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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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相吕不韦-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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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思考和应对嫪毐可能打“嬴政不是嬴家的根”这张牌是问题的关键。吕不韦承认,当想到这一层时,他自己曾一时乱了方寸,而嬴政却表现了过人的胆略。吕不韦不会忘记前一天的夜里他与嬴政关于嫪毐可能以“嬴政不是嬴家的根”为号召的那段对话。当时,他自己失魂失魄,嬴政则镇静自若。他承认,这件事情上,嬴政强过了他。 
  他当时就有一种感觉,觉得嬴政能够出色地处理嫪毐之变。他觉得,嬴政成熟了。 
  吕不韦想明白了。 
  嬴政成熟了,事态的演变使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眼下处理嫪毐之变是如此,往后,将是事事如此。 
  问题是,这能够接受吗? 
  嬴政发光,必以他吕不韦的暗淡为代价吗? 
  他想不太明白。 
  除掉他这个相国,既然是接受韩非主张的产物,那就可以从韩非那里找到答案。 
  吕不韦再次苦读《韩非子》,要从中找到答案。 
  他找到了答案,韩非的意思是,一个有作为的君主,不能允许把权柄操在别人的手里。非但如此,即使一个大臣权力太重,也会对这个国君构成威胁。总而言之,一位君主,必须有绝对的权威,他必须想尽办法驾御群臣,只许大家服服帖帖地效力,不许任何人有半点超出臣子的行为。韩非列举朝有重臣、使君权旁落的大量事实,无可辩驳地讲明了不允许重臣存在的道理,是颇有说服力的。 
  联想到自己,位不可谓不尊,权不可谓不重,在嬴政眼里,他吕不韦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重臣,因此必在铲除之列。 
  这便是问题的要害。 
  就是说,阅读的结果,思考的结果,都使吕不韦看到了一点:吕不韦成为一个必须清除之人。 
  前途就是如此,未来就是如此! 
  现实是,对这种前途,对这种未来,不是可不可以接受的问题,不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而是你必须面对它,必须接受它,不管你愿意与否。 
  啊! 
  吕不韦的时代结束了,嬴政的时代已经开始。 
  这种交替,从人的角度来讲,彼此是不能共存的,吕不韦必须挪位子,必须撒手,一切权柄必须统统交出,交给嬴政。 
  现实摆在那里,经过一番折腾,吕不韦接受了。 
  接下来,吕不韦思考下一个问题。 
  在八月十五夜,他第二次去找秦王,本是告诉秦王对嫪毐可能谋反应该采取哪些措施。他知道了他所想到的措施秦王都已想到并已经行动,特别是经过了嫪毐可能利用“嬴政不是嬴家的根”为号召的对话,当时,他自己失魂失魄,嬴政则镇静自若,因此他承认嬴政强过了他,随后便有了“嬴政成熟了……眼下处理嫪毐之变是如此,往后,将是事事如此”的想法。 
  实际上,吕不韦那样判断,只是一时被感动的结果。 
  清醒后,他觉得自己的这种判断未免偏颇。这一件事处理好了,那一件事处理好了,一个时间,事情都处理好了,很难就说往后的事情就可以处理好。毕竟,嬴政还是一个孩子。 
  说吕不韦的时代已经结束,嬴政的时代已经开始,是讲一种情势。嬴政虽然是他吕不韦的儿子,但那只是一种事实,而且是一种不能公开,因此是父子双方都不能确认的事实。另外还有一种事实,而这种事实是公开存在着的,那就是嬴政是君,他吕不韦是臣。如今,嬴政听了韩非的话,要把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对他吕不韦这样的重臣,要清除。作为臣子,吕不韦必须听从,别无选择。这样,今后,嬴政将掌握权柄,吕不韦需退出朝班。仅此而已,这不能就说嬴政时代胜过了吕不韦时代。   
  二十四、后事(2)   
  在此前提下,即在大的情势不能扭转的情况下,吕不韦所思考的,是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 
  吕不韦进秦国,举子楚,说华阳,除障碍,固国基,强国力,一切的一切,都是要实现自己灭除六国、统一天下的宏愿。如今,大愿未酬,自己却不得不退出朝班。这样,问题摆在那里:所谓嬴政时代,是继续对准既定目标、沿着吕不韦开辟的道路前进呢,还是改弦更张,走上另外一条道路? 
  八月十六日,吕不韦之所以整日苦读《韩非子》,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从中寻找答案,看看韩非对此有什么见解。 
  还好,吕不韦发现,韩非的论述与自己原定的目标是一致的,不同的是途径。韩非是要运用加强君权、运用赏罚来实现目标,而且,吕不韦领会到,如果真的照韩非的主张办,或许能够更容易地达到目标。吕不韦进而看到,抛开赏罚之说先不去论它,就其实质来讲,自己在朝中的揽权专政的做法,是完全符合韩非的主张的,只可惜,他吕不韦是一个臣子。无论如何,他吕不韦并不是想为自己揽权,并不是要抛开君主,自己专政。揽权、专政,为的是实现自己的抱负,同时也为的是自己的儿子。他原来的设计是在嬴政小的时候,他代替嬴政行政,一步一步地向既定目标前进,等嬴政长大,他们父子一起,继续向前,直至目标,实现宿愿。一切条件决定,他跟嬴政之间的父子关系是隐秘的,不能够公开的,他吕不韦处于一个臣子的地位。先前,他从没有想到这会对他实现目标造成妨碍。尽管自己是一位臣子,但大权在握,可以自由地做他想做的事。另外,他也用不着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嬴政会不会喜欢。只要他认定要做的,便是对嬴政有利的,因此嬴政没有理由不高兴。即使嬴政一时不高兴,他,吕不韦,作为父亲,会及时加以开导,让儿子明白事理,而且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 
  现在出现了新的因素,从而形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局面:自己的作为实际上对嬴政形成了伤害,而且还构成了威胁。是啊,一切都变了,原来认为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却统统是大逆不道! 
  真是的,同样的事情自己做起来就是大逆不道,而由嬴政做起来则是天经地义…… 
  但感慨之后,吕不韦还是产生了一种慰藉感:他不怀疑,嬴政会照他所做的做下去。 
  慰藉感之后,又有伤痛涌上心头。 
  人嘛,总不会不想到自己。自己会失去许多许多。权力、地位,统统不复存在了。 
  将要失去的,最最让吕不韦不能接受的,则是太后,也就是赵女。 
  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他很早就失去了她。但当初,他们还能够见面,尽管关系变化了,一切接触都得慎之又慎。后来两个人分离,一个在东,在邯郸,一个在西,在咸阳。几年后又重逢,进了宫,关系进一步发生变化,但毕竟可以见面。这下好,自己生死难卜,就是活下来,也会离开赵女,天各一方…… 
  这能够承受吗? 
  一天没有见到太后,回咸阳的路上,他想与太后见面,把一切的一切都讲给太后。但秦王在太后的车上。 
  回到咸阳之后,吕不韦才有机会见到太后。 
  我们还记得,华阳宫吕不韦与嬴政发生冲突之后,吕不韦曾经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给了太后。太后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害怕起来。当时,对形成当前事态的缘由,事情今后会有怎样的结局,她与吕不韦一样,茫然无所知。但是,太后安慰了吕不韦,说有一点是肯定的:嬴政长大了。 
  现在,太后知道了一切。原来对形成事态的缘由,事情日后的发展方向,她一概茫然无所知。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原来,嬴政长大了,曾经对她是一种安慰,她也用以安慰了吕不韦。现在看得很清楚,嬴政是大了,但这种结果却要以牺牲吕不韦为代价。这还能够作为欣慰的理由吗? 
  眼下,太后能够为吕不韦做些什么呢?吕不韦又能够为太后做些什么呢? 
  两个人相对而视,沉默着……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依然是沉默着…… 
  无疑,沉默之时,两个人都在回忆往事。 
  那么,此时此刻,回忆会是一种幸福吗? 
  或者,沉默之时,两个人都在预想未来。 
  那么,此时此刻,预想会给他们带来幸福吗? 
  实际上,两个人都在同一时刻想着同一件事,这就叫做心心相印。 
  他所知道的,她都知道了。她所知道的,他同样知道。 
  他所想到的,她都想到了。她所想到的,他同样想到。 
  正因为这样,他们还讲什么呢? 
  他们一直沉默着……   
  二十五、大悟(1)   
  吕不韦找了李斯。 
  吕不韦看清楚了,自己与李斯的政见是不同的,而嬴政最终信奉了李斯的主张,这意味着,李斯这颗星将在朝中冉冉上升,从某种意义上讲,斯人将决定秦国的未来。 
  事变已经使吕不韦摈弃了门户之见,就是说,现在,他不认为惟有自己的那一套才是治国之道了。 
  吕不韦找李斯,实际上是对后事的一种安排。 
  虽然“暂停行政”,但吕不韦依然是相国。另外,尽管李斯的势头在上升,但毕竟是靠了他吕不韦才有了今天的。还有,给吕不韦的感觉,李斯还并没发展到目中没有他这个相国的狂妄程度。因此,吕不韦完全可以把李斯召到相府来。只是,此时此刻,吕不韦不想摆什么架子,他去了李斯府上。 
  这是两颗巨星之间的对话。一颗星在漫漫的长夜曾经光照大地,举世仰慕,眼下却要坠落了。另一颗星,人们原不知其所处,几个月的工夫,它冉冉升起,越升越高,光彩夺目,其势头,将力压群星,成为佼佼者。 
  对于吕不韦的来意,李斯已经猜到七分。李斯不想把谈话变成纯事务性的,他倒想把事情摆在更高、更广、更厚的平台之上。 
  他问吕不韦:“相国,学生的同窗韩非的文章不知是否读过?” 
  我们知道,韩非子是插入吕不韦胸膛在吕不韦心脏上搅动着的一把刀,此时此刻,李斯把这把刀抓在手里,是不是打算继续搅动它? 
  不是这样。 
  李斯,还有韩非,当时被称作法家的一干人,他们的思想方法与一般人是不同的。而对于一般人来说,对这些人的思维方式是不了解的,因此也就很容易误解或者曲解他们的本意。 
  眼下,李斯的问话便很容易让人想到,这是对吕不韦不怀好意。 
  其实并不是这样。这一点,吕不韦自己心里是明白的,他没有误会李斯,不认为这是成心给他难堪,他想到,李斯是要与他讨论什么问题了。 
  李斯的内心里确实不是这样。刚才我们讲过了,他要设一个平台,要在更高、更广、更厚的基础之上,与吕不韦讨论一些问题。 
  吕不韦见李斯如此问他,便道:“拜读了。” 
  李斯问:“关于天,相国可发现他讲了些什么?” 
  这一问,使吕不韦想到,韩非很少谈到天。吕不韦道:“不知其所云……” 
  李斯道:“他未云,故不知其所云……学生的老师曾对我等讲,他不认为存在一个有意志的天,说到天,他道:‘天道有常,不为尧生,不为舜亡。’韩非尊师之道,讲到天,亦如此,只讲天时,不讲天意,他说:‘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四: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势位。非天时,虽十尧不能冬生一穗……’与天意相比,他更相信人力,他认为国家的命运由人决定,而不是由天意决定,他道:‘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 
  听到这里,吕不韦点了点头。 
  李斯见吕不韦如此,又换了一个题目,道:“相国可解现时自处之境吗?” 
  这一问题越发敏感了——这不就是拿刀子直插吕不韦的心脏吗? 
  吕不韦听后心中顿时激动起来,但很快就平静下来,道:“愿先生不吝赐教……” 
  李斯道:“韩非有‘二柄’之说,道:‘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为刑、德?曰:杀戮之为刑,庆赏之为德……今人主非使赏罚之威利出于己也,听其臣而行其赏罚,则一国之人皆畏其臣而易其君,此人主失刑德之患也……人主者,以刑、德制臣也,今君人者释其刑、德而使臣用之,则君反制于臣矣。’另有‘除重臣’之议,道:‘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相国处于重臣之位,握二柄,故其身危矣!” 
  李斯讲的这些,吕不韦早已经想到,但他不认为韩非讲的有道理,至少道理讲得甚有偏颇:如何不分青红皂白,就讲‘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我吕不韦倒是亲而不危君身,贵而不易君位,道理很简单,嬴政他是我的儿子!这层意思一直憋在心里,无处可表,正想找个地方讲一讲,此时此刻,似乎正好找到一个可以辩白之人,于是道:“韩非所云是荒谬的——至少甚为偏颇:臣有忠奸之分,如何一律讲‘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 
  听到这里,李斯笑了笑,道:“相国,学生以为,相国所以不解现时自处之境的原因,是过分地强调了细节……” 
  这话把吕不韦说愣了:强调细节?什么意思?我强调了什么细节,而且还是“过分地”? 
  李斯没有再讲什么,而是等待着,似乎在成心让吕不韦自己思考下去。 
  吕不韦则看着李斯,等他做进一步的解释。这样,双方一时出现了沉默。 
  沉默了相当时间,最终由吕不韦打破沉默:“先生所讲的意思,不韦实在不明白……” 
  李斯道:“相国操秦国二柄之所为,意在使秦国强大,完成帝业,此所谓忠。先王在,付国政于相国,先王没,秦王年少,亦付国政于相国。往日,此天经地义。然而,就在此时,来了一个李斯,给秦王带来《韩非子》,秦王读罢信之、感之、用之。大王信‘二柄’之说、‘除重臣’之议,相国臣亲位重,首当其冲,这就是大道——其余皆成细节也。”   
  二十五、大悟(2)   
  吕不韦似乎明白了,补充了一句:“不管忠奸与否……” 
  李斯接着补充了一句:“不管亲疏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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