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乎蜷缩的随咳嗽轻轻颤动的背影令两个对视的男人忍不住都看向了他。
窗外月色并不朦胧。外国的月亮不但不比中国圆,还没什么风情。
负气式地选择此时此地与年绍衡硬干不说是疯狂,最低限度可以说是愚蠢。Tommy不想做愚蠢的事。他知道年绍衡最顾忌的是什么。拍了拍身上方才似乎是从帽子上掉下的一点羽毛残片,笑了笑,“年副总说笑了,我就一丧家之犬,有什么资格能让您久仰大名?我跟于总,就是碰巧遇到,请别误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法,更容易挑起别人的怒气吧,在年绍衡手指已摩擦上手枪的扳机之时,Tommy又说了一句,“就算我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于总就会收到一封别人发的关于他老婆怎么死的电子信件或是短信息啊什么的,现在这些系统越来越先进,都可以定时发邮件发信息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好时代,是不是,年副总?”
不管这是不是你,我,或者他的——好时代。
二十二
年绍衡的手抖了一下。
轻微的咔嚓一声,是手枪的保险关上的声音。年绍衡把枪暂时收了起来。
Tommy忽然后悔。他不该如此放心地忽视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尽管此时那人的神智处于恍惚状态。
年绍衡抢先一步走到于佑和那里,视Tommy如无物,他更在意的是于佑和的反应,“佑和?”竭力关心的语气,紧张的因子缠绕其中。
听见了什么该是很重要的东西,但像是藏在遥远的迷雾森林中,根本抓不住。于佑和扶着桌子想站起,一阵实实在在的眩晕让他无力跌坐在椅子上,冲力使得不经撞的普通木椅在地上一滋,转了个方向,恰好让年绍衡面对他。从无尽的昏沉隐痛里抬起头,于佑和无意识地看向已经半蹲下身仰视自己的年绍衡,是他很熟悉的人,一时之间却想不起到底是谁。抿抿唇,咬出一丝浅浅的痕迹,于佑和心中恍然若失,那并不是他想见到的脸。眉心轻轻拧起了一个漂亮的褶皱,仿佛有淡淡的不满,又仿佛只是一个习惯,他垂下眼帘,轻唤一声,“清优……”
看来他是有所反应,但真的是醉了,不会听懂他们方才的对话——年绍衡见过于佑和醉酒的样子,在很久以前,那种反应不是他能装得出来的——暗暗松了口气,对那清澈迷茫的目光里透出的失望有微微的不甘,只是一晃而过的情绪。一抬头看见了桌上的空酒瓶,隐忍的怒气找到发泄的途径,“你给他喝酒了?”语中毫不隐瞒的怒意听起来仿佛让于佑和喝酒是一项天大的罪过一样。
Tommy无所谓地说,“是他自己喝的,可没人逼他。”他可不想为这种事辩解什么,太无稽了点。
Tommy盯着年绍衡重插回腰间的手枪,藏的不够好。西装的下摆被撩起,武器冷酷的模样在文明的西服下张牙舞爪。刚才这个人真是很心急,心急地想探询于佑和的动静,又没忘了把手中的枪藏到背后,是为了掩饰某种面目还是不想把枪对着某个人?
Tommy走近他,在头脑中计算着夺过手枪的可能性并进行了虚拟实验。
夺到武器的第一步就是……
“进来!”年绍衡头也不回地喝道。
Tommy立定,停止了所有动作。想象中的血腥与暴力还来不及上演。
拉门外等候听命的手下呼拉拉进来了一大群,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高级保镖那类人。
凭Tommy一个人,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搞不掂的。
“年少爷。”在年氏集团之外,早年跟着年氏父子俩的属下更喜欢叫年绍衡少爷而不是年副总。
“于总喝醉了,你们把他放到车上。”年绍衡站起身,对他们吩咐道。
转身,不意外地看见于佑和黑白分明的眼里有明显的抗拒,笑容放柔,年绍衡带着自己也觉不可思议的温和,“清优在家等着你,我马上就带你回家。你……不想让她多等吧?”
于佑和点点头,没有拒绝他伸出的手。就着那手劲站起,还没站稳,年绍衡已揽腰扶紧了他。
喝醉的魔术师的全身重量自觉不自觉地向自己倾斜,腰部的衣服被自己缩紧的环抱揉起了皱,手中坚实地触摸到的,除了柔软的布料,还有包裹在布料下的韧度无法言说的身体。年绍衡搂着他的手紧了紧。
他看见了于佑和疲倦的眼睛,眼睫低垂,像要睡着,于是整个世界都被安静地覆盖在了他的眼底。
两个属下接过年绍衡扶过来的于佑和。“小心点。你们都先上车,等我一下。”
Tommy一直看着于佑和被他们带走,眼睁睁地,想不出有什么阻止的立场。
年绍衡的手已到了背后,摸着坚硬的枪管,他在考虑。是再进行一次谈判还是杀了眼前这个他很讨厌的有酒窝的男人。
Tommy说的什么电子邮件年绍衡并不完全相信,是不是赌一次,就这么杀了他,彻底解决问题?当然,也有可能,那小子说的都是真的,比起面对于佑和未来的质疑,杀了Tommy的痛快能不能够抵消未知的后悔?
Tommy到刚才于佑和落座的椅子旁边,空空的座椅余温犹存,一手搭在扶手上,蹲下身,拣起了地上的两只面具——这是他与于佑和曾互相摘下的面具。他不想死,更不会死,冷冷勾起了唇角,握着椅子扶手暗中用力。他知道年绍衡还在衡量,这一回他要抓住时机,先发制人。
“哪位是Tommy Jang先生?”TommyJang,Tommy在加拿大的化名,Jang算是他的姓。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的007半边身子倚着拉门,半偏着头,举手投足间张扬着一种天真的懒散气度,并且有清新的味道,即使看不见他的脸。他的目光径直对准了Tommy。
“是我。”Tommy放松下来,他看见年绍衡从背后收回了手,手上是空的,枪应该还在他背后。
“你朋友有事急着找你离开,在一楼大厅。”尽职地转告着,007的话音透着令人愉快的气息,“欢迎下次再来。”
“知道了。”摸不准眼前这个男人意图,真的只是陈大洪叫他来找的自己?Tommy望了年绍衡一眼,匆匆向门外走去,越过007时,他听见年绍衡传来的一声很轻微的很绝对的警告,“好自为之。”
冷嗤的表情浮现在脸上的每一个细纹里,Tommy转而对007抱以善意的微笑,“不谢。”
“别忘了把我们的化装道具换下再走。”007看了眼Tommy手上拿的两只面具。
颔首,Tommy停也不停地继续大步离开。
只剩下了两个人。今天亏欠了阿松。年绍衡在两人中首先发话,“舞会还没结束,没什么人看到我们。我立刻带我的人离开。”
阿松沉默。当他沉默下来,就会令以为已经熟悉他了的人怀疑之前对他的一贯快乐印象的判断。
认为得到了阿松的默许,年绍衡也跨出门要走,猛然一张金色的卡片直朝他的脸袭击过来。手指一捏,发现这是他在海神俱乐部的vip会员卡。会员来这里,把卡交给专门的服务生,一切消费以及特别优惠都会在卡上有专门记录。当娱乐结束后,海神俱乐部还会把卡还给会员,下次来时依然如此消费。
“很抱歉,年副总,你已经被海神俱乐部剔除了会员资格,一跃在俱乐部不受欢迎的客人名单上位居榜首。”依然是懒洋洋的轻快的口吻,阿松一点也不抱歉地说。
张了张嘴,最终只露出了点苦笑,年绍衡很奇异地无法对阿松生气,“了解。”
“于佑和跟她的未婚妻都还穿着我们俱乐部的服装。”
年绍衡点头,“佑和那套我会明天让人干洗了送过来。陆依雯……我会通知她。”有些事情他也想跟她问问清楚。
在更衣室换下衣服后,Tommy出来果然在一楼门厅处找到了正等得心焦的陈大洪。他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刚参加了一场轻歌曼舞的舞会后该有的轻松。Tommy直觉到出了大事,面容一肃,直接问道,“陈叔,有事?”
“Tommy!”一看见他,陈大洪如释重负的样子,赶紧跑上来,就差没使劲握他的手,“快,我大哥刚打电话来,说华老大要见你!”
华老大?Tommy瞳仁微缩。他跟华老大从未谋过面,来到温哥华这些天,这位加拿大华人圈内资历最深的帮会大哥对Tommy而言一直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他怎么会突然想见一个从香港跑过来的来历并不光彩的小混混?陈大洪说过向谁推荐过自己,不过陈大洪自己都没怎么见过华老大,他不会有那个分量在华老大面前替自己说些什么。
陈大洪像是很为他高兴。
且不说是福是祸,无论如何,这是一次机会。Tommy冲陈大洪一笑,“我们现在就走。”
坐在车上,发动引擎时,Tommy看见年绍衡刚出来也进入了汽车。他坐在后座,把陷入半昏睡的佑和拉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使他睡得更舒适些。
夜风吹过来,凉意沁人,Tommy才发觉车窗开着。咬了下牙,把车窗的玻璃向上摇到顶,眼前的景色骤然昏暗,连同那张靠着别人的肩膀安然闭眼的睡颜,都一并隔绝。
陈大洪坐在副驾驶座上,看见了Tommy一进来就丢在驾驶台上的一张银色面具,有点眼熟,想问问是谁的,注意到Tommy的神色,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认识这个年轻人以来,陈大洪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可以说是咬牙切齿的表情。
在Tommy开了十多人钟的车后,陈大洪才想起,这好像是自己的车,他居然那么自然地就被这个年轻人的气势所慑,把开车的主动权交给了他。
一点点不快之余,陈大洪心中更多的是赞赏,这个小子,会很有出息的,要不了多少时间。蓦然有一点从前读武侠小说的兴奋,平庸了大半辈子,自己年轻时的雄心状志早就丢到了爪哇国,可能在临老时做一回慧眼识才的伯乐,将来西去时总算也有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思及此,陈大洪诚挚地拍拍小Tommy的肩,笑说,“Tommy,你是个有志向的人,我老陈一定会帮你的。”
快速地看了一眼那衰老松弛的有一点肥肉的圆脸,Tommy专心地盯着路面,点点头,“谢谢你,陈叔。”
可我不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恩将仇报倒很有可能。
目前的自己还有什么是值得别人图谋的?陈大洪突然的类似承诺的发言令Tommy瞬间有些疑惑,而这不妨碍他表面仍是作出了些许动容的样子。
夜色晴朗,天空中的繁星像缀在黑天鹅缎面上的宝石,熠熠生辉,衬托得夜空愈发干净清澈又深邃,如同某双安静的眼。
二十三
按着陈大洪的指示,Tommy驱车直往唐人街而去。那个地方他当然是认识的,在那整天播着粤剧曲目和偶尔一点昆曲的广记茶馆,他去喝过茶吃过点心。前几天倒是想再去一趟的,坐在那里听听小人物的一些唠嗑也好获取一些信息。但是半个月就听说茶馆原来的主厨走了,还带走了一大批人,广记现在处于半停业状态,Tommy想自己一个外人,不宜这个时候在那里兜来转去。
茶馆规模不大,就一临街的二层小楼,每天中午到下午这段时间座位几乎爆满。早几年就有人提议华老大再扩张店面,被拒绝,理由是物以稀为贵,就得这样保持着老字号才让人觉得精贵着呢。
温哥华的这间广记茶馆的主要人流也同香港一些老茶楼差不多,老人不是很多,大多是慕名而来的游客和一些尝新鲜的外国人,单靠固定的华人老主顾的支持是对付不了广记的日常开支的。第一次去时,Tommy就觉得这是一间比香港中环那间80年历史的莲华茶楼还老的茶馆。实际上广记的历史确实可以追溯到上上个世纪了,气息比莲华陈腐安宁得多,那是一种沉淀在骨子里的封闭感。
把车停到公用的停车场,Tommy跟着陈大洪走入了夜半静悄悄得有几分躁动的唐人街。高大的千禧门在如此深的夜里只是一座面目模糊的巨大拱门牌楼,至于那些涵义深远的横梁雕饰牌匾题款则一概隐匿在黑暗中寂寂无言。
千禧门屹立在华埠片打街和泰勒街口附近。近百年的历史中,温哥华唐人街就是以片打东街为社区中心发展起来的。
片打街街口那座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颇具中国古风的小楼,是Tommy此行的目的地,里面灯火通明,但是静,静得连灯光都暗淡地亮着。两个一身休闲装表情却非常正式的中年男子守着入口。Tommy注意到自打过了千禧门,陈大洪的背微微驮着,就没伸直过。
“刘哥。”陈大洪对着从门里出来走向他俩的一位男子低头。他看来与陈大洪年龄相近,面容则要刻板得多。
“这就是你带来的那位小哥?”刘哥看了看Tommy,审视的目光有点漫不经心,朝陈大洪努了努嘴,“都进去,我们的会开完了,华老大就等你们。”
“我,我也进去?”陈大洪又惊又喜。
“都进来。”大厅里传来一个不大的声音,但是所有人听到都不再说话。陈大洪拉着Tommy的手,Tommy觉得他的手心出了虚汗。
进了楼,往大厅深处探去,只看见原本厅里应摆着的招待客人用桌椅都被叠到两旁,中间空出了块宽阔的道来,短暂大道直通到一张年代久远的红木八仙桌下为止。左首的椅子上坐着位身穿藏青唐装的老人,一头花白的头发,年逾古稀,一双眼睛依然有着令人肃然起敬的权威。
八仙桌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幅中堂,画中一只猛虎将欲下山,一派虎视眈眈的气概。华老大就在底下正襟危坐。
为什么不在中华会馆专门的会议厅里举行会议,那里不是比广记大得多又不用每次都整理?后来Tommy问过陈大洪。陈大洪说,这是从上上代就留下的传统,华老大只喜欢这里。Tommy有点怀疑也许只是因为这幅画坛大手所作的气势磅礴的猛虎下山图。
虽然他是一位古稀老人,仍然令人觉得危险和不可靠近。
华老大右手靠在桌边,手边上,瓷杯里的清茶已没有热气。
这样算是委以重任吗?不过是实验性的手段吧。
回到居所,Tommy难以入睡。陈大洪远比他高兴,甚至还想再在他屋里坐坐顺便坚固一下华老大已经压给Tommy的心理建设。
年轻,有一定的学历和黑道经验,英文不错,又懂金融知识。华老大这边的人里,这些方面都具备的人才并不多。
“年轻人,好好干,大有可为。”说了打算把Tommy安插到于佑和身边做助手的想法后,华老大颔首鼓励道,笃定Tommy不会拒绝。
这种明目张胆地安插手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