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长叶江川也叫陆平给他理发,参谋们对陆平的蔑视和鄙薄,在师长理发的过程登峰造极,虽然他们的恶意深藏不露。
叶江川让陆平给自己理发的用意显然与参谋们不同,因为他没有参谋们那种心理,在这一点上他的行为光明磊落。他认为陆平业余时间为他人理发是件好事,可以培养很好的人缘,值得鼓励。他让陆平给自己理发就是一种鼓励的行为,当然他的头发也该理了。
“理完发后跟我回家,”叶江川说,“颖仪今天生日,叫你和我一道回去。”
师长对陆参谋说的一句家常话,让一旁听见的其他参谋感到意外,他们的鄙视变成惶恐。
第二部分情人在丈夫手下
宋颖仪的生日家宴不欢而散,陆平在部队的作为是宋颖仪不快乐的原由,她显然识破军中有人拉扯陆平干老本行的意图,“这些人明明不怀好意,”她指责丈夫说,“你还偏偏去凑热闹?陆平本分实在被人耍,你也看不出来?什么脑子你?耍我表哥还不是扫你的脸面?”
“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叶江川一脸羞恼,看着陆平,“你告诉我都是谁?我明天统统把他们降了!”
“没有谁,”陆平说,“是我自愿的。我是理发师,三天没有人找我理发,我就手痒。”
“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少校!”宋颖仪说,“以后,不许你再给人理发了。”
陆平不吭声。
“好了,从明天起,我不许任何人再找他理发就是。”叶江川说,他摸着自己的头,“不过,我的头以后还得陆平来理,在家里面理。他理得是好,颖仪,你看他给我理得好不好?”
宋颖仪瞅着丈夫,小笑,“当然啦,人家十几年吃的都是理发这碗饭,还有理得不好的?”
“什么时候我把这身皮脱了,”陆平看着自己的军装说,“我还吃这碗饭。”
“没出息。”宋颖仪说。
“本来嘛。”陆平说,他站起来,“我走了。”
宋颖仪说:“去哪?”
陆平说:“你认为有出息的地方。”
71师向北进军,像狼群一般气势汹汹,他们准备进攻的对象是共产党军队驻扎在晋北的一个团,这肯定是稳操胜券的一仗,连没打过仗的陆平都这么认为,尽管他有很多个不明白——不是有“双十协定”么?国民党为什么还要打共产党?这是第一个不明白。第二个不明白,国军和共军不都是中国人么?为什么要自相残杀?战争的双方都说自己是正义或正确的一方,为什么还要发生战争?这是第三个不明白。还有我为什么要参加战争?再有我为什么不能继续做理发师?最后一个不明白,宋颖仪为什么不怕情人在丈夫手下有一天会因为奸情暴露而被一枪毙命?
行军路上的陆平满腹心事,冷汗直冒,看上去像一个怕死鬼。
师长叶江川看着陆平,说:“别怕,跟着我,我活着,你就死不了。”
陆平说:“我不怕。”
叶江川说:“那你怎么冒那么多汗?”
陆平说:“不知道。”
他们现在是在一辆车上,车上还有参谋长。
“不会是肾虚吧?”参谋长谭盾说。
陆平吓了一大跳。
叶江川盯着陆平,“逛窑子啦?”
陆平支支吾吾。
“逛了就逛了,”叶江川说,“只是不能让颖仪知道,我岳父你老舅也不能让他知道。”
“当然,那哪能。”陆平说,他终于说明了出汗的原因,并不再继续出汗。
从前线拉下来的尸体和伤员源源不断,就像是从洪灾中抢救回来的牲畜,密集地放在医院的不同地方。
手术房内外喊声不绝于耳,和寂静的太平房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些纹丝不动的尸体,大多数也曾经像手术房的伤兵一样喊叫,曾经痛苦地挣扎,但最终死神掐灭了他们求生的呼唤,也结束了他们生命的痛苦。
陆平正在给头部受伤的官兵削发,这是手术前必要的准备,也是陆平的义务——他本来只是随师长来医院看望伤员,看到女护士给一名头部受伤的上尉削发,上尉军官龇牙咧嘴骂爹操娘,因为女护士无法避免触及他头部的伤口。
“我来试试。”陆平说。女护士马上将刀剪给他。
上尉军官看着将给自己削发的是一名少校,说:“别以为你是少校,我就不骂。弄疼我,我照样骂!”
“好的,”陆平说。他拿着刀片,削起上尉军官的头发。
自始至终,上尉军官只有些许呻吟,却没有一句叫骂。看上去他仿佛与少校亲如兄弟,而与刚才的女护士苦大仇深。
女护士看着给她帮忙的少校,说:“谢谢,你使我少挨几句骂。”
“没什么,我在行这个。我是理发师。”陆平说。
女护士注意陆平的军衔,“不会吧?”
陆平看见师长走远,说:“我本来是理发师,糊里糊涂当了兵,而且莫名其妙一穿军服就是少校。”
“说明你与众不同或出类拔萃。”女护士说。
“你叫什么?”陆平看着用成语称赞他的女护士说。
“会棉。”
“你的名字才是与众不同。”陆平说。
又一个需要削发的伤员送了过来,陆平说:“我来吧。”
会棉看着为人削发的少校理发师,两只天生忧郁的眼睛露出温暖的一点光亮,那光亮或许来自陆平手上的刀片和肩章的铜星,是刀光和星光的反射,它让其实也十分郁闷的陆平,感到一丝开朗。
第二部分让身体和灵魂分开
1948年底,陆平的肩章已由一星变成了三星,由少校参谋变成了上校团长。而那个有着一双忧郁眼睛的会棉也已成为他的妻子——他们的婚礼在叶江川的主持下进行。
参加婚礼的人都认为,这是他们除了抗战胜利吃的最欢欣的一顿喜酒,因为婚礼上两个漂亮的女人风华绝代。
宋颖仪在婚礼上对新娘是一口一个表嫂地称呼,让新娘既受宠若惊又谦虚谨慎,“叫我表嫂我接受,因为看上去我比你大,你显得那么年轻、漂亮!”新娘说。
“你才显得年轻、漂亮,”宋颖仪说,“要不然他怎么会看上你?陆平表哥我还不了解?”
“表哥也是帅哥嘛,”叶江川说,“他们俩是天生的一对。”
参谋长谭盾说:“早就听闻叶太太能歌善舞,而新娘精通琴艺,咱们是不是请二位夫人奏歌一曲?”
宋颖仪和会棉在掌声中展示才艺,一个放歌,一个抚琴。动听的声乐让处在冬天的71师军官情绪热胀。
洞房花烛夜,其实严格意义上说已不能称洞房花烛夜,因为在这之前,陆平和会棉已经同房,提前做了夫妻,婚礼只是象征和形式。事实上这天晚上新郎和新娘也没有做该做的事情,因为陆平喝醉了。他没有行事的能力,软得像一摊泥,但嘴里却叨个不停——
“我是个废人,我窝囊透了,我蠢,你也蠢,她不蠢,因为她让我娶你,她是别人的老婆,不能做我老婆,我需要个老婆,所以让你来替她……做我的老婆。”
“她是谁呀?”会棉低头看着枕在自己大腿上的丈夫说。
“她是谁?”陆平被这一问猛醒,“没有谁,我胡说八道。我是想试你,假如有那么一个人,你、你会……”
“我什么也不会。”会棉说。
“你怎么什么也不会呢?”陆平说。
“因为,我是一块棉花,我从小到大都是一块棉花,是给人止血、擦拭伤口、做衣裳的,我没有骨头,把我塞到哪都行,用做什么都行。你看,现在我做你的枕头,你枕着我,我还怕你不舒服,把我丢走。你丢走我也就丢走了,我会怎么样?我会在你丢我在的那个地方,我还是棉花。”
陆平彻底地清醒了,那是滴到他额头上的清凉的泪水起的作用。棉花是蓄水的,潸然泄漏,只能是受刺激或伤心无限,陆平想。陆平还想我不能让她再受刺激了。
第二天,陆平和会棉回拜叶江川夫妇。宋颖仪看着新娘肿胀的眼睛,对陆平一顿质问。她说你欺负我表嫂啦?陆平说我没有。宋颖仪说没有她眼睛怎么会肿成这个样子?陆平说那是她高兴哭的,人高兴的时候也是会哭的。会棉流了一夜的泪水,但泪水是甜的。宋颖仪说是不是呀?她看着会棉。会棉说是。宋颖仪说那就好,那我这红娘就没有白当。
叶江川提议陆平搬到叶家来住,他的理由是男人出去打仗的时候,两个留在家里的女人互相有个伴,他声言这也是太太颖仪的意思。陆平没有同意,他说我们两家住在一起,全师官兵更以为我们结党营私,他们本来就认为我这上校是你任人唯亲的结果。
“这有什么?”叶江川说,“封官晋爵,谁不是喜欢用自己人?世道如此。”
“可我希望我们两家还是保持一定距离为好,”陆平说,“因为我既然是上校,就要对自己的身份保持清醒。我不能住在你的家里,因为这不合适。”
叶江川没有问为什么不合适,他似乎理解了陆平的心意。按照他的理解,陆平不愿意住到叶家来,是因为他想分清楚团长和师长是有区别的,他这名上校和其他上校没有什么不同,而如果入住叶家对他这名师长的权威和形象是有损害的。
“好吧,”叶江川说,“不过,我们打仗的时候,你得让会棉过来陪陪颖仪,你知道的,颖仪是个耐不住性子和寂寞的人。”
在陆平升上校不久,师长叶江川擢升34军军长——这一切的幕后,得追溯到1945年宋颖仪为了救自己的父亲和情人,在阎锡山那里所做的奉献或者牺牲。阎长官开出的条件很简单,就是宋颖仪和他睡一觉。宋颖仪没有多少犹豫就接受了这个条件,因为在她决定来找阎锡山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来吧。”宋颖仪主动脱掉衣裳,看上去她比阎长官还想上床。
阎长官喜不自胜,像一名老奸商即将得到一幅垂涎已久的名画。他向名画走近,将名画一拥在手,然后亲着名画,用手抚摩名画的各个部位。这当然不够,他将身体扑在名画上。仿佛他是画作的主人,他在画上留下了印记。
阎长官没有食言,他果然写下手谕一封,仿佛那是为赎下两颗汉奸人头填写的支票,这支票也只够保住人命两条。
“来我这里,你丈夫不知道吧?”阎长官说。
“知道。”宋颖仪说。
“可你这觉不是为他睡的。”阎长官说,言下之意,宋颖仪如果为了丈夫的升迁,还得陪他再睡一觉。
“是的,我知道,”宋颖仪说,“我什么时候想要丈夫升迁,什么时候再来找你。”
宋颖仪拿着手谕马不停蹄,从刑场上救下父亲和陆平的性命。大丈夫叶江川做不到的事情,她小女子做到了。
叶江川对宋颖仪拿到阎长官手谕的事耿耿于怀,他心知肚明却明知故问:“你是怎么拿到手谕的?”
“用女人的方式。”宋颖仪说。
“什么是女人的方式?”
“就是让身体和灵魂分开。”
“你的身体放纵的时候,你把灵魂放在哪里?”
“我爱的男人身上。”
“也包括我么?”
“如果你认为值得的话。”宋颖仪说。
叶江川陷入矛盾,他既把自己绑在耻辱柱上,却又对宝塔上的明珠顾目期盼,就像一个人一边满面笑容,一边把被打落的牙齿往肚子里咽。
四年来压抑在叶江川心头的郁结,在他当上军长后得到缓解。对他来说付出沉重代价的人是他而不是宋颖仪,因为宋颖仪是他的姨太太。现在他付出的代价终于有了回报,那中将军衔仿佛是他巨大投资所获得的利润。
但是他对姨太太和陆平的私情仍然蒙在鼓里,对陆平的提拔就是最好的说明。当然陆平的提拔与姨太太的作用不无关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名能量和潜力巨大的女人,因为他知道她和阎长官非同一般的关系。
此时阎锡山已就职南京中央。
34军也奉命调动进驻上海。
第二部分门口拉客的妓女招呼陆平
陆平站在豫园路3号原大世界美发馆前,像拜谒一座墓。他神情凝重肃静,眼睛里噙着泪水。这里埋藏着他的过去,他现在想把过去挖掘出来,但是他无能为力,因为美发馆已经更名易主,变成了一所妓院,虽然馆址犹存,但是内容已经变了,除了一个个淫荡的肉体,陆平找不到一个帮助他回忆当年和凭吊师傅亡灵的人。美发馆的历史仿佛在他十年前出逃的当天就已经结束,因为师傅也就是在那天被日本人杀害的,他以自己的命替换徒弟的命,以留下失手将日本人杀死的徒弟的性命。与师傅一同受害的一定还有师傅的女儿,她不可能在日本人的屠刀下活命,虽然她免受日本人的糟蹋——理发师陆平英雄救美,使日本人的强奸没有得逞,并使日本人丢了性命。那把割断了日本人喉咙的剃刀后来同样在日本人的面前出现,但是再也没变成杀人的工具。他成了一名纯粹的理发师,不管是对平民、官商、纨绔,还是对八路军、日军、中央军,他都一视同仁,来者不拒,直到有一天他成为一名军人。
“长官,来吧,进来吧,玩一玩。”在门口拉客的妓女招呼陆平。
陆平如梦惊醒,意识到他站的地方不能留恋。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他正确的选择就是逃离。
“你离开上海有多少年了?”宋颖仪说。
“整整十年。”陆平说。
他们现在秘密相会,依偎在上海某饭店单人客房的双人床上。房间是宋颖仪订的,约会也是宋颖仪要求的。自陆平结婚以来这还是宋颖仪陆平第一次同床共枕——两人的身体从1948年底一直分开到1949年春,从山西东进上海,才彼此交给了对方。他们的情欲因为美丽浪漫的上海而如痴如醉、高潮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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