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遍,似乎没有看懂。李允定了定神,坐在书桌前,就着日光又细细看了两遍,终于明白了信中的意思。
不就是讨一封回书吗?李允牵起嘴角,机械地笑了笑,铺开信纸,伸手去抓墨锭。然而一连抓了几下都抓了个空,定定神,才终于握住墨锭磨好了墨。可一提起笔,却不知如何书写才好,望着窗外落叶飘零的梧桐树,脑子里渐渐成了一片空白。等到终于回过神来,才惊觉笔上蘸的墨汁太饱,一滴滴都落在了雪白的信纸上,洇成大大小小的乌云。
原来——他们早在几个月前,就把逸梅嫁进了陈府,作了参政知事陈津的儿媳妇,只是苦苦地瞒着他而已。李允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奇怪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愤恨欲狂。或许是因为这个场景他已经设想过无数次,夜阑人静的孤独里,沙场拼杀的狠决里,负伤辗转的呻吟里,无数次他都在怀疑自己不过是网里的鱼虾,徒劳地挣扎,却被人提得离水面越来越远。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留存过希望,不过是乞求着这一天能晚些到来。这样的结局,乃是最残酷也最合理的吧。
李允重新提起了笔,写下几行字,又停下了。不是伤心,而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空虚和寒冷,充盈了他的整个身体,让他几乎不能肯定自己依然凝成人形,没有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化为烟尘。
手指拈起那封逸梅长兄写来的书信,颠倒着看了几遍,李允开始认认真真地折叠起来。手抖得利害了些,好半天,那封信才在他手中哆哆嗦嗦地变成了一条小小纸船。叠得不好,船身有些歪斜,若是逸梅见了,定然又要骂他蠢笨。李允苦笑了一下,象往常一样去开那口盛满纸船的箱子,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无力得连箱盖也撑不住了。而喉间的腥甜之气,也越发压制不住,身子一颤,一口鲜血如同雨点般洒在满箱洁白的纸船上。
这是第七百一十五只,也是最后一只了。手指紧紧地压着胸口,斜倚着桌案喘息了一会,李允终于还是把这最后一只纸船放在了案头。
火苗已经窜上来了,贪婪地吞噬着李允手中一只只纸船,也吞噬掉他曾经的希望。为了这个微弱的希望,他可以浴血奋战,可以含羞忍辱,可以见死不救,可以卑躬屈膝,可以杀害忠良,可以做一切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做的事。然而到现在,他只能一边嘲笑着自己,一边将一切亲手烧成飞灰。
“将军,你在烧什么?弄得一屋子都是烟……”辛悦的声音,清亮地响在耳际,“哎呀,你疯了吗?”她一把抢下李允手中的纸船,李允却机械地又从箱子里抓出一把,投入火堆中。
“咳咳,熏得我都流眼泪了……”辛悦一手使劲挥开浓烟,一手抓住了李允的手臂,“将军,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我不是将军……如果我真是将军,事情就不会这样……”李允在烟雾中固执地大睁着眼,生怕睫毛一抖就会有泪水溢出。然而却仍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挂到了腮边,他赶紧伸手去抹,手背上却是一片殷红。
辛悦见他目眦俱裂,面上表情却仍旧木然,不觉大是惊骇。一把将他从火盆前拖开,足尖在火盆上轻轻一点,将那盆冒着黑烟的纸灰送到院中去了。
※※※
“别拽着我……”李允挣脱了辛悦,直扑到书桌前,“写完了信,我还要点兵出征呢。”说着,抓起笔,文不加点地写了下去。
辛悦站在他身边,看他笔下字句,终于忍不住叫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一伸手便去夺他手中毛笔,情急之下竟用上了小擒拿手的功夫,正是徐涧城平时传授给她的。
哪知李允手腕巧妙一翻,轻轻巧巧地就避开了辛悦的手指。辛悦不料他悲恸之下竟然还能应变,中指、无名指略曲,一招“小折枝”拂上笔杆,五指改箕为钩,来抽李允手中毛笔。眼看李允虎口立时被墨迹沾染,他却蓦地松手,手指压上笔杆顶端,径点辛悦手腕寸关。辛悦一惊,脱手将毛笔掷出,却又被李允抓在了手中。
“这是先生的招数!”辛悦脱口而出,“你有什么资格来使?”
然而李允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继续在那封信上写下去。直到把“李允谨上”几个字写完,那毛笔笔杆才发出轻微的喀喇声,竟被他生生捏为碎片。
“为什么要骗她?”辛悦满心凄苦,直视着他。虽然从一开始,她就在心里暗暗地恨着他,恨他的软弱和自私害了先生的一生,然而每次见到他,这原始的仇恨就如同浸泡在水中的墨迹,一层一层地淡化了去,倒让她深味到他不得已的痛苦,为他和逸梅生出别样的心痛。
“不戍边不知军旅之苦,而长夜孤枕,尤为至苦也。颜女虽出倡门,然极妍尽态,宛转承欢,余实不忍相负。况少年情怀,不解人事,与君种种,诚不足一笑……”李允停了笔,念了几句,似乎颇为满意。将信叠了放进信封,交给辛悦道:“我马上要出发,你帮我找人送到汴梁去吧。”
“难道,是她负了你?”辛悦瞧他神情虽然平淡,却能感觉到一种寒冷彻骨的绝望在他的血管中,骨髓里流动,让她连说话都小心翼翼起来。
“她没有负我。”李允站起来,腿一软,却被椅子绊了个踉跄。伸手扶住桌案,笑着道:“没喝酒,怎么倒象是醉了呢?”携了铠甲银枪,直走到门口,口中嘿嘿笑道:“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死节从来岂顾勋……”竟径直走了。
辛悦望着他霜风中孤零零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轻轻拭去眼角的一滴凉泪。却是为了什么呢?辛悦苦笑着问自己,不是一向希望撩拨起他心中的怨恨苦痛,好让他为了当年的罪孽付出代价么?可是如今真正看到他的唯一梦想被生生碾碎,为什么她依然会流泪呢?是为了李允的悲痛,为了逸梅的无望,还是为了她自己和先生的无奈挣扎,为了生命中各色各样无法承载的辛酸?
垂下头,正看见那只新叠的纸船布满了密密匝匝的字迹。辛悦拿起那纸船端详了一会,终于把它拆开,几行刺目的文字在血色中扑面而来:
“……舍妹自入陈门,终日哀哭,卧病恹恹。若李君尚念旧情,修书以绝其念,则阖门没齿难忘李君大德也。余诚知此意难君太甚,然舍妹命悬君手,余惟厚颜以求……”
辛悦看到这里,忽然想起李允临走时喃喃重复的“死节从来岂顾勋”一句,心头猛然一紧:难道他,已经存了必死之心?
第八章 别开红焰
“是阿悦么,进来吧。”昏暗的油灯下,瘦削的中年人坐在木桌前,奋笔抄写着厚厚堆叠的文书——仿佛若干年也没有改变过姿势,就那么定格成一副弃置以久的皮影,逐渐蒙满岁月的灰尘,最终也会化为尘土。
“很晚了,先生歇歇吧。”辛悦一边说,一边将新买来的毡毯搭在徐涧城的膝盖上,细心裹好。一瞥之中,正看见自己白天交来的李允的回书,正压在油灯的灯座之下,显然已翻阅过多次。
“难为你想得周到。”徐涧城轻轻叹息一声,“天气一阵凉似一阵,我这旧伤又开始烦我了……你先去休息,这些文书明天管营催着要呢。”
辛悦没有作声,只是温柔地看着他的侧影。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让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就是在这重复的平淡中,辛悦能够体会到一种无法摆脱的眷恋,让她能够在贫贱屈辱的日子中,支撑着走下去。
“今天孟都头又纠缠你了?”徐涧城忽然关切地问。
“还好,我摆脱了。”辛悦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欲引起他的担忧。
“他似乎并不甘休呢。”徐涧城忽然叹了一口气,“我担心你防不胜防,万一出了什么事……”
“就算出了什么事,”辛悦看着他,淡然的语气中似乎含着别样的坚持,“只要先生不嫌弃我就行了。”
“阿悦……”徐涧城停下了手中的笔,转过头来看着她,却终于又俯首抄写下去,“李允已经出发了吗?”
“出发了。他这次是去哪里?”提到李允,辛悦原本柔软细微的心思顿时黯淡下来,想起李允临去时失魂落魄的背影,不由生出隐隐的担忧。
“去三川口接应刘平。”虽是终身的流犯,作为安抚使衙门书吏的徐涧城还是知道不少内幕的消息。
“什么?”辛悦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徐涧城,虽然还是同平时一样淡淡而笑,却似乎有某种不一样的激情被竭力掩饰着。“他这不是去送死吗?”
“是去送死。”徐涧城淡定地道,“三千人马加上刘平的两千残兵,怎么可能逃过西夏十万大军的铁蹄?”
“难道有人存心陷害他?”辛悦的心猛地揪紧了,莫非正是先生……
※※※
“参政知事陈津要他的命。”徐涧城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笔尖,慢慢抽出一根脱落的笔毛,仿佛细细品味着操纵的滋味,“李允此番不但兵微将寡,而且补给微薄,口粮根本撑不过几天,想不死都很难了。”
“先生……”辛悦仿佛又看见纸船上的血点,倒像一滴滴都打在她的心上,“其实你也不想让他死的吧……”
“他死了对我并没有好处,不过是给他们李家再添一块牌匾——阿悦,你喜欢他?”徐涧城蓦地问道。
“没有!”辛悦忽然扬起脸来,直直地凝视着面前的中年人,“先生,我……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的!”
徐涧城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虽然衣衫敝旧,面色苍白,却晶莹得如同嘉岭山上的春雪。他黯然垂下眼,终于侧过头去,低声道:“我不能让你一辈子生活在牢营里。”
“我愿意的。”辛悦静静地说,浓密的睫毛仿佛一道长堤,纵有滔天的情感也终是习惯性地约束着,不曾漫溢。然而,面前这个人,无论如何也应该感受得到吧。
“阿悦……”徐涧城仿佛没有在意辛悦的回答,平淡地道,“可你不是想救李允的命吗?”
辛悦眼中的光亮黯淡了,咬着嘴唇低下头去,“就算李允以前隐瞒了什么,他那时不过还是一个孩子,不至于要以命谢罪。先生,你有办法救他的,是吗?”
“刑余之人,能有什么办法……”徐涧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苦涩地笑了。一笑之中,辛悦分明地看见他眼中的冰雪瞬息燃烧,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那么痛苦,却又那么快意。“如果他不想死,只能投降西夏。”
“可以吗?”辛悦脱口问道。
“当然可以。”徐涧城从容地道,“西夏军中专门有一部叫做擒生军,里面都是投降的宋朝、契丹士兵,西夏不少高官大员也都是宋朝降臣。何况朝廷对他李允并无厚遇,别人降得,他为什么就降不得?”
“可他是靖德将军府的人啊……他们李家不是号称‘一门忠烈’,没有屈膝将军吗?”
“我正是要通过李允的投降让李家人身败名裂。”徐涧城笑着,手指拂开遮住半边脸的长发,细细摩挲着深深刻进脸颊的金印,那是终生不能除去的耻辱标志。他撑住桌子站起来,任膝上的毡毯滑落到地上,艰难地挪动了两步,嘶哑着嗓子道:“你也知道我这腿是当年受刑时留下的症候,我这些年历尽苦辛,辗转思虑的,就是如何撕碎他们李家用一条条人命来维系的虚名!如果李允真的投降了西夏,整个李家的名声就毁了!——阿悦,如果你能说服李允投降,不仅救了他的命,报了我的仇,也能成就你自己的幸福!”
“我的幸福?”辛悦怔怔地盯着徐涧城,不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李允对你,倒是个好归宿呢。”徐涧城望着潮湿的屋角一只结网的蜘蛛,无论蛛网怎样一圈一圈地扩大,终还是逃不出这个小小的牢笼。“阿悦,和他一起去西夏吧。你应该拥有的天地,比在我这里要大得多。”
“不,先生!”泪水渐渐弥漫了辛悦的眼,“李允心中只有逸梅……”她接下来想说“我的心中也只有先生”,然而还没等说完,徐涧城就仿佛料得到她下面的话,硬生生地把她打断了去。
“李允和逸梅已经不可能了。”他叹息了一声,看看灯座下那封蕴满了血泪的回信,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了。”也不知是说李允,还是在说自己。“李允还算是个可靠的人,他能好好照顾你的。你若不去劝他投降,他无论如何都只有一死了。”
“可是既然陈津的儿子已经娶了逸梅,为什么还要置他于死地呢?”辛悦疑惑地问道。
“谁说那女子已经嫁过去了?”徐涧城得意地笑了笑,“那封信是我假造的,为的就是断绝他对大宋朝廷的幻想,也为了他能够接纳你呀。不过陈津的儿子一直想娶逸梅倒是真的,开始时他们以为只要嘱咐范雍不升李允的官职,过得几年那女子自然心就冷了,不料那女子烈性得很,陈相公偏袒儿子,只好让李允早死早了……”
“原来那封信是一个谎言……”辛悦定定地望着徐涧城,“先生,你是早就设计好了吗?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过把我留在你身边……”
“阿悦!”徐涧城叫了一声,却没有说下去。他默默地注视着辛悦撑在桌上的手,上面布满了渗血的裂口,如同被人用利刃一刀一刀地割出来——那是每天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衣洗出来的啊。贫贱夫妻百事哀,骄傲如他,怎么忍心看着这样清丽的女子受他所累,流落于蓬门蒿草之中,忍受世上最卑贱的生活?
“我不去!”辛悦忽然笑了起来,“李允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阿悦……”徐涧城忽然踉跄着走上一步,定定地望住含泪而笑的女子,在她耳边郑重地轻声说道,“你必须去……我早已联系了西夏左帅姚力手下的主簿薛勉,要逃走投奔他,带着你却不方便。何况李允那边,一定要有人在身旁不断鼓动才行。等你劝降了李允,就跟他到西夏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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