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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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鬼-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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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下来。似乎从小被压抑着没流出来的泪全都蓄着,突然间想止都止不住了。    
    女友不会在语言上安慰她,但她会在旁边静静地陪着她。    
    在“后街渔乡”饭庄靠窗的餐桌旁,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阿布说着自己的事,女友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偶尔也会说一两句,不过是要阿布多吃点菜,多吃点饭之类的话。那段时间阿布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喝汤。她逼着阿布吃米饭。阿布也逼着自己吃,实在吃不下,每吃一口都得花好长的时间。    
    阿布低着头,流泪,边流泪边强迫自己将嘴巴里的饭咽下去。再抬头时,看到坐在面前的女友在默默地流泪。那泪水就挂在她的脸颊上,但她却不说话,匆匆擦掉脸上的泪珠,低下头去。阿布知道,她是在心疼自己。她的善良能够让她很轻易地走进阿布的内心,她能看到阿布身体里的那个阿布。在她面前,阿布似乎是透明的。    
    阿布总是睡不着。不安,失眠,半夜里在寂寞的屋子里醒着,一个人孤魂一样走来走去。女友说,喝点酒吧,容易睡去的。    
    第二天,她便买了红酒,陪着阿布一起喝。    
    喝得差不多了,有些醉意,头晕,心里却清清楚楚。躺在床上,很快就睡去了。从此买了酒来,放在屋里,但喝过几次后,习惯醉意,仍旧睡不着。又不愿意把自己真正喝醉,那将比失眠更痛苦。女友说,那就去医院看看吧,需要药物调理。    
    有一两个能够真正离自己内心非常近的朋友,是生命中重要的事。可是,阿布到北京后没过多长时间,女友就出国了。    
    去英国留学。三年后才会回来。    
    去英国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她在阿布房间里喝茶。两个人并不说话,很安静的和谐。快九点时,她起身告辞,她说还有些随身带的小行李要整理一下。


《树鬼》 梦里,尘土飞扬心里沉甸甸的酸痛(1)

    走出门去,阿布站在门口,目送她。心里很难受,却不说话,只知道心里有沉甸甸的酸痛。    
    阿布关上门,坐在屋子里发呆。音乐声反复。是罗德里戈的吉他协奏曲《阿兰胡埃斯》。    
    敲门声。不知会是谁,打开。    
    她站在门口。    
    阿布突然咧嘴笑了笑:“是否想再喝杯茶?”    
    她摇头,说,我走在路上,放心不下你,总感觉不踏实,本来都已经到家门口了,想想又回来,我觉得有话要和你说。    
    阿布笑笑,说,我会认真听着的。    
    她说:“去感受你能够感受到的一切,记住,这很重要。有一天,你会需要它们的,当你需要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所有经受过的,都会是你的福。”    
    那天晚上,阿布在日记上写道:“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是我的天使。”    
    第二天,女友坐上早晨七点的飞机离开北京。阿布真正孤独一人了。    
    阿布十岁,读小学三年级。    
    去学校要从她家门口经过,她是一个老女人,大家都叫她大水奶奶,大水是她大儿子的名字。    
    学校里每个教室都有两把钥匙。一把老师管着,另一把给班里成绩最好的同学管着。读二年级时,阿布成了管钥匙的那个学生。管了钥匙后,阿布成了班里第一个到校的学生。    
    每天早上阿布都要经过她家门口。她家院子前有一棵橘子树,一棵桂花树,两根晾衣服用的竹叉子。    
    那天上午,可能是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阿布正走在从卫生间回来的路上,见一个同班同学慌慌张张地朝她跑过来,说,快点,老师有事找你。    
    阿布不知何事,忐忑不安地跑回教室,见女班主任坐在讲台边和大水奶奶说话。大水奶奶站在讲台旁,头发有些凌乱,穿一件灰蓝色的土布衣衫,老式对襟的,灰色的宽松裤,裤裆很大的那种。阿布奇怪她为何会来学校,会站在教室里和自己的班主任说话。她没有孩子读书,她最小的孩子都比阿布大十多岁。    
    见阿布过来,一向严肃的女班主任微笑着说道:“老师问你一件事,你要说真话。”    
    阿布站在讲台旁边,看着班主任奇怪的笑容,没说话。    
    女班主任说:“你别怕,你说实话老师不会骂你的,也不会告诉你父母的。”    
    阿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仍旧没说话。    
    女班主任指了指大水奶奶说:“她家丢了两双鞋垫,一双绣着喜鹊,另一双绣着鸳鸯。”女班主任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大水奶奶站在旁边看着阿布,也笑眯眯的样子。阿布感到有些恐慌,仍旧没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水奶奶见阿布不开口,便说:“我昨天下午把两双鞋垫晾在门口的竹叉上,做晚饭的时候还看到了,本想等做好晚饭后把它们收进屋去的,后来忙忘记了,早上起来穿鞋子时才想起来,到门口一看,鞋垫子却没了。”    
    大水奶奶一直朝阿布微笑。她平时很少朝阿布微笑的。阿布每天放学从她家门口经过,她几乎从不和阿布说话,她最多朝阿布看一眼,就抬抬眼皮,像看一棵树或者看一只鸡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大水奶奶那天却一直微笑。她一直朝阿布微笑,笑的很好看很年轻的样子。    
    班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聚集在讲台四周,大家都很好奇的样子。眼睛不停在看看阿布,看看女班主任,看看大水奶奶。    
    女班主任问阿布:“你看到过她晾在家门口的鞋垫子了吗?”    
    女班主任的口气特别温柔。要知道,平时大家都怕死她了。她很厉害,嗓门很响,动不动就用细竹条抽打学生的小手。那天她真的很温柔。阿布看着女班主任的微笑,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心里感动极了。因为这是平时没有的东西,阿布甚至都有了想哭的欲望。    
    但被老师的微笑和声音感动了的阿布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闭着嘴,不说话。阿布一时还没明白真正发生了什么事。    
    女班主任又问了一遍:“你看到过她晾在家门口的鞋垫子了吗?”她的语气似乎加重了一些。    
    阿布开始摇头。阿布努力回忆着早上经过她家门口时的情景,阿布一点也想不起来她家门口的竹叉上是否有鞋垫子。阿布早上来的时候可能根本就没留意她家门口的竹叉子。    
    女班主任又说:“想一想。”    
    阿布仍旧摇了摇头。    
    那个大水奶奶弯下身子来,温柔地说道:“不用怕,你大胆地说出来,你把鞋垫子藏哪去了,我和你老师说过了,只要你拿出来,老师就不会骂你的。你每天都是最早一个从我家门口经过的人,没有别人的,那两双鞋垫就是你上学时拿走的,不会是别人,肯定是你。”那个老女人从来都没有离阿布那样近地说过话,阿布能闻到她嘴里发出来的味道,是一股玉米粥加酸菜的味道。    
    阿布看了看她,没吭声。阿布已经真实地感到害怕了。


《树鬼》 梦里,尘土飞扬心里沉甸甸的酸痛(2)

    大水奶奶看了看女班主任,女班主任仍旧对着阿布微笑。周围全是同学,他们都好奇地盯着阿布看。阿布紧张透了,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因为害怕,阿布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布鞋,一双红格子布鞋。阿布的思绪在布鞋上的红格子间跳动,不停地跳动。一时恍惚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女班主任拍了拍阿布的肩膀,说:“抬起头来。”    
    女班主任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样,她的嗓子很响,声音里没有一点儿水分,干巴巴的。女班主任突然间恢复了原样的声音,把阿布吓了一跳。    
    阿布抬起头,满眼都是茫然惊惶的神色。    
    女班主任脸上皮肤僵硬,眼睛里闪动着让阿布恐惧的光泽。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阿布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样的时刻,阿布很想母亲。阿布不知道她此时正在家里干什么,如果她知道这件事的话,她肯定会过来的。可阿布又怕她过来,怕自己说不清楚。如果阿布说不清楚的话,她可能也会骂阿布的。可阿布真的没有见过那两双挂在竹叉上的鞋垫。阿布反复地回忆自己早上经过大水奶奶家门口时的情景,真的没有见过那双鞋垫。    
    大水奶奶不再微笑了,女班主任也不再微笑了。同学全都往讲台旁边挤,他们张大嘴巴,好奇地仰着头,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全都盯着阿布看。    
    阿布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伤心极了。    
    大水奶奶说:“快说,不然我要去和你父母亲说了。”    
    女班主任说:“说吧。”    
    阿布站在桌子旁边,听着窗外鸟儿的鸣叫。那鸟叫声特别悦耳,阿布希望自己也是一只鸟,能够从教室里飞出去,再也不用回来。    
    大家都在看着阿布。阿布觉得很冷,感觉自己好像没穿任何衣服。    
    上课的铃声响了。    
    听了铃声响,大水奶奶着急了,她猛地推了阿布一把,说:“快说快说,要上课了!”    
    毫不设防的阿布被她突然一推,摔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的阿布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趴在地上大哭起来。阿布的哭声都快把上课的铃声给淹没了。同学们惊奇地看着阿布,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都被阿布的哭声惊住了。    
    从那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阿布一看到鞋垫子就有想哭泣或者想呕吐的欲望。长大以后,阿布穿鞋子从来都不用鞋垫。但这是后话。    
    中午放学回家时,阿布又在家门口碰到了大水奶奶。父亲阴沉着脸,恶神一样站在门口,母亲站在父亲背后,满脸忧伤的样子。    
    看那架势,阿布心跳加快,一顿暴打肯定免不了了。父亲从来都没有习惯问阿布为什么,也没有习惯听阿布辩解。    
    16    
    北京的部长楼里,阿布的隔壁,住进来一位新客人。    
    夏措易西。藏族人。一个很健康的小伙子。棕色皮肤,中高个子,身材不错,强壮,高鼻梁,鬈发。不说话眼睛也含笑,是那种非常纯净的眼神。    
    那天早上阿布从卫生间出来,发现屋子对面的卫生间也出来一个人,吓一跳,不由得惊叫了一下。站住,盯着那人看,脸有惊慌之色。那人羞涩地笑了笑,说:“您好!我是凌晨刚住进来的,叫夏措易西。”    
    穿着睡衣的阿布,头发散乱,睡眼蒙■地站在空荡荡的大客厅中间,面对着一个穿黄色藏袍,白色T恤衫的陌生小伙子,慌乱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听了他的自我介绍后,只知道点头,然后飞快地跑回自己房间里去。    
    中午,阿布待在房间里,蜷曲着身体躺在沙发上听音乐剧大师安德鲁韦伯毕生最著名的作品《歌剧魅影》。门半开着。    
    “嗨,嗨,嗨。”    
    阿布抬头。    
    夏措易西站在门口,稍稍朝门里探头,羞涩地微笑:“附近有网吧吗?我想上网收一下邮件。”    
    阿布摇头,说:“我刚来北京不久,也不太熟悉。”    
    他在门口,移动了一下脚步,歪了歪头,侧耳:“这是安德鲁韦伯的《THEPHANTOMOFTHEOPERA》。”    
    阿布坐正身子,说道:“你也喜欢?”    
    他用手摸了一下脸,说:“是的,我也有这个CD。”    
    阿布笑了笑:“我的电脑可以上网,你可以先用我的电脑收邮件。”    
    他抓了抓脖子,仍旧羞涩地微笑:“真的吗?那太谢谢您了!”却依旧站在门口,手扶在门框上。    
    阿布说:“进来吧。”    
    在夏措易西上网查邮件时,两个人又说了些话。    
    ……    
    那天傍晚,夏措易西过来问阿布是否要一起出去吃晚饭。阿布犹豫了会儿,想想肚子也饿了,便站起来关了门一起去了。阿布信任夏措易西的眼睛,那绝对是一双好人的眼睛。纯净祥和。    
    夏措易西只吃素,是个素食主义者。那天,是阿布点的菜,非常简单:一盘清蒸大白菜、五个小南瓜饼、一大碗黄瓜青皮汤、两小碗担担面,一小碗酸辣萝卜条。    
    饭桌上,又说了些话。阿布知道他小时候生活在游牧区,有一个幽默豁达的父亲,一个总是了解别人需要的母亲,一个善良乐观的姐姐,一个沉稳强壮的哥哥……    
    由此,就算是与夏措易西相交了。    
    为了鞋垫的事,父亲打了阿布两个巴掌。    
    父亲在打阿布的时候,阿布忍不住还嘴了。阿布很少还嘴,但那天她真的委屈透了。阿布摸着自己被父亲打肿了的脸,仰起头来问:“我没拿,凭什么打我?”


《树鬼》 梦里,尘土飞扬心里沉甸甸的酸痛(3)

    父亲不说话,父亲没喝酒的时候很少说废话。他看了看阿布,又看了看站在一旁面带微笑的大水奶奶,转身回屋去拿竹条,准备暴打她一顿。    
    阿布想都没想,转身就跑。阿布害怕竹条枝的抽打,真的被打怕了。只能出去躲一躲再说。也没地方去,就躲在河边的小树林里。    
    天快黑下来时,一个人偷偷地回到了布衣巷,能够看见自己家里的灯光,却害怕回去。于是便躲进巷口的那个樟树洞里。樟树洞很大,十岁的阿布躲在角落里,将身子蜷缩起来,也就一点点。躲在里面,谁都看不见,但阿布却能透过树洞里的小孔,看见每一个从布衣巷里进出的行人。    
    夜一点点沉下来,像块灰色的布,由灰变暗,那暗又一点点浓起来,到最后黑得让人心跳。布衣巷里的灯光在黑色中一盏盏消失,当最后一盏灯消失的时候,巨大的恐惧河水一样将她淹没。    
    被恐惧淹没的阿布能听到樟树叶子在夜风中摇晃的声音,那声音怪异神秘。外婆曾经和她说过,那是树鬼的声音。    
    阿布一边听着树鬼发出的声音,一边睁着眼睛等待。多么希望能够听到父母亲的脚步声,或者能够听到他们的喊叫声。可是什么都没有,布衣巷已经一片漆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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