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我想站着。”谢林的腰很直,他严肃的神态,仿佛保持着一种向上的精神,以对抗会在忽然间出现的狂风骤雨。
“随便你。”楚胜微微笑了笑,脑里盘算着该怎么开口。
这本来是一集可以搬上屏幕的旧式肥皂剧,应该演绎得感天动地,催人泪下――如果忽略楚胜的中途放弃承诺和新林出人意表的性别。
“他在哪?”
“他?你是指黄逸?”
听见黄逸的名字,谢林明亮的眼睛,立即搀入难以形容的激动。他压抑着自己,尽量平静地问:“是的,黄逸在哪?请告诉我。”
楚胜迅速在心里盘算,眼前这个小男孩显然并不是可以安静接受现实的人。楚胜并不想上明天的报纸头条,他也不愿意谢林在艺术馆闹起来。
可是欺骗,只能带来更多麻烦。
楚胜讨厌麻烦。
“黄逸死了。”终于,他还是直接说了出来。
新林的瞳孔,极度收缩。
“死了?”他轻轻地问。
楚胜点头:“对,死了。癌症。”他看表:“有什么问题请快点问,有很多事等着我处理。不过关于遗体如何处理之类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只可以给你他最后住的医院的地址,你问那里的医生好了。他们会比我更清楚。”他匆匆写下几个字,把纸条塞在谢林手中。
谢林的身体,在数秒内僵化。
不需要过多解释,谢林已经可以推测来龙去脉。他了解黄逸,如同了解他自己。
楚胜讨厌麻烦,但谢林此刻的安静更让他头疼。
谢林所发散的悲伤,和当日在黄逸床头的感觉一样。这真切的痛苦让楚胜潜意识地抗拒,他并不想接触令人伤心的事。楚胜是幸福的,不应该被牵扯到别人的痛苦里。
再一次,他后悔帮黄逸写信。
“还有什么事?没有的话就请离开吧。”既然谢林没有提及,楚胜也不打算把会写黄逸字迹的事解释一遍。他只想早点打发谢林离开。
谢林低头看着手里的纸条,神志有点恍惚。
“离开?”
“对,没有事就请离开吧。我很忙。”连楚胜都觉得自己无情。
“他死了?”谢林梦呓一般。
“对,他死了,病死的。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看见谢林的眼睛隐隐浮现泪光,楚胜感觉自己快要被扯进另一种痛苦的深渊里去。他憎恨被迫品尝不属于自己的痛苦,以至于语气极端恶劣:“谢林,如果要哭的话,请到黄逸墓前去哭。这里不是适合的地方,你懂吗?”
“可是,他的墓在哪里?”
“我不知道。”
“他……”
“我不知道,听见了吗?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楚胜说:“走吧,到医院去吧。”
谢林的眼泪没有滴落,他安静得令人惊讶,默默转身。
楚胜见他打算离开,也不知道为什么,稍微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秒,谢林又转身来对着他。
仿佛预料到麻烦又要冒出来,楚胜全心戒备,粗声粗气:“你还有什么事?”
谢林看着楚胜。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有着年轻人特有的稚气。
“没什么……谢谢你,楚先生。”谢林停了一刻,又说:“黄逸的字不是大众化的,他的字是有灵性的,飘逸又有劲道,请你以后不要这么说他的字迹。”
楚胜有点意外。他没有回答,谢林已经转身,攥着手心的纸条朝外走去。
他的背影,融合坚强和脆弱,使楚胜开始对自己的无情感觉痛心。
“等一下,”他忍了一会,决定麻烦比良心的谴责好处理一点。不管同性恋什么的,至少这个谢林只是个孩子。他可能孤身在外,这个时候不可以抛下他。
楚胜走过去:“我陪你到医院吧,你也许不会路。”
“不用了,我自己会找到。”谢林摇头,他用极缓的语调,平和地说:“你猜得没错,我是同性恋。”
楚胜立即说不出话来。
“同性恋即使是罪,也不需要同情。”谢林的眼睛,是楚胜前所未见的犀利:“同情会让我崩溃,你知道吗?”
他转头,在楚胜的目光中,渐渐远去。
正文 第三章
楚胜说不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会在笔迹交流会结束后匆匆赶到医院。那就象一种存在于心底的守则开始启动,驱使他
去了解谢林的下落。
也许,在遇见黄逸的那一刻起,或者在从模仿黄逸的笔迹给谢林写第一封信起,黄逸已经在冥冥中把谢林交给他。
天果然有不测风云,交流会后,居然下起倾盆大雨。
楚胜驾着车,飞驰在大路上,溅起水花。
不应该去关心一个陌生人,对谢林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楚胜反复对自己说:看一眼,只是看一眼,确定谢林找到那家医院。
可是当他打着伞在医院的门外看见谢林时,那个只是看一眼的念头立即不翼而飞。
谢林就孤零零地站在雨中,他手上捧着一个骨灰罐,把它紧紧渥在怀里,仿佛一点也不知道正在下雨。
他的脚步是停顿的,看不出他是打算向左,还是向右。
没有任何人能忍心把这样一个男孩扔在街上。
没有什么可以形容楚胜的心情,他在片刻中想起黄逸在病中牢牢盯着电视屏幕的眼光,恨不得用生命去交换某种东西的期
盼眼光。
“谢林,你在干什么?”楚胜艰难地甩头,想忘记黄逸给他的记忆,他跑上前,用伞遮住谢林:“在下雨,你应该躲一躲。”
其实伞没有什么用,谢林全身都已经湿透了,衬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刻划出少年特有的瘦弱曲线。
“上车!”楚胜扯着谢林。
谢林看也没有看他一眼,顺从地上了车。
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楚胜把他带回自己的家。幸亏自己独自搬了出来,至少这里可以全部由自己作主。
他把谢林领进屋子。
“你该洗澡,不然会生病。”
从房里找了一套自己的衣裤出来,发现谢林还是保持着同一个表情,同一个姿势,站在客厅中央。
“洗澡吧,浴室在里面,一开就有热水。”楚胜不知道该如何判断谢林现在的心情。谢林没有苦着脸,也没有悲伤的表情
,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个已经存在的事实。
哭了吗?
他的脸上满是水珠,分不清在雨水里面是否掺和了泪水。
楚胜叹气,尽量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负责任的大哥,走到谢林面前:“去洗澡吧,衣服就放在里面。”他伸手接过谢林捧着
的骨灰罐。
感觉有人取他手中的东西,谢林终于有了反应,他轻轻往后一缩,仿佛要保护骨灰罐,抬头看看严肃的楚胜,又顺从地松
了手。
楚胜松了一口气,至少这男孩没有竭斯底里,如果他发起狂来,那恐怕需要立即报警。到手的骨灰罐轻得有点过分,楚胜
诧异地轻轻掀开盖子。
是空的。
谢林咬咬唇:“我找不到,医生说他的尸体已经处理了,不可能给我他的骨灰。”
“那罐子是从哪来的?”
“我进医院的时候,在旁边的小店里买的。我本来想……”
黄逸瘦得可怕的脸,有浮现在楚胜脑中。他皱眉,甩头,对谢林说:“去洗澡吧。”
谢林在浴室里呆了很久,时间长到楚胜几乎要揣测他是否在里面打算自杀。等谢林打开浴室的门时,楚胜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的身材相差挺多,楚胜的衣服穿在谢林身上明显大了两码。
“你累了,睡吧。”楚胜决定今晚把自己的床让给谢林。
毕竟人要有点良知,不能过于自私。
谢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楚胜:“你同情我?”
“不,我不同情你,我只想你睡觉。”
楚胜把谢林推到床边,让他睡觉。
谢林没有拒绝,他躺在楚胜舒适的大床上。
“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想。你需要安眠药吗?”
“不用。”
“那好,我也累了,晚安。”他转身打算走去客房。
“楚先生……”
“嗯?”
“我不需要同情。”
“好了,你已经强调了很多次。”
“那么,晚安。”
房里的灯被关上,世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一双明亮的眼睛,在眨了几下之后,终于闭了起来。
正文 第四章
第二天,楚胜起得很早。他并不属于早九晚五的上班一族,今天起得早,是因为家中有个陌生的客人。
略微听见屋子中有动静,楚胜起来的时候,发现谢林果然已经醒来。
“醒了?”
“是。”
谢林刷牙梳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辞。
楚胜有点措手不及,他没有长久收留谢林的打算,可也没有预备他如此迫切地想要离开。
他看着谢林背上的大书包,闷声说:“至少吃了早饭再走。”
“不用了。”
谢林摇头,他的神态,清楚说明楚胜在他心目中不过是个不愿意多亲近的陌生人。
楚胜有点不满。
人就是这样,有人亲近时,觉得麻烦而嫌弃,有人疏远你分清楚界限时,又觉得自尊受伤。
“你打算去哪?”
“不打算去哪。”这不是没有礼貌,也许是真话。或许,谢林不觉得有对楚胜交代去处的必要。
楚胜肚子里有点牢骚,语气不好地回答:“那随便你,再见。”
谢林的告辞并不是故作姿态,他真的走了。对楚胜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掉。
去吧,把黄逸的一切记忆都从我脑里带走。这一双恋人与我无关。
但事情不会如此结束。
楚胜的预感非常灵验,三天后,他又遇见谢林。
在车窗外看见谢林缓缓行走的背影,楚胜再次把“与我无关”的念头扔到九霄云外。那男孩的背影,对他仿佛产生了一种
奇怪的使命感。他下车,悄悄跟在后面,认为自己应该对谢林负责。
奇怪,楚胜一向都不是强调责任感的男人。
燕儿说过:“你是个好男人,如果再有一点责任感的话,我会心甘情愿当你的女朋友。”
可惜楚胜不够资格,所以燕儿只是他的朋友,而不是女朋友。
跟在谢林走到医院附近,楚胜才发现,原来他已经在桥下睡了两天。
笑话!这真是笑话。
莫名其妙升起来的怒火影响了楚胜,他霍然出现在谢林面前。
“原来你匆匆离开我家,就是为了住在这桥底下?”
谢林有点惊讶,他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楚胜一会,才开口:“你好,楚先生。”
“少在那里先生前先生后,我问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谢林有点好笑又好气,他问:“请问,我住在这里,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
对,是没有关系。
即使谢林饿死在马路上,也与他楚胜没有关系。
不是么?这是个男人,不是什么人人都该伸手扶助一把的弱女子。即使谢林需要帮助,但不要忘记,他曾口口声声说过不
要同情。
果然,谢林注视楚胜一会,清晰地问:“你同情我?”
“不是。”
“你是同性恋?”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管我?”
楚胜有点对谢林的冷冽招架不住,他低吼:“够了,你以为我同情心泛滥,或者心理变态想趁人之危?跟我来,谢林,你
不可以睡在桥下。”
他看那可怕的桥底,连一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昨天晚上的大雨,几乎把这里洗刷一遍,无法想象谢林是怎么过的。
“睡桥下有什么不好?我无所谓。”谢林耸肩,微笑着说:“我不会赚钱,身上的钱要留下买吃的,不能住旅馆。”
他太单薄,楚胜看着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心酸。
谢林,一定曾经在黄逸的照顾下过得无忧无虑。他是个被呵护备至的孩子。
看着谢林的微笑,楚胜忽然深深地憎恨起黄逸来。
他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地死去,剩下一个从来不会面对险恶环境的谢林独自生存。谁都知道,失去主人照顾的小猫,随
时会变成流浪猫,然后死在路边。
“谢林,”楚胜抓起谢林放在桥下的书包,那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跟我回家。你想想,如果黄逸知道你这样,会多么心
疼。”
这话象一支尖利的针刺进谢林的心脏。他的平静立即被蹙眉的痛楚取代。楚胜不确定自己这根针会起什么作用。
“他不会知道的,他死了。”
“如果你决定殉情,应该直接在血管里打空气针,这样既省事又快捷,而且不用花太多的钱。”
谢林直挺的眉皱了起来,他低头,似乎在品尝着一杯苦涩的酒。最后,他苦笑出来:“楚胜,你好过分。”
“跟我走。”
“你喜欢男人?”
“不,我说过不是的。少废话,跟我走。”
“好的。”
这一次,楚胜又把谢林扯上车,领到了家里。
就这样,谢林住了下来。
家里多一个人的感觉,说起来很奇怪。
楚胜是个喜欢交际和睡觉的人。他睡觉的时候,不分白天昼夜,喜欢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他清醒的时候,总要往外
跑。
最常参加的是酒会或者交流会。
不过,他很少把朋友带到家里。
谢林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他不会把楚胜的音响开得很大,也不会为楚胜添麻烦。种种楚胜设想中预备接受的同性恋特殊的
习惯,谢林都没有。
谢林喜欢安安静静,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偶尔楚胜起床,会发现他坐在窗前,用街上买的便宜涂料画画。
“你喜欢画画?”
“不,黄逸喜欢看我画。”
“那你自己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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