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小武的刻画,也是服从于这一基本意图的。作者给这部小说的定位,既是英雄传奇,又是历史小说,是它们的交集。
历史小说是要带人们回到某个历史时代的,它在虚构的同时,在很大程度上也需要具备历史的真实性,而这种真实性首先应该是细节的真实性。历来写历史小说的人都知道,年代越往前的小说越不好写。为什么?因为材料不足,难以还原细节。朝代越靠后,除了正史之外可资引用参考的资料就越多,如野史、笔记等等,而汉代以前材料很少,就很不好写了。大部分的作者,对于那个久远年代的生活习俗很不了解,因此也就很难写得具体详细,一不小心就会犯知识性错误。许多先秦两汉题材的影视剧更是出尽了洋相,让剧中人坐凳子,驾两匹马拉的兵车,用今天这样上北下南的地图,生称谥号,甚至让项羽手里挥动着宋代的朴刀,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像黄易《寻秦记》那样的作品,更只是游戏之作。作者对先秦的历史氛围既缺乏了解,也并没有真的想要去了解,更多的是一种后现代的消解。生活细节是基础,对生活细节不能还原,对那个时代人们的生存状态和心理也就不可能准确把握、真正还原。
所以,要写好汉代以前的历史小说,要比较好地对付这些细节,一般的作家不行,非学者作家不可。可惜大多数学者埋头学问,或不屑于小说这样的“小道”,或无暇他顾,或者更多的是没有文学才能。而史杰鹏则恰好既有学识,又有才情,可以完成这样艰巨的任务。汉代人的市场是什么样的?货币是怎么样的?人民的爵位等级怎么分?名字怎么起?穿什么衣服?有什么装饰?迷信程度如何?行动的自由度有多大?官职如何设置?行政等级如何划分?律令制度是怎样的?交通状况如何?建筑格局如何?像这样一些细节,是令很多作家望而生畏的。而对于史杰鹏来说就是驾轻就熟了。他是北大古文字学硕士,北师大训诂学博士,对先秦两汉的古籍和地下考古材料非常熟悉,尤其是对《汉书》和新出土的楚简、汉简更是烂熟于心。《汉书》提供了历史的大框架和上层社会的生活材料,而出土简牍则提供了社会生活,尤其是基层生活的细节。如写小说开始的那场凶杀案,史杰鹏就借用了张家山汉简里面的一个案例。而小说中沈武最熟悉的、多次借以死里逃生的法律条文,当然也来自史杰鹏渊博的才识。
就这样,史杰鹏以他深厚的学养,为我们铺开了一个汉代生活的广阔画卷。上至宫廷礼仪、贵族揖让,下至县廷办事的手续,市井闾里的日常生活,以及凌厉雄劲的战阵兵锋、浓烈狂野的男女情爱,骨鲠慷慨的人格气质,这种种生活的原生态,无不纤毫毕现地展示在我们面前。为与这些内容相配合,在语言上也力图用一种古雅朴拙的风格,以利于表现那个时代苍凉雄放的原始风貌。
所以我们可以说,史杰鹏在历史演义和英雄传奇这两个大类别之间,创造了一种新的小说类型。这个类型的人物是虚构的,套路比《三国演义》那样的正规历史小说要野,而对历史的表现和还原又远比《水浒传》那样的英雄传奇要真,我们套用“历史武侠小说”这个概念,就姑且叫它“历史传奇小说”吧。如果这个说法得以成立的话,史杰鹏就是这个小说类型当之无愧的开山鼻祖。
史杰鹏是个怪才,在北大读硕士的时候,外号就叫“大怪”。该大怪那时常常和我们说,他的理想之一就是要写酷吏小说。今天他的理想终于开始付诸实施了,亭长小武就是一个惩办贪官污吏不法豪强毫不留情的酷吏。据说他已经在筹划写续集,那就让我们期待着他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把“历史传奇小说”发扬光大吧!
书评读历史小说《亭长小武》
读历史小说《亭长小武》
江右狂生
这是一本历史小说。历史小说虽然是个偏正式的词组,重点在后面的“小说”一词,然而它毕竟需要在历史的前提下展开。因此,上佳的历史小说都很重视对历史细节的经营,力图做到使人有种现场感,以此达到历史的目的。有些所谓的历史小说,是以历史为幌子的现代小说,或者是干脆借着历史为噱头,用历史名人的冠冕来为自己捞取名声。当然,历史小说对作者的学养要求很高,如果没有学养,那就描摹不出细节,只能假模假式长篇累牍地写心理活动,以现代人的思维来意淫古代人,象《我的帝王生涯》那样,实在是让人不忍卒读。
有些历史小说家学养比较好,他们基本能做到大量使用细腻、乃至繁冗的语言对人物的衣食住行进行不厌其烦的贴近式描摹。典型的如徐嗣业的《金瓯缺》,姚雪垠的《李自成》等,但是在人物塑造上却不能说是上乘的。因为书中那些人物的所思所想、所行所动,和那个历史时代的风气颇为相左,因而人物的际遇根本不象是那个时代应该发生的结果,作为今人的作者本身的痕迹在书中若隐若现。
但《亭长小武》却基本上没有上述的两种缺点,阅读这本书,能给人强烈的汉代临界感。而且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对书中各种形象背景的刻画手法是简洁洗练的,在作者的行文过程中,偶尔不经意地流露出几个具有时代特征的称呼,几句时代通行用语,点染几件富有时代特色的衣冠器物,并未进行大肆的渲染,而历史感非常浓烈。作者把写作重点放在了人物性格和人物精神的历史化上,而非人物造型和活动空间的历史化上。《李自成》、《金瓯缺》虽然器物典章复原得惟妙惟肖,那却是死的东西,小说毕竟不是考古发掘报告。只在《亭长小武》中,我们能看到依循时代架构来规划其人物的思维架构和人生轨迹。读着这本书,使我有种宛然确有其人,宛然确有其事的感觉。仿佛小说中的人物真是如作者小说末尾中所说的,史佚其名,直到千百年后的而今,他的生平才从破土而出的婴齐竹简记载中被发现。而非古瓶装今酒的感觉。这实在是当今历史小说中的一个难得的收获。
我们知道,汉代是一个以严密苛酷的刑律科条来管理社会的朝代。这这个帝国中,完全靠文法吏的刀笔来运行着,其中充盈着血腥杀戮,盛行着舞文弄墨。“案狱考事,移书下记”是这个时代最亨达通吃的技能。所谓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是蒙住历史真实的华衮,经术文学虽然受推崇,然而毕竟是用来高谈阔论的,在实用性上是远不及法律文案。(那时大家固然要学六经,可谁也不会丢了法律文案来学。连经学魁首郑玄郑大师都精心为律令作笺注。)所谓“春秋决狱”云云,不过为黑冷的律条饰一道光彩绚丽的金边。书中的主人公小武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豫章县青云里的亭长,一个大汉帝国政府里的最底层吏员,一个连印绶都没有的不入流的吏员。还时时担忧着因捕盗不力、亭舍不洁受县廷谴责而罢职。然而他却具备精法律,知官事,晓簿书的本事。他是适应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需要的热门人才。他的发迹是完全符合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选择趋向的。汉代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比如张汤、杜周、黄霸、赵广汉、尹翁归、王尊等等,哪个不是起于小吏,靠着文墨功夫,终于位列三公九卿的?至于汉武帝刘彻,一个雄才大略,求贤好士而又主观爱憎极端强烈,爱之则爵之而后快,显之而后快;憎之则诛之而后快,族之而后快的皇帝。大凡身有奇才,敢于表现自己的奇才,在他治下是很容易好风凭借力,一朝上青天的。史上的卫青,霍去病,严助,朱买臣等人都都是如此。小武有胆有识地应对了豫章劫盗事变,彰显了自己的明敏果敢与娴熟吏事,一鸣惊人,并且还赢得慧眼识英杰的美人青睐。(汉代不少此类红拂识李靖的故事,典型如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于是他自然被刘彻激赏,立时高车驷马了。然而汉代轻爵赐人却也轻族诛人,汉武喜不循常,怒也不循常。深文罗织的漩涡可以吞噬别人也可能吞噬自己。身处这修罗场,几人能免?!前举诸人,除却早死的,不都是非死即黜么?(大都是刀下亡)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下,小武岂能免?岂能长享富贵柔情?爱妻刘丽都被人害死,自己政争失败自刎而亡。是符合那个时代规律的结局!
野性的年代,既跃动着浪漫却也弥漫着残酷的年代。人的命运时时置于捉摸不定中的年代!飞黄腾达与身首异处只有一步之遥的年代。晨起万户侯,日没阶下囚的年代。《亭长小武》栩栩如生地让我感触到了这样一个年代。
第一章自序
写这本小说,是很偶然的。起初仅为了满足朋友们的好奇,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弄成这么长的一篇东西。
我并非学历史出身,要说喜欢《汉书》,竟是因为它的文学性。这样,顺带着汉代的历史也可说是稍知道一点。也因此,看见现在有些写这个时段的小说,就没有胃口。那些作者们大概以为古代的所有时段都是一回事,所以我从中看到的多为雷同的内容,除了人名换一下。当然,这并不说明我只爱好历史的细节。但关键是,如果不是那些各个朝代不同的细节,很多故事就有可能不这样发展,而应当那样发展。所以,细节有时是可以左右情节的。
因此想写自己心目中的汉代。但从何开始呢?仅仅写宫廷斗争我自己觉得很无聊,况且很多小说已基本是这内容,我不必去凑趣。不过为了能吸引大众的眼球,王侯将相是必要的,毕竟通过欣赏纸上王侯的奢华,能让我们获得虚幻的满足。除了王侯,剩下还有才子佳人。只是汉代又偏偏无所谓才子这种东西,毕竟科举制度还没有。那么我怎么能让读者随着我一起“意淫”呢?
可以追溯一下经历。童年时,我住在南昌的一个市井里,往西走,数百米之外便是波光粼粼的抚河,乃赣江的一条支流,赫赫有名的滕王阁就建在不远的地方。我回想起这场景,总觉得二千年前的汉代,作为豫章郡太守治所的南昌(在小说中叫豫章县),估计也就是这样子。因此我就干脆写一个平民,如何从这个江边小邑发迹的过程。汉代重视“法律”人才,人要发迹,非得从小吏做起,那么熟读律令非常重要。我遥想一个二千多年前的青年人,怎样通过苦苦诵读律令,致位通显。这就是当时的“才子”了,再想出个“佳人”来,故事就基本有了迎合大众口味的可能。
除了这个俗不可耐的故事框架之外,要说这篇小说有些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就是它比较注意细节。我充分运用了自己知道的一点汉律知识,让主人公借助它时时脱险,步步高升。就像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凭借武功脱险,本质都是一样。可惜最后有个遗憾,我本想让主人公有个美好的结局,可是写着写着就走调了,无可奈何地让他失败,这是我感到很抱歉的。有些读者已经对我提出过愤怒的批评,希望写下一部时,我能洒脱一点,让主人公无所不能。这很好理解,读者代入故事情节时,会因此感到尤其爽快。
有必要说明,虽然我的意图是尽量写出心目中汉代的味道,但为了情节的需要,我将一些很常识的史实加以改造了。读者看到这些部分,大可一笑置之。
回想当初写这个东西时,也是比较烦的,每天总觉得要完成一件事,日子因此感到拘束。现在终于看到它的出版,又不由得庆幸。毕竟不写点儿这个,时间可能也是白白流失,什么也不会留下。虽然小说并非什么“经国之大业”,留下与否不很重要,可是“虽小道,必有可观焉”。如果终究能愉悦他人,自己也会很愉悦的。
史杰鹏于北师大
2004年4月
第一章第1节 经年为亭吏 奉券入县廷(1)
西汉武帝太始四年的夏天,天气燠热,江南豫章郡的豫章县城内流言四布,大街小巷都充塞着一种神秘紧张的气氛。县廷的掾吏们在各个乡、亭、市、里穿梭来往,捕走了不少游手好闲的少年子弟,平常热闹喧嚷的街道上顿时冷冷清清的,显得颇为肃杀。原来前不久城中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受害者为女性,地位很低,是城中卫氏府中的婢妾。而且她自身不过是受了伤,并没有丢掉性命。怎奈这案件发生在县廷附近,县令十分震怒,倘若这明目张胆的县廷近旁杀人案不能尽快破获,传到郡太守那里,他今年的考绩就得“负殿” ,必定会受严谴。他当即下令,组织了一个破案小组,总共四个老练狱吏,昼夜考索。但是案犯十分狡猾,现场除了一枚契券,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老吏们冒着酷暑,勤奋工作了几十天,一无所获。而卫氏却是当地的一个大族,屡次派人来县廷催问结果,声言再无消息,将以文书上讼郡府,甚至长安廷尉府。
县令吓得满头是汗,他想起了当年县廷的办案干吏李顺,急招他来商量对策。两人客套一番之后,王德恳请李顺出山,帮他一把。李顺为难地说,在明廷 面前,臣也不说假话,臣壮年时也比不上一般人,何况现在垂垂已老,体力不支,恐怕无能为力了。如果明廷不弃,臣倒可以推荐一个人,相信他不会辜负明廷的期望。县令急道,谁?如果能帮我破获这起案件,本县的考绩不落后,我还有什么不可以报答呢?李顺道,青云亭亭长沈武。
他?县令拉下脸来,先生是在耍我吗?他连亭长这样的粗活都干不好,破案这样缜密的事,怎么可能胜任?李顺叹了口气,明廷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人各有其长,亦有所短。明廷不知么,我大汉开国功臣陈平名节不修,而为高祖皇帝出奇计,定天下。即如当年淮阴侯韩信,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任以亭长,一样的会疲弱不胜任。然而封坛拜将,号令三军,却能驰骋疆场,斩将搴旗,建不世之功勋。臣这个学生沈武心思缜密,文法娴熟,未可轻视啊!县令惊道,先生休提反贼韩信——如果沈武真如先生所说,我倒可以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