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一个酒窖里,找一两个谈得来的朋友作伴。我这一生看过的、经历过的都不算少,可是我可以毫不迟疑地告诉你,
好酒和友情是人生中最难得的两件事。”他说完,露出一副尴尬的神色,又加了两句:“真抱歉,我一说就没完没了,我想是你让我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把红烧羊肉舀到盘里,一边吃肉,一边撕下面包蘸肉汁吃。他边吃边说,把玛蒂尔德想知道的事情告诉她。她把轮椅移近咖啡桌,以便听得更清楚。外边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连那些喜欢呼朋引伴、饮酒高歌的醉鬼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第二部分欢乐时光(6)
一九一七年一月底,一位穿着黑衣的“爱国者协会”的寡妇,走进小路易的咖啡馆,向他宣布了他朋友去世的噩耗。她刚从达瓦街的一栋建筑走来,离小路易的咖啡馆只有两街之遥。“爱斯基摩”战前做木工的作坊就在那栋大楼的院子里,他则住在阁楼上的房间。
小路易正兴高采烈地对着一群顾客讲述他生平最精彩的一场拳击赛,听到这个噩耗以后,他好像挨了一拳,头昏眼花,颓然坐下。当天晚上,他独自一个人喝得烂醉,一边哭着,一边拿出他一个星期前收到的“爱斯基摩”给他写的最后一封信,反复细看。然后,他独自一个人,把咖啡馆里的一张桌子砸烂。
同年四月间,市政府派了一个职员,把一份正式的死亡通知书送到他咖啡馆来。通知书上写着:“一九一七年一月七日,被敌人所杀。”那职员问他“爱斯基摩”有没有什么亲人,不论远近亲疏,好让市政府可以传达这个消息。小路易回答说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爱斯基摩”有一个哥哥住在美洲,可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络了。
那天晚上,为了消愁,小路易约了一个女友一起出去。他们先在克里希广场附近的一间餐厅吃了晚饭,然后又去看了半场电影,没看到剧终就离开了,因为他实在没心情看下去。也没什么心情寻欢作乐,所以把女朋友送回家,自己一个人在雨中走回咖啡馆,脸颊上流着雨水和泪水。他把自己关在店里,独自一个人喝得烂醉,在那里回想往事。这次,他没再砸烂桌子,因为不但是桌子太贵,而且这样做也于事无补。
他什么细节也不知道。他不清楚巴斯多施·布盖是在什么情况下去世的,也不知道他被葬
在什么地方。他的同壕战友一个也不曾来到咖啡馆捎信。战争初期,“爱斯基摩”的一些营友总
会趁着休假之便给他捎个口信,或者带给他一封“爱斯基摩”的亲笔信,或一张照片。随着时间
慢慢过去,这些偶尔出现的战友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可能是他们随时在重新编组调动,可能
是他们已经阵亡,可能他们都被敌人俘虏了,也有可能他们厌倦重提过去那段痛苦的记忆。
维罗尼卡·帕萨望——那个“爱斯基摩”在最后一封信上提到的维罗,小路易从前倒是常看
到她,现在偶尔还会见到她。她总是在快打烊的时候才来,留在炉边喝一杯咖啡,跟小路易
谈起从前的欢乐时光,说着说着还会淌下两滴眼泪。维罗在一九一一年已经跟布盖同居了,
那年小路易坚称自己三十九岁,跟另外一个拳手路易·朋迪头破血流地打了一架以后,从此
挂拳收山,买下这个咖啡馆,开始了他的酒保生涯。他一生从没跪在地上向人求饶过,就算
是在拳击场上碰到强劲的对手也是如此。但是,跟朋迪的这场最后拳击赛,他被打得落花流水,瘫在地上
起不来。自从开了酒店,他总算过了三年好日子,也就是他跟维罗两人口中所说的“欢乐时
光”。每周,布盖一天总要往咖啡馆跑个好几次,穿着无领衬衫,全身沾满锯木屑,喝着
一小杯冰凉的白酒。晚上,他常精心打扮得像个上流绅士一样,带着维罗去音乐剧院看戏。
他对维罗极端引以为荣,把她当成自己的妻子向别人介绍。事实上,虽然少了一张盖了章的
结婚证书,但他们两个人早已海誓山盟,矢志不渝,一直到战争把他们分开。
其实,他们开始时也没完全分开。一直到一九一六年,布盖仍然照旧付他作坊和公寓的房
租,这样他休假时就能重温往日的旧梦。他休假的次数比别人多,可能是因为他知道如何赢
得别人的好感,也可能因为他曾捕获到战俘而受勋褒奖的缘故。这些休假时的舒闲日子,他
大部分时光是跟维罗在床上度过的。剩下的时间,他都花在那些专门让人寻欢作乐的场所,
其中有一些是他战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每次休假,他一进大门,可能人还在楼梯上,就一把
扯掉军装,一直到回去收假的最后一刻才又再穿上。你简直想像不出他穿上伦敦来的花呢西
装上衣,狭边帽斜戴在头上,脖子上绕着一条长长的白围巾,手臂上勾着一个漂亮的女伴,
那样子说有多神气就有多神气。看到的人都以为他是那群天之骄子飞行员中的一员。
不过,凭良心说,维罗尼卡·帕萨望也是个大美人。她今年二十七岁,身材修长均匀,
长发及腰,核桃形的猫眼,皮肤雪白光滑,是个真正的大美人。今年七月,她最后一次出现
在小路易的咖啡馆时,还在巴黎北区的一个女装店里当店员。他不知道女装店的地址,也不
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可是他知道她不会就这样销声匿迹,一定不久后还会再来看他,那时
候,他一定会要她跟玛蒂尔德联络。
第二部分欢乐时光(7)
至于一九一六年布盖有次休假时,两个恋人闹别扭结果分手的事,小路易始终没搞明
白其中的来龙去脉,两个人谁都没对他提及这件事。他一直以为他们不过是闹点爱情小纠纷,
虽然可惜,但是总会重修旧好。一九一七年,一个天色灰暗的早上,当维罗听到某个邻居告诉她
布盖去世的消息时,她气急败坏地跑到小路易这儿来。小路易把“爱斯基摩”的诀别信拿给她
看,要她解释。她放声痛哭,跪倒在地上,整个人已崩溃,她抬起一张悲凄的脸对他大喊:“现在解释还有什么用?你想我不后悔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发誓他下次休假时要好好地让他
高兴一下吗?现在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当时,咖啡馆里有五六个客人,对别人的
痛苦感到无比好奇,个个张大眼睛竖起耳朵看好戏,没一个想到要回避,结果全让小路易轰
了出去。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平静下来后,把眼泪擦干,坐在一张靠着火炉的咖啡桌边,对小路易郑重声明:“不论怎么样,布盖曾要我发誓对这件事情保密,绝不对任何人说起。”小路易也就没有再坚持。如果玛蒂尔德真想知道,小路易也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他觉得布盖很有女人缘,就像很多其他男人一样,而且又太老实,不知道如何谨慎小心地处理这种事情。他一九一六年夏天的那次休假,一定是出轨了,但是又对维罗坦白招认,结果可想而知,维罗一怒之下收拾细软就离他而去。这就是小路易想像中的事情经过,他实在懒得去想别的枝节,觉得这个故事就跟实情差不远了,但是他也知道,其中有两点站不住脚。第一,维罗是真正爱着布盖,照理不会对他的逢场作戏生那么久的气。第二,布盖对小路易是无话不说、无事不谈,信任得甚至把自己的储蓄都交给他保管。如果布盖对这件事绝口不提,原因只有两个: 如果不是他太惭愧,就是他在保护另一个人的名誉。第二个假设的可能性比较大。他希望玛蒂尔德能原谅他的直言不讳,关于男欢女爱的事,很多事都可想而知。
在等小路易用餐时,玛蒂尔德突然全身发冷,她换了一个位子,靠近炉火边坐着。用餐时,小路易不知道说了什么,或者是她自己脑海中的某个景象,让玛蒂尔德突然发冷。当小路易站起身来,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些他搜集的有关“爱斯基摩”的纪念品,给玛蒂尔德看: 在美洲的照片,过去欢乐时光留下的影像,战争的记录,“爱斯基摩”的绝笔信。玛蒂尔德还没决定是否要告诉小路易她手中也有一份这封信的抄本,以及这些信是在什么凄惨状况下写的。可是,当她打开那封信时,她一点都不需要勉强自己假装,因为她完全觉得是第一次看到这封信。
第二部分欢乐时光(8)
信的字体幼稚拙劣,每个字都向左倾斜,拼法也错得离谱,像出自一个乡下孩子之手。可是在字里行间,玛蒂尔德仿佛看到一个双手反绑、被冻僵的可怜大兵,站在战壕中的一个扶梯上,转过头来哀求看守,求他保护另外一个比他更可怜的战友。
现在,小路易把他们两个人的酒杯放在一张离玛蒂尔德最近的桌上,坐下来静静地抽烟,挨过拳头肿起的眉毛下,是他失落在遥远的过去的眼神。玛蒂尔德问小路易,谁是信中提及的“硬饼干”。小路易苦笑了一下,对她说:“真奇怪,你大概会读心术,因为我正在想他。”
“硬饼干”的故事说起来也不短。他的境遇也很凄惨,因为他也没从战场上生还。他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人,长得瘦瘦高高的,碧蓝眼睛透出一股安详的神情,棕发开始慢慢变稀。他被大家叫做“硬饼干”的原因是他实在瘦,像“硬饼干”一样,瘦到连身材矮小的小路易用一只手就可以环住他整个人。
一九一年水灾时,布盖和“硬饼干”曾经合力救起一个溺水的老妇人。从此以后,他们就变成好友。他们每个星期六都一起去摆地摊,在圣安东尼和乐度的市场上卖他们制作的柜子、橱、小型家具等等。“爱斯基摩”的手艺精巧是不用说了,你只要看看后面摆的那艘他做的“撒马拉号”模型船就明白了。但是,“硬饼干”的那双手之神奇巧妙,更是你绝对想像不出的,简直可以说是空前绝后,是所有艺术中的精品,那是双点石成金的手。跟他们一起摆地摊的人完全心悦诚服,根本就不存嫉妒他的心思了。
星期六傍晚收拾了摊子,他们就来小路易这里小饮一杯。他们站在吧台前,边喝边开玩笑,同时把一天赚来的钱算一算,分一分。不过,“硬饼干”也不是每星期六傍晚都能来,因为他家有妻子和五个孩子等着他吃晚饭,如果回去得太晚,大概要看妻子的脸色。小路易坦白地承认,当他看到两个好友在吧台前有说有笑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浮上嫉妒“硬饼干”之意。当然,他一点恶意都没有,因为“硬饼干”实在是个大好人,从来没使过坏心眼,从来没发脾气大声说过话,而且他对布盖有很多好的影响。没错,好的影响。因为“硬饼干”的影响,布盖才开始储蓄。这里一百法郎、那里两百法郎地交给小路易保管,免得随便花掉了。小路易
在银行有一个保险箱,保险箱里有一个铁饼干盒,上面画着田间野花。布盖交给他的钱,他一分不少地全塞到饼干盒里。当他遵照布盖的交代,把这笔钱交给维罗时,维罗坚决不肯拿,哭着说她没资格用这些钱。小路易站起来虽然只有一百六十八公分,可是却有一副大丈夫绝不食言的气概。他手上拿着打火机,对天发誓说,如果维罗不马上把这些钱放进皮包里的话,他不但要把钱烧成灰,而且要当她的面把灰喝下去,大家干净清白。维罗没办法,最后只好拿了。那笔钱大概总共有八千法郎,虽然不能减轻生离死别的痛苦,可是足以让维罗过一段好日子。
有时候,上天的安排总是巧妙得出人意外: 布盖和“硬饼干”两个人在同一地区出生,因此打仗时被分在同一营区里,最后居然还被编在同一队上。从马恩河经过索姆区到后来的凡尔登,两个人一起经历许多大小战役,一起尝尽各种苦头。当其中一个人休假回来时,一定会来向大家报告另一个人的消息。要是咖啡馆里的顾客问起,他也会谈起战壕里的情形。可是他会一边喝着酒,一边用哀伤的眼神看着小路易,显然从心底哀求大家谈点别的事,因为战壕里的事是说不得的,说不清的,是没办法形容的……战壕里恶臭冲天,可是不管如何,里面还是一片充满生命力的天地。一个从未与战友在里面冲锋陷阵、被泥泞溅得满头满身的人,是永远无法了解“战壕”所代表的意义的。
说完这些令人心酸的话时,小路易静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又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上天也安排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事: 一九一六年夏天,这两个好朋友不知道为了什么事闹翻了,两人的友情也变了质,不停地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拌嘴……几瓶酒、一包土烟、一个罐头,甚至评论哪位将领会比较照顾部属这样的话题也要吵个不停。后来两个人互相躲避,连话都不说。当上级提名“硬饼干”为下士长时,他换了一个大队,后来又调到另一个营去。此后,他不曾再来过咖啡馆。听说他因为作战受伤,军方把他从前线撤退回后方时,在一次轰炸中死亡。
他的真实姓名究竟是什么,小路易记不起来,其他认识他的咖啡馆客人大概也没人知道。小路易只记得一九一一年的某个星期六,布盖第一次把“硬饼干”带到咖啡馆来介绍给他认识时,曾提过他的真实姓名。可是,因为每个人都叫他“硬饼干”,时间一长,大家就只记得他的绰号了。他的作坊应该在巴士底广场相邻区域的某条街上,至于确切位置,也没有人知道。不过小路易很高兴,觉得老天还是有眼,至少这两个好朋友各自在咽气以前,都原谅了对方。
第二部分欢乐时光(9)
当西尔万敲响咖啡馆的铁门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小路易去找开铁门的把手时,玛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