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还有心情为她歌功颂德,我为徐文雅伤心。”徐文雅平静地道:“谢谢你的伤
心,这纯粹是杞人忧天。当兵就不要高技术了?你说海湾战争里,多国部队靠什么
攻破了萨达姆防线?靠的就是最尖端最前卫的科学技术。”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站
起来打趣道:“就是,张卫老兄,你可别小看当武警的,要是我,找老婆就要找徐
文雅这样的,现在街上小流氓出役,你要有一个武警老婆,哈,你想那是什么场面,
遇到敌情,只要这样往后面一跳,一声大喝:‘老婆,上!’啊哟哟,只见横扫千
军如卷席。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想想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辉煌。”
人们笑得把啤酒都喷在彼此的身上,然后爬起来大呼:“祝徐文雅当兵顺利,
混个师长旅长的给我们瞧瞧!”
到了半夜,同一寝室的女同学都先后入睡,徐文雅却用报纸蒙着小台灯,拧开
笔帽,摊开一叠稿笺,凝视着窗外无边的夜色,认真地写了起来。同学们与她关系
虽好,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世背景,她明白自己的自尊心太强也是个弱点,因
为这很容易成为滋长虚荣的温床。可是没有这份小小的近乎虚荣的自尊,她怎么才
能压抑住自己心中的那块病根?
笔尖在纸上流利地划过,一排排刚劲有力的字迹出现了:
“……妈妈,我读小学的时候曾天真地问过你,为什么你和爸爸老是在别人面
前低三下四抬不起头,为什么有时候明明是邻居欺负你们,而你们却逆来顺受还要
尽量向欺负你们的人陪上屈辱的笑脸,为什么你教导我的格言和谚语里,总是强调
‘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命里没有莫强求’?
后来我长大了,读高中时,才从你们单位一位叔叔那里偶尔得知,原来你们没有告
诉我,我们这个家族在历史上曾有过一个奇耻大辱,那就是:由于爷爷在抗日战争
时期被捕叛变,在福州充当日本人的帮凶,致使地下组织的五个革命烈士牺牲在日
本人的刑场上。这事你们一直瞒着我,而你们希望我为家族争取荣誉的唯一途径,
就是读书、读书,从高中到大学,大学读完了读硕士,硕士读完了读博士,博士完
了读博士后,永远永远地读书,永远永远地回避现实。可是妈妈,这次我却要违背
你们的意愿了,我要退学当兵,参加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我没有向同学们说出
来我的最真实的想法,就是要用我的经历,来改变我们家族的历史形象,在叛徒的
后代中,也会出忠臣,在怕死的人的孙辈里,也会有热血女儿。所以,你不要来信
劝我,这是我的最后决定。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的决定,那也没有啥,我们就暂时停
止两代人的沟通。道路是自己选择的,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是我自己,而不是其他
任何人包括亲人的你们。当武警后,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下来,我要让我们姓徐的
一代一代的后人,在说起他们的祖先的时候,再不会为有个爷爷是叛徒而抬不起头,
而是由于有了一个我这样的女性而自豪……”
第三个姑娘生在特警队所在城市的一家姓铁的家庭里,单名一个红字。
铁红的家庭居住在东城区一个尚未进行城市改造的大杂院里。大杂院外面,是
蜘蛛网一样星罗棋布的穷街陋巷。铁红的父母在离大杂院不远的小街上开着一间出
售服装的小店,无权无势,攀结不上市里区里哪怕一个科长级别的人物,受够了街
上兄弟众多的人家的欺负,也受过黑道白道上蛮不讲理的人的要挟,因此父母最大
的心愿,就是唯一的女儿铁红将来能出人头地,给他们出头撑腰,将一切敢于与他
们的小店铺为难的乌龟王八蛋统统打个人仰马翻。铁红读初一时,他们替她报名进
了业余体校习武弄棍,管它以后能不能出将入相,先得用一身功夫镇住街上的小混
混,也是权宜之计。
可是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宠么儿,底层穷家里长大的铁红从小受着母亲
无微不至的关怀呵护,反倒养成一个心眼狡黠、爱打小算盘、并不把父母的期望当
成一回事的市井姑娘。体校里练武也不刻苦,若要真的撞上了手提菜刀的街头痞子,
她是没法与他们较量的。
后来直接将她送进部队的起因,是由于父母的小服装店的一次遭遇,这种遭遇
隔三差五就会发生,每每都令这个大杂院里的小家庭愁云惨淡,痛不欲生。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黄昏,一个自充为片区保护神的黑道小头目张五哥带着两个
手下又来了,收取该月的夜班保护费,铁父当时向小青年张五哥屈尊求情道:“五
哥,五哥,请你老人家再宽限一个星期,我这里凑够了,一定亲自给你府上交去。”
张五哥戴着一幅银丝眼镜,头上头油光亮淋漓,貌似文雅,说话慢声细气,“你都
说了几次一个星期了?”他说道,“今天再不拿钱,你想你怎么对得起我们的辛苦
呢?”他好似不经意地把烟头往模型上套的一件丝织裙装上一碾,立刻就烫出一个
大洞。铁父两眼一闭,差点没晕了过去。张五哥还是慢声慢气地讲道:“今天只是
提个醒,后天我们再来,那时就不这么轻松了。”
他们抬脚出门,高中刚毕业的铁红与新近交上的男朋友汪鹏逛街回来了,铁红
啃着一根甜甜的甘蔗,圆圆的脸上被汪鹏宠得红云灿烂,两人勾肩搭背,潇洒地哼
着一首流行歌曲。然而张五哥在他们面前一站,铁红就感到气氛反常,她是认识张
五哥的厉害的,小腿肚子不由得就有点颤抖开来。汪鹏却是第一次与这伙强人晤面,
一看女朋友的脸色,他就知道是他争表现的时候到了。汪鹏也是街头长大的青皮后
生,在体校里与铁红一个班,长拳打得还可以,平时就有点目空一切,为在女朋友
面前显出英雄,他猛地做出一副小流氓架势,弹着一只腿,向张五哥长声慢调地开
口:“请问朋友哪路神仙?”张五哥皮笑肉不笑地打量汪鹏:“喝?山不转水转,
在这个小码头还遇见了梁山好汉。”话未落音就是一个直拳,这很见效用,立刻退
了汪鹏的神光,将他打在地上半天爬不起身。张五哥道:“说,是不是想来虎口夺
食哇?!”汪鹏指着鼻血慌乱地后退道:“不不不,我是来买东西的顾客。”张五
哥变成温文尔雅的模样,说道:“那你就买吧。我来卖给你,你要几十件裙子?不
贵,每套我只卖四千八百八十八,八八八,发发发,大家图个吉利。这十件是你的
了,给老子掏钱。”汪鹏吓得脸色惨白,舌头搅不清楚,听不清楚都咕噜了一些什
么。
就在紧张时刻, 一阵警笛声由远而近传来,原来是铁红的妈妈刚才趁乱给110
巡警打了报警电话,两辆巡逻的摩托向这里飞速驰来。
张五哥一愣:“你们他妈的谁去报的警?”警笛声迅速向这里靠拢。张五哥一
挥手:“走!”三个人从后窗跳出,临行前,张五哥抽出刀,嘶啦一声从几十件摞
在一起的衣服上划过。
铁父终于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不是钢刀碰着了他,而是痛心得昏了过去。
就在这天晚上,铁红的父亲从大院里卖烧饼的刘瘸子口里听到了招兵的消息,
经过短暂的思考,他立刻有了一条至为重要的重大决策。他把老婆和女儿召集到饭
桌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以加强说出这个决策的分量,“当兵,”他沉重地说
道,‘“红儿你给老子去当兵,只要你当了兵,我们家就有靠山了。”妈妈乍一听,
却有些不放心了,说道:“听说当兵苦哇。”父亲厌恶地打断她道:“苦个屁,你
看街上走的那些武警,又高又壮,要是苦,能长得这么好?”
铁红对此考虑倒不是太多,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毕业就是失业,能去当兵,
倒是一条生路,且不说工作暂时有了保障,单是那一身军装,就让人不敢小觑。什
么张五哥张六哥,姑奶奶当了兵,撕弄他们只当碾碎一只臭虫,哈,有劲!她向妈
妈一耸鼻子, 轻松地道: “就是,妈妈真是老脑筋了。”父亲语重心长地又说:
“这些先别说,到了部队,你眼睛要精明,找准哪个首长最管事,你就给哪个首长
多帮忙。要舍得说好话,嘴巴两张皮,多说两口袋好话又不亏本。关键是一个好印
象,印象一好,人家长工资也先想着你,提拔接班人也先想着你。对那些与你不舒
服的人,你先忍着,不能得罪都不得罪,等你当了官,那时候再来收拾整过你的人
不迟。千字经上早就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
一片心。只要你当官了,有出息了,我们的家庭就不会是这个模样,连我都要给你
烧高香了。”妈妈被父亲的话点燃了心中的希望,紧跟着敲边鼓道:“爸爸说得有
道理呢,现在社会上,就时兴这一套,不这样你就要吃亏。”铁红感到好笑:“人
家还要你教?我比你懂得多。”妈妈不计较宝贝女儿的态度,赶紧闭嘴。父亲却对
母亲生出一丝怜悯,说道:“就知道吼你妈。铁红,刚才那些记住没有?”铁红:
“天天都在讲,我早就能背出来了。”父亲颔首:“这才像个样。”
就这样,铁红走进了街道办事处征兵报名的队列,凭她在武术学校学的那一套
花拳绣腿,明显地高于一般想参军的姑娘,几天之后,她果然顺利地踏进了军营。
最后一个姑娘叫沙学丽,是一个富翁的女儿。
南方那座繁华大城市的郊区公路上,一辆白色的公爵车与一辆红色的宝马在宽
敞的公路上斗狠开着,谁也不让谁,开公爵的是一个长发披肩的漂亮姑娘,脸上架
着一副大墨镜,这就是沙学丽。开宝马的是一个帅哥,边驾车边得意地吹着口哨,
不时向公爵投去得意的一瞥。
为了赶超宝马,沙学丽一咬牙,公爵逆行开到了左边的车道上。想不到拐弯后
迎面来了一辆大巴士,沙学丽一慌,猛打方向盘,汽车差点撞翻路边一个售书亭,
等她好不容易控制住汽车,宝马早已一溜烟地消失在公路尽头。
一辆交警的摩托鸣着警笛冲上来,刷地横在公爵前面,公爵停下,沙学丽负气
地狠狠捶打了一记方向盘。当她抬起头,映进眼帘的却是一个女交警,只见女交警
走近车窗,很精神地敬个礼,说道:“小姐,你的驾照。”沙学丽稳坐不动。女交
警威严地提高了声音,手一伸:“驾照!”沙学而耸耸肩,不情愿地掏出小本子。
女交警一看里面的照片:“呵,沙学丽,又是你。”
沙学丽回到海滨的家,在自己的豪华卧室里穿着一件靓丽夺目的晚礼服,才不
过一个钟头,扣车的事早已被抛到脑后。她的梳妆台上各种牌号的化妆品琳琅满目,
妈妈与一个佣人在身边帮忙,沙学而坐享其成,哪里不满意,嘴里只是娇憨地哼一
声,听凭母亲和佣人在她身上仔细地忙碌着。
父亲沙云标推门进来,穿着吊带裤,名牌全棉衬衫上扎着紫红嵌花的领带。他
四十五岁,虽然发福,但身材结实,五官朗阔,身上每寸肌肤都透射着精明和力量,
但就是对眼前的这个千金小姐毫无办法。沙云标把一张单子往梳妆台上重重一摔,
大声道:“你是累犯,罚款一千,暂扣驾照三个月!”沙学丽娇宠地一拧眉,俏丽
的鹅蛋脸上故意做出一付吃惊不浅的害怕:“老爸也,你是要把我往心脏病上吓也。”
母亲赶紧把那张单子捡起来拍回父亲手里,眼波凌厉地向他一横:“拿开!你不知
道丽丽有洁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敢往她的桌上放。”沙学丽也一下变了脸,
清亮的眼珠里刹时火光腾腾,说道:“哼!都是那个臭女警与我作对。”沙云标在
母女俩面前都不是对手,敲敲桌,不满又无奈地:“女警察女警察,怎么从来就不
想想你自己。”沙学丽毫不畏惧地道:“老爸你也该想想你自己,叫你把那辆奔驰
让给我开,你就是不干,老让我开那辆破公爵,怎么不被警察逮住?该,一万个该!”
沙云标终于忍不住大怒道:“你给我——”母亲立刻帮女儿的腔道:“你干什么?
今天是丽丽的生日,你不看天色还要看气色呢,吵什么吵,不就是一辆破车吗?你
舍不得你的奔驰,你就给她买一辆菲亚特,就当你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不行?”沙
学丽大叫:“哇,向老妈学习,向老妈致敬!”
父亲自知自己只有惨败的份儿,丧气地摇头,仰天长叹走出了沙学丽的房门。
晚饭前,沙学丽独自呆在卧室里,凝视着锃亮的大穿衣镜。稍倾,一只逼真的
玩具手枪啪地伸进镜面,听得到一个嘴里发出的子弹出膛的击发声,这是她在对着
镜子演练美国西部片里的持枪大侠。
沙学丽做着各种自认为潇洒的击发动作,向着各个角落“开枪”,然后把枪向
一个假想的人儿一指,学着今天那个女警察的语气,冷冰冰地命令:“呵,又是你,
拿出来,你的驾照!……咦,你敢跟我调皮,我想认你,我手里的家伙可是不认你。”
她嘴里发出啪的一声,自己装着中了枪的样子,旋了一转,向华丽的大床倒去。
接着她一下蹦起身体,满意地点点头,哈哈大笑一声,把手枪在食指上抡着圈,
想一下子插进腰间的皮带,可惜动作不娴熟,手枪飞到空中,接着悠然冲向大穿衣
镜,沙学丽惊骇地闭上美丽的大眼,紧捂耳朵。
玩具手枪与大穿衣镜相撞,碎屑四溅。
母亲惊慌的脸从猛然推开的门后出现:“丽丽你……”
沙学丽扮个鬼脸,双肩没事似地一耸。然后站起身道,“妈,她们来了吗?”
她问的是她的生日宴会,她知道她的那伙朋友准在下面大客厅里等着呢。
这是晚上七点,沙家宽敞气派的大客厅热闹非凡,青春的喉咙齐唱着生日歌,
一个燃着十八根小蜡烛的大蛋糕摆在精致的大茶几正中,一伙男女朋友边拍手边唱,
围在典雅高贵的沙学丽身边,电灯是关了的,烛光摇曳中,穿着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