个混蛋,却死在日本人的手里,倒使他成了一名英雄,至少是一名壮士或一条汉子。
日本人把胜哥的头砍了,用铁丝穿过胜哥的头皮,又把头发绕紧,然后吊挂在幕杆上。
一连好多天,胜哥的头颅在露天暴晒,炎热引起了腐败,腐败生出虫蛀,还招来苍蝇。成千上万的虫豸昼夜不停围攻胜哥的头颅,使胜哥的头颅落了下来,得以入土。
但胜哥的头发依然挂在幕杆上,任凭日晒雨淋,永不腐烂。
宋丰年指着陆平,对翻译官高元说这是最好的理发师,我把他带来了。
高元把陆平带到肥前大佐那里,对肥前重复宋丰年说过的话,当然是翻译过的。肥前看都不看来人一眼,因为他正在练字,具体地说在临摹中文的“虎”字,或许日文的“虎”字也是这样写法,因为陆平听说日文是从中文变过去的。
肥前大佐并没有理发的表示,因为他拿着毛笔还在不断地写。宣纸上已经有无数的“虎”字,但每个“虎”的写法都不一样。
陆平跟随翻译官来到庭院里,摆上椅子。
翻译官高元脱下帽子,坐到椅子上,说太君说了,你先给我理。理好了再给他理。
陆平看着翻译官的脑袋,没有动剪。高元留着时兴的分头,与他扁平的头和椭圆的脸不相协调。他提出理平头的建议,得到高元的许可。他说好吧,日本皇军留的都是平头,我也留平头试试。理好了,是个样板。理不好,拿你的脑袋来换。
宋丰年在一旁鼓励说理吧,照常理,会理好的。他协助陆平给翻译官罩上遮布。
陆平开始动手。他一面用梳子度好分寸,一面用发剪推掉冒在梳子上的毛发,理出平头发型的轮廓。
庭院里巡逻的日本兵,都停下来看理发。
两个时辰之后,日本兵看见翻译官像换了一个人,仿佛是看见自己的同类或同胞,因为翻译官已和日本人一模一样,如果有区别的话,那就是翻译官比真正的日本人还要精神。这无疑是头发的效果和作用。
高元从日本兵赞赏的目光和口吻中感知到头上发型的美观或质量,他因此对理发师的技艺表示了首肯。但是否那么高超,还得看肥前大佐的态度。
肥前大佐走到庭院里,高元“啪”一个立正,光着脑袋敬礼。肥前端详着高元的脑袋,他其实刚才从窗口已经观察了一会,只不过不像现在这么靠近和仔细。
“哟西。”这是陆平唯一能听懂的日语,出自肥前大佐之口。
宋丰年如释重负,仿佛是自己受到好评。
接下来陆平将给肥前大佐理发。准备妥当后,他先摸了摸肥前的头发,测试发质的软硬度。摸日本人的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这是一颗地雷,陆平想,确实是地雷。他不切实际的想象使手产生了哆嗦。
“不要紧张,放松。”肥前通过翻译官劝慰理发师,很显然他感觉到了理发师的手在哆嗦。
为了让理发师彻底放松,翻译官搬出唱机放起了音乐。富含日本情调的歌曲洋溢在庭院里,首先使日本人陶醉,他们的面目因沉浸在乡愁中而变得柔善温和,这才使得陆平紧张的心理得到舒缓。
整个理发过程大概花了一个小时,其中包括了剪发、刮胡须和头颈部的按摩。一个侵略者让敌国的理发师用剃刀刮胡子,是需要一定胆略的,就好像鲨鱼在布着渔网的海域捕食是很危险一样,但肥前却不怕这样的危险。他放心地让理发师给他刮胡子,让剃刀自由地刮过他的腮帮、上颌、下颌和颈。那把锋利的剃刀刮脖子的时候来回翻动,能听见“噼噼”的声音,像暗处点燃的火索或响尾蛇在爬动。
除了肥前,所有的人都冒一身冷汗。
但虚惊过后,等待理发的人需要排队。休闲的日本兵纷纷脱下帽子,无数需要修剪和清洁的脑袋让维持会长宋丰年感到踏实。
第一部分为了避难来到和顺
光顾和顺理发店的客人越来越少,可以说门庭冷落。那些平时固定回头的大小爷们基本不来了,很显然来自上海的理发师这块招牌已掉了油漆,不再招人。
状况反映在账上,宋丰年来到店里,与理发师检讨生意不好的原因。宋丰年认为收费价目需要调整,现在是非常时期,收费过高是顾客减少的原因。陆平则认为顾客之所以不来和顺理发,是因为他们为日本人做事,“人们把我们当作汉奸,”陆平直言不讳。
宋丰年忌讳陆平的说法,他们为此争吵。员工和老板吵架,占上风的肯定是老板。宋丰年说这个店是你开的还是我的?那么究竟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陆平说我听你的,总有一天我会被人的唾沫啐死。我不干了,你另外请人吧。
理发师的辞职简直是撒手锏,立马让老板软了下来。他求陆平不要走。“你走了我上哪去请像你这么好的理发师?没有客人不要紧,一个客人都没有我照样给你工钱,你以往拿多少工钱我照样给你多少!行不行?”宋丰年让步已经很大。
陆平表示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知道我从上海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是为了什么。”
宋丰年眼睛一亮,因为他从陆平的话得到提醒。他想到附在理发师身上的血案,是控制他最好的把柄。“我知道你是为了避难,因为你在租界杀了人,而且是日本人,所以跟着我来到和顺。”宋丰年坚定地说,他用不着再低声下气。
“我那是误杀。”陆平说。
“我相信是误杀,”宋丰年拿起剃刀把玩着说,“可日本人连杀无辜的人都不眨眼,管你是误杀?”
“所以我不能侍候日本人,那很危险。”
“只要没人告发你,你就安全,”宋丰年说,“在和顺除了我,没人知道你的过去。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在日本人那里告你的,想都不想。”
陆平感觉自己像山羊掉进了陷阱里,被猎户救起,既可以养在家里,也可以卖给屠夫。
“但是你要帮我,”宋丰年说,“日本人一不高兴,我就会掉脑袋。我有女儿嫁给国民党的一个师长,这就能要我的命。所以我只有讨好了日本人,才能活命。你要帮我,行吗?”
陆平看着宋丰年,说:“你肯定比日本人长命。”
宋丰年照着镜子,摸摸头发,“我头发是不是该理了?”
庭院里置放着十九具日本士兵的尸体,是从前线运回来的,集中在临时搭建的棚子下。
陆平的任务是给这十九具尸体化妆整容,具体地说是要给这些尸体残缺、扭曲、破烂、肮脏的五官进行补充、复位、修整和清洗,使他们看上去像熟睡的样子。
这显然比给活人美容美发困难得多,但陆平别无选择,除非他能使这些尸体复活。
事实上陆平乐意接受这些尸体,因为他们并不比那些活着的日本士兵更令人恐怖。庭院里活动着众多的士兵,一个个看上去充满杀气,像饥饿的猛兽。只有一小部分默默守着同伴的尸体,他们的眼睛里含着悲伤,有的还流出泪水。日本人的泪水是陆平快意的源泉,但是他不能使快意流露到脸上。他神情肃穆凝重,表里不一,像一名戏子。
但是陆平触摸尸体的快感在他手上活灵活现,无法掩饰——他的手拿着刀剪,或戳或挖或刮日本兵的五官,游刃自如,像在雕刻一枚枚大印,那些涂抹在五官上的颜料就是印泥。
一张又一张清楚的面貌陆续呈现在白色的布单上,让活着的日本人瞻仰。这是死者和生者永别,或者是战友之间最后的照面。仪式之后,这些已经瞑目的战友将被抬到野外,用汽油火化。他们的骨灰将比继续和中国人作战的战友先回日本。
肥前大佐的鞠躬向着两个方向,一个向死者,一个向理发师。两次鞠躬的含义也不相同,前者是志哀,后者是致谢。肥前大佐忽然向理发师鞠躬,让陆平茫然失措,以为对方昏了头。
“就是你,”肥田大佐盯着陆平说,“你的做的很好,谢谢你。”
陆平的反应仍然迟钝,没有答话。他为肥前能讲中国话发愣。
“我的中国话,讲得不好?你不明白?”肥田大佐说。
陆平连忙点头,“好,明白。”
肥前大佐指着翻译官高元对理发师说:“他教的,讲得不好,你怪他。”
陆平又说:“好,好。”
翻译官高元上前对陆平说没事了,你走吧。
陆平离开军营,步伐显然比前一次从容镇定许多,尽管手臂发酸、腰杆生疼。那装着理发整容工具的箱子,先是提着,然后扛着,接着又用头顶着,像一名灵童被百般呵护。他不断地回头观望,引得零零星星的路人也跟着他观望,但谁都不知道这人到底想观看什么?
一股浓浓的黑烟从野外腾空而起,像一匹飞向西天的黑色绸缎或者一群吃饱了腐肉的乌鸦。
第二部分要死我们一块死(图)
理发店和理发师到底还是迎来了一名尊贵的客人,尽管她来的不是时候——现在是掌灯时分,理发店已经关门,理发师在后房门外冲凉,后房是他的卧室。理发师把从井里打上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