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吕不韦,意识上,站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秦王,而是自己的儿子。秦王所说“回绝了她”,吕不韦已经知道,对嬴政的处理,他有自己的看法,这也是他准备向儿子谈的话题之一。于是,听后他道:“这臣知道了,回绝的理由臣也已经晓得。只是,臣以为,这事可回绝,也可从她。这是一。二,既然回绝了,就应该让她待在宫里……”
嬴政听后问:“相国以为寡人举措有失?”
吕不韦意识上依然把眼前的嬴政看成自己的儿子,道:“说可以回绝,是说,两个小小的孩子就给个什么君,什么侯,未免轻忽;说可以从她,是说求得和谐,免生怨怒。说既不从她,就应该让她待在宫里,是说,他们如生怨怒,可以有所约束。大王放他们离开咸阳,一个去了甘泉宫,一个去了封地,就给了他们天地,可以让他们无拘无束发泄怨怒……”
嬴政听后立即道:“对此寡人有一辩……”
吕不韦心中一震,但他思想上依然没有转过弯来,依旧把眼前的秦王看成自己的儿子,道:“讲……”
这可真是一个父亲对一个不听话的儿子讲话的口气。
这种口气连嬴政都觉得吃惊了。他稍稍停了一下,道:“从她是树兵,却她而生怨,两者相比,寡人宁取后者。放他们去甘泉宫,去封地,是寡人不负人——他们得不到封赏,离开咸阳,自在些,寡人便从了他们。至于在那里无拘无束发泄怨怒,那由他们,只是他们只能以怨怒为限。寡人有秦国,为不负人,可以送上半壁河山,可有人如若掠取——虽动毫发,必不容也!”
嬴政最后这两句话出口令吕不韦一震,他问自己:儿子的这种厉害劲儿是哪里来的?但对此他来不及多想,随后道:“说是树兵,未免偏颇……”
这分明是在教训自己的儿子,而不是在跟一位王讲话。秦王又是一震,道:“愿听教训……”
这话出口,吕不韦似有所悟,立即改变了口气,缓缓道:“大王须知,周朝衰落、灭亡,分封的原因十分清楚,可夏亡,殷亡,却并不是由于有了分封……”
秦王驳他道:“有了一个周朝还不够吗?”
吕不韦变得清醒了些,依然用缓缓的口气道:“大王,从另一个角度看,周朝衰落、灭亡,原因也并不只是分封……”
秦王道:“可没有分封,就没有春秋,也就更没有战国了……”
吕不韦这时已经开始觉得,今天嬴政的情绪大大不同于昔日,而且,与前一段联系起来看,嬴政的“不驯服”是越发地变本加厉了。
最初,在大殿上,嬴政只讲了一句“这事容寡人再想一想”,内含着对抗的成分,但话语本身并没有表露对抗的意思。在出征前阅兵时,嬴政讲了两句话,已经开始了对抗。现在,则是一连串的对抗。
这促使吕不韦思考。
回来的路上,他的内心就惴惴不安,但,他依然有一种幻想,幻想儿子是一时冲动,有了不同寻常的举动,碰了钉子,经过思考,会“回心转意”。现在看,自己是大错而特错了。
可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吕不韦没有再接嬴政的话茬,自己思索着。
这时,秦王和吕不韦已经出了大殿,到了殿前院内,赵高在后面跟着。
几个扫地的远远见秦王和吕不韦走来,早早地回避了。可其中一个没有动地方,一直到秦王和吕不韦走近,他依然低着头扫他的地。
秦王和吕不韦并没注意到那人。而等那人一抬头看见是秦王时,便显得手足无措,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这下倒引起了秦王和吕不韦的注意。
在跪下去的那一刹那,那人的脸在秦王眼前闪了一下。
那人低着头跪着。
秦王对那人道:“抬起头来!”
那人一动不动。秦王又大声重复了一句:“抬起头来!”
这时,退到远处的几个扫地的也跪下来,大声道:“启禀大王,他是个聋哑人,名叫哑扫……”
秦王听了这话,俯下身去。赵高走上来,伸出手去,板着那哑扫的头,使那人仰起了脸来。
啊!不光身躯高矮、胖瘦,就是长相、眉眼儿,也完全像吕不韦——只是黑了些,苍老了些。
吕不韦也注意到了,便和秦王一起笑了起来。
二人转回,赵高跟随。
秦王道:“该去请太王太后了。”
六、风波(1)
太王太后曾有话,大殿上庆典完后,要来看看那些鼎。
秦王和吕不韦陪太王太后来到了大殿。太后、泾阳太后也来了。嫪毐、赵高在一旁伺候。
太王太后很是兴奋,九尊大鼎一一看过,惊叹道:“诸侯们觊觎这些宝贝已经有些年头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便转向秦王,问:“政儿,我考考你,这鼎有什么来历?”
秦王道:“回太王太后:虞夏之时,国力强盛,四方的诸侯都来朝贡,虞夏便用进贡之金铸鼎九口,象征九州之形。这就是这些鼎的来历了。”
对孙子的回答太王太后很是满意,她兴致不减,又问:“那么,你可晓得楚王问鼎是怎么一回事吗?”
秦王道:“回太王太后:楚庄王称霸,觊觎周鼎,他兵过洛阳,周定王派王孙满劳师,庄王向王孙满问鼎小大轻重。这就是楚王问鼎的事了。”
太王太后问:“王孙满是怎么回答的呢?”
秦王道:“王孙满对曰:在德不在鼎……说夏桀乱德,鼎迁于殷。殷纣暴虐,鼎迁于周。借此,王孙满对楚王说:德之休明,虽小必重;荒暴昏乱,虽大必轻。”
太王太后道:“是啊,这王孙满对得好,不是一个等闲之辈……”
秦王道:“太王太后,方才,这里庆典中出了点乱子……正好和这鼎有关……”
太王太后遂问:“嗬!出了什么事?”
秦王道:“一看到这些鼎,说到灭了周,博士馆博士、齐人淳于越便当场大哭起来,问他,他说为周灭而悲哀……”
太王太后道:“出这种人不足怪的。”
秦王道:“他质问相国,灭周卜过没有……”
太王太后道:“这就未免迂腐了……”
秦王道:“相国说未卜。他问:天命允否?相国说:天命必允。那淳于越说:未卜先知,闻所未闻……”
太王太后道:“腐儒一个!”
秦王道:“相国也这样骂了他,并把他轰出了大殿……”
太王太后笑了起来,道:“对!轰他走!离得我们远远儿的……”
秦王道:“儿臣以为他何止迂腐,简直就是借古非今!王孙满跟楚庄王讲,成王定鼎,卜周朝三十世,七百年,天所命也。王孙满讲那话时,周朝经历了五百多年,大限未到,王孙满吓住了楚王。而可叹的是,王孙满的话,也吓住了后人——让周历经了四十三世,八百年。王孙满说,成王定鼎,卜周朝三十世,七百年,结果,周已经历经了四十三世,八百年。这使儿臣想到,实情是周朝的延续违了天命。按理说,我们灭周,是在替天行命。可这个齐人淳于越还是指责我们违了天命。由此可见,古言古训这个东西是多么地可怕!”
这时,吕不韦插进来道:“大王,依臣之见,古言古训并非一律都是坏的……”
秦王道:“相国说的是,寡人此处特指王孙满吓人的那一套,还有圣人留下来的有关忠孝节义的一套……”
吕不韦一听越发吃惊了,在太王太后面前,如何能讲这样的话?吕不韦要尽一个父亲的职责,匡正儿子的无理,于是道:“大王!忠孝节义如何可以指责?”
秦王道:“讲是要讲的,且看怎么个讲法。以寡人看来,有一些连孔圣人自己也并没有闹清楚。就拿这‘忠’来讲,孔圣人讲究的是秩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要忠君。当年周武王伐纣,伯夷、叔齐以下不得犯上为由,阻拦武王的车驾。武王不听,灭掉了商朝,域中成了周朝的天下。伯夷、叔齐为了表示贞节便不食周粟,饿死在了首阳山。结果,孔圣人对伯夷、叔齐大大赞扬了一番。可孔圣人又把武王尊崇为圣君,还竭力维护周朝的礼仪制度,申明‘郁郁乎,我从周’。这我们就糊涂了:到底哪一方是对的呢?武王作为商纣的臣子,他应该起兵讨纣吗?按照伯夷、叔齐的意思,武王是不应该的。而且伯夷、叔齐还受到了孔圣人的称赞。可与此同时,孔圣人又赞扬武王,对周朝崇拜得五体投地。我不清楚,孔夫子本人如何解释这些矛盾。我倒想把夫子请出来,让他给讲讲,如今,我们灭了周朝,人们应该像伯夷、叔齐那样,骂我们‘犯上’作乱呢,还是……”
吕不韦又要教训儿子了,道:“商纣无道,武王顺天命而伐之,孔圣人自然赞扬他……”
秦王道:“那样伯夷、叔齐就违了天命,因而应当受到谴责。可孔圣人却赞扬了他们。这就表明,孔圣人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还有——也是关于忠孝节义的,仲父,寡人讨教……”
吕不韦心中有了气,道:“臣不敢……”
秦王道:“一个老人偷了人家一只羊,他的儿子知道后向官府报告了,请问仲父?这事该如何处理?”
吕不韦道:“给这个儿子治罪——因为他伤害了自己的父亲,违背了孝道。”
秦王道:“还有一事请教仲父:一个士兵,跟国君去打仗,多次逃离疆场。最后他被抓起来,问他脱逃的原因,他说家里有一个老父亲需要他的照顾,要是不脱逃,战死,父亲就没人照顾了。请问,遇到这样的事应该如何处理?”
吕不韦道:“放掉他,褒奖他。”
秦王道:“这就是了。寡人近来读了韩非先生的一篇文章,他在文章中说:‘楚之有直躬,其父窃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报而罪之。是以观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诛而楚奸不上闻,仲尼赏而鲁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异也。而人主兼举匹夫之行,而求社稷之福,必不几矣。’读了这段话,对照孔圣人有关忠孝的教诲,寡人就感到两难了……”
六、风波(2)
秦王与吕不韦的争论引起了太王太后的惊异,也引起了太后的惊异。
这是她们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
怎么啦?今天政儿这是怎么啦?
在她们眼里,出现眼前这种争辩局面,自然是嬴政变了。
那么,她们如何看待嬴政的这种变化呢?
太王太后第一个说话了,她对嬴政道:“政儿,你应该听从相国的教诲……”
太王太后的话令嬴政听后一愣:我可是王呀,太王太后!嬴政回道:“我们讲的是治国之道……”
太王太后道:“这我明白——我也高兴,政儿,你有了自己的见解,好样的。可你要记住:在这方面你还是一个雏儿,要好好听仲父的……”
听了这话嬴政还能争辩吗?至少是当面不能了。于是,秦王道:“孩儿听太王太后教诲……”
太王太后道:“政儿,刚才你讲的不要叫某些古言古训把自己的手脚绑起来,这话很对。相国的手脚就没有被绑住——像灭周,按照王孙满的那一套,周是动不得的,可相国不是动了它?可你不能一股脑地把古言古训全给否定了——这相国讲过了。总而言之,你是一个好样的!好好干,就像相国所讲的,咱们也用不着卜,我秦国定然是传万世、经万年的。对,万年,万世,就从你这里开始!”
吕不韦、太后和嬴政都深思不语。
太王太后道:“瞧,今儿巧了,你们留神没有?除了我,你们都是邯郸过来的……好了,你们当像往日一样,大家抱一个团儿,尽心尽力,为了秦国,为了秦国的千秋万代……”
七、理喻
当日就这样散了。
那日大殿上秦王讲“这事容寡人再想一想”那句话,太后一直还不晓得。逐客的事她听说了,也知道嬴政不久就收回了成命。吕不韦回来之后与嬴政的争论,她更是不知晓。太后没有思想准备,看到嬴政与吕不韦当面争辩的情景,她先是感到惊异,随后便害怕起来。
太不寻常了!一个一向不言不语、事事顺从的孩子,怎么突然变成这样,竟然与相国争辩起来,而且大有据理不让、非要压倒相国的劲头?
还有一层,在太后的心目中,吕不韦不但是相国,而且还是嬴政的父亲。看到嬴政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太后自然感到惊异,感到害怕了。
争论被太王太后制止,但看来嬴政心中并不服气。
不管嬴政服不服气,出现这一事件的本身,就足足叫人深思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太后想向吕不韦问清楚,但她一时找不到单独见到吕不韦的机会,便自己回宫去了。
从华阳宫走出来,吕不韦在等嫪毐。嫪毐与赵二女一起走出来,吕不韦拦住了嫪毐。赵二女见吕不韦叫住嫪毐,自己便离开了。
吕不韦问嫪毐道:“听说泾阳太后去了甘泉宫,你去了封地?”
嫪毐道:“是这样。”
吕不韦又问:“你们什么主意?”
嫪毐道:“太后说上了点年纪,喜欢清静。我呢,跟大王讲了,在咸阳是一个闲差,没事可做,封地那边事却很多……”
吕不韦生气了,道:“你们这样闹下去,到哪里是一站?”
嫪毐道:“相国的话我不明白……”
吕不韦道:“哼!既然封地那边事情很多,为什么你终日泡在甘泉宫?图清静,可招那么多人干什么?真不晓得你们是怎么想的……我给你讲过的,这里面有险情……”
嫪毐道:“相国,我看这没什么好怕。我也听到一些议论,指责我招人。可招人犯法吗?我跟他们说了,相国招人犯法了?相国家童逾万,我的人还不足八千呢!”
吕不韦听罢大骇。
真是不可理论!
嫪毐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