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碗筷好像从此不回头了(饭桌上的暴风骤雨过后的刹那间,我隐约担心他不会再
进叶家)。
事实出乎我的预料。他的再度露面向我显示了他形象中的另一面。下一个星期
六之夜,他居然毫无沮丧和害羞情状,仿佛根本就没有上周的争吵。但我仍可看出
孟达若无其事中的虚张声势——从一露面起他就认输了。他哼哼唧唧,故意加重步
伐来增强信心,把手中的那串钥匙摇得令人心烦地响,以过分轻松(有准备地)和
两个妹妹打招呼。他的样子非常可笑,像是模仿着一个无赖,比他发起牛脾气时让
人看了更难受。他像鸡叫那样难听的嗓子叫了一声“妈”时,正缝补衣服的朱淑贞
连头也不抬地说:“哼,还有脸回来。”
蚱蜢在那一刻向我们展示了他好冲动外的妥协——他朝我和叶寒露出了笑容。
他的笑容那么难看,真是丑上加丑,和他原有的面容如此不协调,像是硬贴上去的
表情。笑容并没有让他摆脱尴尬——就像他一进来时故作轻松一样——倒使他窘状
毕露。在他那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的衬托下,一绺垂挂至额头的头发比任何时候更
像苦难的标记。
第四节
我不管你是否怀有苦衷,我更愿意你是彻头彻尾的愣头青。你并不如我们想象
的那么固执,但是,当你试图以笑容去遮掩丑容时,蚱蜢更加袒露了他的不幸。多
年以后,我才蓦然理解了孟达那双惘然不解的眼睛为了维持不偏不倚或不招人耳目
所忍受的痛苦。为此,他不惜随波逐流,情不由衷。
1974年之夏,即孟达向我们展示集邮册的那个夏天(他那些昙花一现的展示已
经结束),他仍然是孤独而渴望集体的孟达,然而他什么也沾不上边。他仍然便秘,
费力的排泄使他在公厕里如临大敌。他看上去营养不良,脸色终日苍白,在大群惹
是生非的男孩中形单影只。他没有任何特长可以让我们放弃对他各种怪态的追踪和
恶作剧的模仿。或许他只在一次义务劳动中受到班主任的表扬,此外,他既不会游
泳,也不会打乒乓球或篮球。六月,精力过剩的男同学们放学后在校门外护城河的
几个水埠边下了水,郝志强更是首当其冲。这个铸工的儿子生就一副好体魄,水上
功夫更是令大伙儿自叹不如。那时我想象不出还有谁比郝志强游得更棒。他只要吸
口气,钻入水中杳无影踪,等他泅出水面时已是几十米之外。他还能在四、五米高
的浮桥上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做了一个姿势优美的动作(身体弯曲得如一把镰刀〕,
然后笔直地插入水中。
他的出现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惊愕。某一天,下午放学后仍是烈日炎炎,河
埠上熙攘杂乱,台阶被烈日晒得烫脚,河面上不断驶过柴油机船,其发动机突突突
的声音震耳欲聋,令人心烦;我们在水中至河埠间蹿上蹿下,溅起的一阵阵水花激
起了洗衣妇们的阵阵咒骂;河水冰凉,我们本来就没有发育成熟的生殖器被刺激得
更加萎缩。郝志强、鲍学雷、方丸、吴谦和李央等十几个人在水中展开一场战争后
筋疲力尽。一只运西瓜的篷船刚刚开过。顷刻,是何三满从水里钻出来——两手托
着西瓜踩水而来(刚结束的政治课教育阻止不了我们常从水上捞获战利品),也就
在这时,你突然来到我们中间。
蚱蜢终于哆哆嗦嗦地下了水。在此之前,他肯定没有接触过河流中的水。他加
入我们的行列并非兴之所至,而是深思熟虑(他用一只旧自行车内胎缠在身上充当
救生圈),或者说迫不得已地下了水。他大概想用行动来缩短、填补和大伙间的距
离。我们初次目睹他在烈日下褪下衣服,他赤裸着身子的模样可笑极了。他的皮肤
异常白皙,像初生婴儿初见到阳光,神情畏缩,仿佛透明体在烈日下会溶化消失。
他连游泳裤也没有,一条显得宽大的短裤对于他瘦瘪的屁股来说绰绰有余。他用一
条橡皮筋把眼镜绑在向后凸出的后脑勺上(这更增加了滑稽色彩),免得下水后眼
镜在水中遗失。一绺苦难似的头发仍然垂挂额前。在他站在水埠台阶上畏缩犹豫之
际,是方丸跳入水中故意用力激起的水花溅到了他的身上,凉水点激起了蚱蜢一阵
战栗。
孟达弓着背走向水面。他那战战兢兢的移动像是一个自杀者。我们在水面拚命
用手掬起水往他身上泼。只有郝志强坐在浮桥的桥墩上静静地休息和观看。蚱蜢在
我们的叫嚷和水的泼洒中躲闪着,两脚离开了大地。他在水面浮了起来,身不由己,
好像是件物体突然从水中冒了出来。他被身体的瞬间失衡弄得惊慌失措,两脚乱蹬,
急切之中呛了几口水。他拚命地把头抬得很高,似乎想使身体脱离水面。我可以说,
孟达脑中连想象中游泳的经验都没有,他在水中不得要领地胡划胡蹬,既像是手舞
足蹈,又恰似一个溺水者出于本能在挣扎。
太阳突然在西边沉落,孟达和我们都上了岸。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战栗不已,
弄湿后的头发紧贴着脑门,如一堆墨迹涂在脑门上。我们都在岸边的桔树林里脱得
一丝不挂换上衣裤;就在这时,蚱蜢第一次向我们暴露出他两腿间耷拉着的硕大器
具。我们看得目瞪口呆,鲍学雷惊呼道:“天呐,像牛鞭子一样长。”
此后两周,蚱蜢勉强学会了游泳。他手脚之间毫无协调性可言,学会了我们称
之为“狗爬式”的动作;只要他在我们中间,那个头始终翘得很高,姿势特别难看
的蚱蜢仍和我们迥然有别。我们目睹他在水中奋力扑动的景象;在浮桥、几个水埠
及十几米宽的河两岸来回游,脑袋转动不已,像货郎的拨浪鼓那么来回转动,东张
西望。他始终没有学会跳水,在我们开水战时他总站在郝志强一方。
孟达或蚱蜢在护城河下了水——努力地学会了游泳——却被合唱队漫不经心地
按除在外。在参加全校一次歌咏比赛的排练中,他显然已竭尽全力地唱;他的歌声
足可和他的游泳姿势相提并论。他的发音部位犹如出了毛病的扩音系统,任何曲子
一经他的嗓音唱出,就会变调——永远摸不准如何使他的嗓音不至于脱离大伙的齐
唱而突然冲出。孟达不愿意嗓门沉默,而是孜孜不倦地用刺耳的音量来穷吼一气。
他的认真劲儿让我们都替那个刺耳的声音面难受,女同学们更是叽叽喳喳地对他的
介入抱怨不休。音乐教师是个三十来岁矮小干瘪的老处女,她不得不常常用指挥棒
敲打讲台中止排练:“孟达,我说的是你,你又跑调了。”
当然,指挥棒的停顿一直没有让孟达设法唱得更准一点。他的发音系统天生就
与他为敌,就像他一吃饭就脸红。他永远无法驾驭他的喉咙。某一节音乐课后,拥
说音乐教师单独找孟达谈了话。她苦口婆心地对孟达说:“为了集体名誉,你是不
是暂时退出比赛?要么,在比赛时你可不可以不发出声音,只开开嘴就行了。”
不是李央,而是方丸——那个把纸条夹在他后衣领里最初捉弄他的同桌同学—
—说过:“这个鬼一唱歌,全校的老鼠听了准会丧失生育能力。”
从学校墙外的护城河的水埠逆流而上,游到西边江面汇入护城河的入口处大约
需要40分钟。某一天,我们在墙外的河里游过以后,大家索然无味地坐在水埠台阶
上取笑蚱蜢两腿间的东西时,郝志强突然说:“明天我们一直从这里游到西江,”
他乜了孟达一眼,“胆细的别去,出了事我不负责。”那会儿,孟达正低垂着双眼,
他的皮肤正在阳光下开始收紧,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好大一会,我们都已经在枯树
林里换过衣裤后,他才期期艾艾地说:“我不会拖后腿的。”
果然,他和我们一起下了水。他还是没有换上一条新的三角短裤,仍然穿着那
条皱皱巴巴宽大的旧短裤。他的皮肤并没有被连日的烈日晒红,似乎白得透明,混
在我们一大群黑溜溜的身体中特别醒目。他呆头呆脑终日若有所思的模样,不像是
1974年盲目落戏的少年,倒像古代孺子夹在我们中间。一开始,蚱蜢紧紧地尾随着
我们(我们尾随着郝志强)。当我们利用仰泳积蓄体力时,他——不会仰泳——那
双手拍打水面的声响渐渐远去。他一口口从嘴里吐水的频率加快,仿佛借此获得动
力。我们各自的距离均已拉开。天空湛蓝,阳光温柔,公路上不断驶过笨拙难看的
货车,把尘土扬到了河里。公路两旁的杏树大约可以计算我们之间的差距:郝志强
和方丸之间隔着10棵杏树左右, 方丸和何三满刘彪之间隔着3棵杏树,李央和吴谦
鲍学雷之间隔着7棵杏树……正当李央正在盘算杏树之际, 他突然发现,蚱蜢却不
在杏树计算之列。在李央一迟缓发愣时,并不迅急的河水把他的身体倒冲了几米,
他发出了惊慌的呼叫:“快——回——来啊——孟达——不见了——”
我清楚地记得这一段失败的经历(对你来说是失败的冒险)。由于你——差点
溺水而亡——我们不得不中止了去游西江的奢望(翌日,获知情况的班主任下了禁
令,再也不许我们游泳了)。不是我们挽救了你,是一只恰巧驶过的货船上的一名
装卸工,他听到我们的呼救后把你捞上船的。我们只有观看你出丑的份儿。你躺在
船板上。脸色铁青,口吐白沫;你在清醒之后即刻不停地呕吐,牙关格格打颤,两
条腿的膝盖骨更是抖动不止。你倒是不在乎,向傻在一边的我们居然露出了笑容。
第五节
孟达有的是时间维持孟达式的癖好。他上三天班,休息四天,然后上四天班,
再休息三天。蚱蜢目前在何处谋活?在叶寒告诉我之前,我一直难以设想他穿着脏
兮兮的工作眼, 在一家不为人知的小机械厂阴暗的车间里伏在车床上工作的情景i
他和几个游手好闲的单身工人混在一起,关系若即若离;他们在厂里谈的是新到一
期的《家电维修》杂志,或者为某个不存在的问题(例如外星、导弹或国际新秩序)
争执不休,不抽烟,偶尔玩扑克牌或凭着猜测谈谈女人,如此而已。
昔日被学校这个统一机构笼络到一起各不相同性格的同学们,如今俱已各各不
同地被社会消化或归档,自愿或非自愿地挣钱、养家或离异。他们成为政府职员或
个体户,唯唯诺诺的文书,司机,自以为是的税务员,劳改犯,沙发厂工人或理发
师,感觉良好的军官或倒霉的殡葬队伍中的吹鼓手。鲍学雷是水库管理人;方丸在
影院放电影(要么就是巡票员);郝志强,我们一度崇拜过的偶像,却被吊销城市
户口,由于流氓团伙案而发配西北服苦役;同窗期间的游戏或恶作剧,在毫无生气
的同学偶遇中毫无激情,仅作寒暄而已。各人关心口袋里的钱,发了福,必然割断
过去,不去追忆;只有小职员李央关注着蚱蜢——未来小舅子——的动向:他28岁
仍孑然一身,执拗而乖戾,独行其事而随波逐流。
我是在浴室相遇的次年夏天初次参观孟达居室;浴室相遇是一次意味深长的开
始,在那里,光身子的蚱蜢蓦然启动了李央追忆的枢纽;我仿佛看到,一丝不挂的
孟达在公共浴室雾气的簇拥中茫然失措:双向弧形的楼梯——两边各有一个换衣室
——总让他产生方向性错误,蚱蜢弓着身子哆哆嗦嗦寻不到——在不是他存放衣裤
的换衣室——属于他的存衣橱,钥匙在不匹配的锁上徒劳无效地忘想开启其中的一
把。
但孟达不至于走错家门。六月的某日,他领着我在居民老区拥挤的房屋空隙间
行走,犹如行走在某条迂回曲折的折缝间。他住在一幢旧旅馆结构似的四楼里,周
围簇拥着新旧不一参差不齐的住宅。经过狭窄转折的楼梯,幽暗潮湿的四楼过道上
阒寂无声。虽说是下午,外面阳光灿烂,过道上仍像地下室一样亮着昏暗的灯,可
以看出这是一幢无人管理的公房。过道两侧堆放着无用的杂物及废弃已久的旧脸盆
架、煤球炉,证明过道两侧房门内的主人已几易其主(新老住户都不需要生活的陈
迹)。在一扇没有特征的房门前他掏出钥匙对我说:“听叶寒说,你差不多是个作
家了。”
我第一次置身于他的房间。房间大约15平方。除了旧家具和石灰墙上有油烟熏
黑的痕迹,昔日三口之家共处的影子已无法追寻。我在幻觉中勾勒病恹恹的李冬香、
眉清目秀的孟道庸和执拗的独生子在这个房间里共处的情景(昔日三口之家拥挤不
堪的空间,如今对于他一人显得绰绰有余)。事实上我看到的是个彻底的单身汉宿
舍。紧靠床的墙上钉着娜塔莎·金斯基之流半裸女星或女模特的画片;桌上杂七杂
八的杂志狼藉;这些杂志里的内容五花八门,耸人听闻的故事比比皆是,真实性可
疑,恰好处于查禁和不查禁书刊之列,能挑逗起平乏现实中少男少女的朦胧欲望。
我听着他唠唠叨叨地说起他的工厂以及旧事(他在叶家从不这样)。他丝毫不
知窗外已是乌云翻滚,从室内唯一朝北的窗口望去,一幢新建的四层楼房挡住了视
线。这个地区房屋混乱拥挤的程度令人吃惊,彼此间距大大超出了建房标准间距。
我相信站在对面的阳台上一定能听清蚱蜢和李央的对话。但蚱蜢仍是喋喋不休(我
突然发现他像个女人那样琐碎);我的昔日同窗显然平时缺乏对话者,以致把未正
式的妹夫李央作为倾诉对象。这时隔壁的房中突然传出一个娘娘腔的男歌星演唱的
空洞歌曲。我从蚱蜢的口中得知那个老处女邻居天天都播放这样的曲子,至于他说
他的另一隔壁住的同样是个丑陋的未嫁女时我不禁既吃惊又觉得十分滑稽。我立刻
联想到这么一个喜剧场景:一个稀奇古怪落魄适应的皇帝和左右两个飞横跋扈的侍
女,稀里糊涂的皇帝常受侍女的欺凌。
在他长篇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