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颜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离秧闯祸,被父亲罚跪在院子里思过。那时候离秧只有10岁吧?小小的孩子,受了委屈似的,倔强的跪在院子里,母亲劝他起来,他却不肯起来,是决心要和父亲抗争了。半夜的时候,父亲还是不忍心,到了院子里将冻了半夜的离秧抱回了他的房间。
这一次是轮到自己跪在外面了,可是父亲却已经死了。
天渐渐开始亮起来,惜颜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连真蓝也没什么动静了,大概睡着了,还能维持这样的姿势是因为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惜颜将自己的江南细细回忆了一遍,她突然记起来,自己原是对着窗子梳妆,怎么会照见了对街的窗子呢?
没有窗子,也就没有打开的窗子,也就没有什么扑面而来的英俊少年。
原来,都是梦啊!惜颜笑了笑,就在这时,惜暖阁的门开了,她听到永延帝在问,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笑自己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呢……惜颜说。
惜颜醒过来的时候,宫里头已经张灯结彩了,原来春节到了呢。
主子,您睡了一个多月啦!翠屏还怕……怕您醒不过来了呢……翠屏抹着眼泪笑。
离秧呢?惜颜问道。
皇上开恩,将穆舅爷发放沧州,永不录用。
哦……惜颜略略松了口气,突然,她又叫了起来,真蓝呢?真蓝呢?我的真蓝呢?
主子……翠屏刚收住的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小格格她……没有保住……
翠屏看见两行清泪,缓缓涌了出来,惜颜,从来都不在人前哭的。
惜颜更加深居简出,宫廷里的庆典之类的一概不参加,风菏宫里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被她遣散了,留下翠屏一个人。除了仪贵妃,没有任何人会来。仪贵妃看着惜颜憔悴的样子,也就流了泪,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姐姐,其实,我很高兴啊,离秧离开了皇宫……沧州那里虽荒僻,可是,离秧会照顾好自己的,他呀,是父亲的骄傲呢……三皇子就托付给您了……对了,姐姐,你看,这是我给真蓝做的衣裳,好不好看?惜颜炫耀似的让仪贵妃看她亲手做的小衣裳,仪贵妃只能叹气。
不久,宫里头就传出婉妃疯了。
再过了数月,玲妃诞下了皇子。
夏天快要了。没有人再提起宫里头曾有个婉妃,也不说三皇子有天子相了。
芒种那天,宫里头大宴群臣,惜颜正在灯下做衣裳,真蓝就要百日了,要穿的漂漂亮亮的。翠屏在一旁扇扇子,突然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翠屏吃了一惊,正要喝问是谁,却就着灯光看见了皇帝的脸,连忙跪下去请安。惜颜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依然专心致志的缝衣服。永延帝轻轻挥手,示意翠屏离开。翠屏便顺从的站起来,走到门口,看见灯光下面的两个人,不由叹了口气。
惜颜……永延帝走上前,看着惜颜专心致志的样子,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不要吵,今天是真蓝百日呢,我要送她漂亮的衣服,她定会高兴的……惜颜抬头看了看永颜帝,满脸笑意地说道。
真蓝?永延帝微微一怔。她是谁?
我的小女儿啊,漂亮的小姑娘,以后她会真正拥有属于她自己的蓝天的呢!
真蓝……惜颜,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啊,您是皇上啊!惜颜笑着。
永延帝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和面前憔悴不堪的女子说话,她只有19岁吧?她就是那个江南第一名儒穆风延的女儿吧?那个清透聪慧的女子吧?无欲无求,冷冷看着这世上的一切……
呀!惜颜低呼了一声。手指被针扎了。突然,手里的衣服被抢了去,抬头一看,却见永延帝满脸的怒气。没有什么真蓝,你那女孩子死掉了,你救了你弟弟,所以,你的女儿就死掉了,这些都是你自己选的……
惜颜默默地听着,待永延帝转身出门的时候,她突然问道:真蓝不是您女儿吗?您,连一点点的伤心都没有吗?
连一点点的伤心也没有吗?惜颜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冷得像冰。
朕不会为不存在的人伤心!说着,永延帝已经跨出了门。是的,所以他从来都不提风延,风延死掉了,所以他就不会伤心了,这样,自己死掉,他也完全不会伤心的……
惜颜站在廊下,今天是个好天气,月亮很亮,远远地传来笙歌,应该是玲妃的歌声吧?清亮悦耳。怪不得会那么受宠爱呢!
主子,进屋去吧。翠屏要扶惜颜,惜颜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翠屏,你看见那里的那株花了吗?翠屏顺着惜颜手指的方向看去,墙角的确有一株小小的花,在月光里张着白色的花瓣。白天怎么就没见过呢?
这种花叫做夕颜,是只在夜里才会开的花。她一直等在那儿,等在那里,等着一个珍惜她容颜的人出现!一直,一直地等着……可是,她忘了呢,她开在晚上,大家都看不见呢……所以,她要等的那个人一直都没有出现呢……
怎么可能出现呢?真是奇怪的花和奇怪的等候呢!
也许那个人出现过,可是他们都没有看见过彼此,就这样错过了……
夜深沉。
父亲,您说是不是?
惜颜笑着,对站在自己面前的穆风延微笑。
父亲,您总算来接我了……
end
江南之碎梦
一 破碎
惜颜刚回到家那会儿,心情郁卒,整天坐在自己房里做真蓝的衣服,不说话也不太吃东西。卓汶袖就变着法子为惜颜找来各式各样的花布,帮她做那些衣服。有天,惜颜抬头破碎地微笑着,对汶袖说:“母亲,其实我是知道的,真蓝并不存在。只是,我必须这样做,否则,我会忍不住问的……”
卓汶袖心里一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秘密在她心里埋了太久,她以为谁都不会知道了。可惜颜偏偏要问,她的心和风延是一样剔透的。
卓汶袖微微叹口气,将鬓角滑落的后发拢在耳后。她知道自己已经未老先衰了,鬓角爬满了白发,别人以为她在追念自己早逝的丈夫,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在恐惧,在忏悔,在绝望的。
“母亲,请你不要难过,有些事情,我知不知道不重要,可是我想不想知道对我却很重要……”惜颜说些绕口的话,然后安静地低头做给真蓝的小衣服。
沉默,沉默地让卓汶袖甚至觉得之前自己听到的都是不存在的。
可是,秘密最后还是会被揭开的。
当秘密被揭开的时候,卓汶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从此,遭受悲伤的人就不仅仅只是她一个人了。
卓汶袖嫁给穆风延的时候只有14岁,比惜颜进宫那年还小了1岁。那年风延18岁,玉树临风,风华绝代。之前,汶袖只见过风延一次。苏杭的桃花会上,风延着一身白衣,翩然而至,捡起地上的泥人,朝14岁的女孩儿展颜而笑……
那时候,汶袖就知道,此生,她已经不能作她自己了。在随后的岁月里,她成了风延的影子,用绝对的崇拜和爱慕,看着这个男子的疼痛和挣扎。
汶袖说:“我来帮帮你吧,相公。”
风延又笑了,就如同第一次看见汶袖时候的笑容一样,让人如沐春风,却又遥远地无比残酷。
风延弥留之前,遣退了一双儿女和婢女。他细细握住汶袖的手,低声道:“汶袖,你不要难过,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只是以后你孤单无依,教我终不能放心……”风延叹息着。汶袖却脸色铁青。风延原是什么都知道的,可是他还是笑着喝下那一盅盅毒药……整整一年,他疼痛地无以复加之时,也只是咬紧了牙关,不说一句话。那时候,汶袖是带着些许报复的快感看着风延直冒冷汗的额头。她想,最终还是只有她一个人,看着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的痛苦挣扎、看着他一点点地死去……
可是现在,汶袖突然明白,那只是风延报答她的方式之一,就如同17年前,他为了答谢自己的父亲、他的恩师而迎娶自己一样,这只是他作为这尘世间一个人的一种方式。
他原本,就是要早早离开这个世界的。
成婚前,汶袖仔仔细细地想象着婚后生活。一座幽宅、一片花海、一池清水、一局残棋、一把古琴……如诗如画,也只是这样吧?
婚后,汶袖和风延过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公婆对她是满意的。汶袖3岁学女工,5岁读诗书,娴静淑雅,是个难得的大家闺秀,父亲是翰林院学士,当初下嫁穆风延,也是江南颇为风光的一件大事。
也是那一年,18岁的风延被永顺帝祺睿招至翰林院讲学,舌战群儒,得到皇帝的赏识。但是风延却推脱了官职,说自己不是能为官的人,但愿开设书院,为江山社稷培养后起之秀。永顺帝没有留难他,放他回了江南,不久赐了“清风书院”四个金字牌匾。穆风延江南大儒的名声,就是从那时正是确立的。
之前,风延就以诗文闻名天下,汶袖记得自己的父亲是对这个学生赞不绝口的,称他为当世奇才,有治国之韬略。只是风延从没将心思放在仕途上,阅遍上古典籍才是他的毕生所求。
少夫人,少爷说今晚在书房睡了,他请您先休息。那时候,风延的贴身婢女总是传来这样的话,让她有些恨恨的。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会豁达地愿意独守空房,而对手只是几本发黄的书籍。
可风延又是温柔的,这世间没有哪个男子如他那样细心,即使是出去踏青,也会带回一束开得正灿烂的野花,送到汶袖面前。他为她弹琴,点点滴滴,撞人心魂。
在风延面前,汶袖觉得自己是很低很低的,抬了头,也看不清风延的脸。他的脸,艳丽地让人不敢逼视,而脸上那闲淡的从容,似乎不是这世间人所能拥有的。有时候汶袖半夜醒来,偷偷借着月光看风延安宁的脸,就会有马上失去了的错觉。
那种令她觉得心也会死掉的错觉,陪伴了她整整17年。无数个夜晚,她打破自己的梦境醒来,看着身边的男子,却觉得一切都碎了。
生也好,死也罢,还有梦,齐齐地破碎了一地。
风延死后的第二天,汶袖对着镜子慢慢梳头,镜里的人一脸憔悴,鬓角居然泛起了白光。汶袖知道,她自己也死了。
她杀死了她的丈夫,从此,她也死去了。
················
还是,还是忍不住写了……
风延。
二 曝光
成亲第三年,汶袖诞下了一个女孩儿,风延看起来比谁都高兴,给那个总是安安静静睁着眼睛的女孩子取名惜颜。他说,希望将来会有一个男子来珍惜她,爱护她,给她一生一世的关爱。
可惜,期望就是期望,惜颜最终还是没有遇到那个人;或者她遇到了,最后却还是错过了。
那时候是汶袖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春日温暖的午后,她坐在树荫下刺绣,抬头就能看见风延教惜颜读诗书。惜颜是比谁都聪明的孩子,她清冷的目光看着这世界,不动声色,似乎一切都在她预料之间。
汶袖隐隐有些担忧,这个孩子,和风延太过相似,恐怕一生多坎坷。她的担心最后成了真,当新皇的诏书到来那刻,汶袖就知道惜颜一生的悲剧,可是那不是她能扭转的。就如同三年后,凌靺安第一次和风延相遇的那个瞬间。
那时候,汶袖端着茶走到客厅,看见靺安的目光,那目光就落在风延的脸上,毫无避忌。那年风延25岁,正是最风采逼人的时候。他脸上年少傲气和焦躁已完全消退,他已经能完全成熟地掌控所有的事情。他不动声色就能让一切按照他所想地进行。看着他,没有人能拒绝他的目光。内敛而光彩夺目,如同阳光照耀下的湖面,金光闪烁,却又深不见底。
凌靺安是当今天皇后的弟弟,是执掌南方兵马的定南大将军,是当朝四大名将中最年轻的一个。出生高贵,气宇不凡。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中之龙,就在风延柔软的目光里被降服了。他如同看着一个他从未看见过的神灵,顶礼膜拜。
可是汶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只是,和风延这样的男子,要怎么样才能更接近呢?汶袖一直都不明白,想必凌靺安也不明白。所以,他们就开始无端端地痛苦着,自寻烦恼着。
凌靺安在“清风书院”住了一个月。
他坐在讲堂里听风延讲课,和风延一起逗惜颜玩耍。那时候惜颜5岁,会讲话,会自己思考。
她对汶袖说:“娘亲,你不高兴吗?”她伸手,捏捏汶袖的脸颊,让她嘴角露出些笑容:“这样就可以笑了。”汶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心想,这孩子若平庸一些,那该多好。于是她微笑了一下,说:“颜儿,娘亲给你做桂花饼吧?”惜颜便跟了上去,目光淡然。
离秧2岁了,呀呀学语,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婴孩,看起来完全继承了风延的容貌。还只是小小的孩子,却已经懂得永微笑来降服那些大人。离秧很粘惜颜,惜颜到哪儿,他就去哪儿。3岁的时候,他就跟着惜颜一起去课堂,坐在角落里,似是而非地看着父亲和他的一班弟子。
只是离秧不喜欢靺安,一直都不喜欢,碰到靺安要来抱他,便急急地摆手,害得靺安一脸尴尬。后来,离秧该早就忘了这个曾经出现在“清风书院”的男子。是的,自从风延成为帝师后,靺安就远远地离开了京城,也许还暗暗发誓,永生不归。
风延是为了躲避一个人才接受永顺帝的邀请,前往皇宫的。普天之大,却只剩下皇宫能用来躲藏。想必静茗皇后也曾这样冷冷地对他说:“这是上要躲避一个人有很多办法,但要真正躲避一个人,却只有一个办法杀死自己活杀死那个人……”
风延以为自己掌控一切,可最后,他却惊惧地发现,很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