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人都脱不了闹分家的套套儿,一大家子在一起过,必定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刘庆立的女人常常抱怨,没有办法补贴自己出了大力的男人,总想分家过小日子。况且刘庆立还有活收入,在一起过,买油买盐,都要有工资的人掏腰包,肯定吃亏。结婚不到两年,就闹分家。于是,这家就分开了,两口子一连生了三个孩子,把刘庆立的才气、志气都生没有了。男人没有了这两种东西,肯定怕老婆。分田到户后,种地比当民办教师强,他老婆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上班时到学校里糊弄一下学生,就得赶紧回到地里干活儿。久而久之,把原来上学时学到的东西几乎全部伴着汗水,输送给了大地。到时兴考试转正的时候,刘庆立的各种条件绰绰有余,就是在参加考试时,卷子摊在桌上,“张飞穿针,大眼儿瞪小眼儿”,卷子中的试题都认得他,他却不认得试题。成绩一公布,离录取分数线总差一大截子。
待民办教师差不多都已经转正以后,国家处理民办教师的遗留问题,对这些年龄偏大、教龄很长的民办教师,一股脑儿全部免试转了正,刘庆立才时来运转,吃上了商品粮。当民办教师时,评职称的条件比公办教师宽松,已经是小教高级职称的刘庆立,当上了公办教师后,上级承认这个职称,第一个月就领到了厚厚的一沓子人民币,让刘庆立激动得流下眼泪,回到家里,和老婆狠狠地撒了一次欢儿。
不久,我们马寨小学校长调走了,乡教办室派不来人员,宣布刘庆立当上了校长。他老婆当上了小学的“第一夫人”后,非常骄傲和自豪,动不动就到学校里指手画脚,惹得老师们相当讨厌。在这种情况下,教学的积极性怎么能够高涨起来?于是,放假就成了学校的家常便饭。甚至有的老师把小学生领到地里,给自己薅草、摘棉花。
是和尚就得撞钟,是老师就得教学,吃着商品粮,领着工资,不上课实在说不过去。可是这些老师,即使上课,也极不认真。有一次,乡教办室的领导下来突击检查,发现我们马寨小学一个老师批改的作文,批语就那么几个字:干净一点的,批了“很对头”,中等的批了“对头”,差劲的作业批了 “不对头”,潦草得看不清内容的作业批的是“很不对头”。就这么四个档次,有时候还舍不得批。乡教办室主任极为恼火,当做典型,在全乡教师大会上,狠狠地批评了一通,说“误人子弟”是轻的,批评到痛快处,主任骂开了大街,让全乡教师们无不凛然,教学秩序从此好了好长一段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家境好一点的学生,家长们把孩子送到外地就读,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坚持在马寨小学里混。好在现在实行的是九年制义务教育,个个孩子都能够上初中。但也不能说,在刘庆立校长的领导下,我们马寨小学的老师们没有一点“功劳”,他们教出的学生,由于没有了杜小宝那种学习精神,个个质量不高,上到初中时,就非常吃力。混到初中毕业,想方设法出去打工,为南方那片改革开放的热土输送出了大批劳力。有十几个孩子,后来就在孙丙豪小儿子在南方办的工厂里打工,挣了不少钱。
第66节 户口
一生聪明不过的元叔,竟办过一件糊涂事儿,就是花了两万四千多块钱,给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买了商品粮户口。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凤姑她二姑从县城突然回到了娘家,给凤姑的爹捎信儿,让她的两个娘家侄子赶紧到县城去给孩子买户口。本来她要两个侄子严格保密,当她的两个侄子匆匆地在寨子里借钱的时候,吞吞吐吐地把借钱的原因说了出去。这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儿,马上在寨子里传开了。再说,经凤姑她二姑说媒到县城的老姑娘们,也闻风而动,很快给娘家带来信息。这个用钱财购买,可以由农业户口摇身一变成为商品粮户口的消息,就像一颗原子弹爆炸,形成的冲击波,快速地一层层地传播到了离全县行政中心最远的地方。
卖户口这个举措,是县里领导们一次重大而又神秘的决策,但不是他们的发明创造。在加快发展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的形势下,举国上下,到处都在日新月异地前进。最能够体现领导政绩的,是解决县城“脏乱差”的局面。而县城要发展,最欠缺的就是建设资金。靠上级划拨、靠银行贷款,都是不现实的,各地都在改革的大潮中,敢闯敢冒,想尽了千方百计筹措资金。我们县的主要领导密切注意各地的动向,当外县传来卖户口的消息以后,立即做出了快速反应,急事急办,特事特办,县委书记半夜里把几个主要领导叫起来开会,研究学习外地的这一先进经验。
领导们的信息普遍灵通,大家都已经知道外县在这个敏感问题上已经起步了,吃不准这样做,是正确还是错误。在讨论时,有领导就提醒一把手,户籍制度是个政策性很强的制度,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关系,这样做的结果,要担很大风险。
那个后来在祖师顶写“改革长剑破险关”的邢副书记,当时就想不通,是一个反对派。他辛辣地说,我们抢卖户口,是不是有点像清朝的老佛爷慈禧太后,为了筹措军饷和修造颐和园的经费,卖官鬻爵一样?
成竹在胸的县委书记白了他一眼,打断了他,果断地说,千秋功罪,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机遇这东西,稍纵即逝,如果抓不住,我们将是背负遗憾。这点风险,我来承担,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以为,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一是可以解决长期以来“一头沉”的干部职工子女的安置问题;二是可以扩充国有企业的职工队伍,打破原有的招工体制,为我们的工商企业注入新的活力;三是可以组织社会闲散资金,投入到县城建设,我们谁也装不了腰包,犯不了多大错误。我们现在还不能预测,到底能够筹措多大规模的资金,但从外地传来的消息得知,效果肯定不错。先拿出八千个非农业户口指标投石问路,看看实际效果和社会反应,再做进一步的部署。
县委书记敢于拍板,大家自然没有话说。随后又研究了策略问题,这事情毕竟没有上级的红头文件,县里决定也不制定文件,不大肆张扬,只做出口头安排,各位副书记和有关领导,在本战线传达,悄悄地进行。并且决定简化办事程序,县财政局、公安局、粮食局和银行这么四家,联合办公,所收的钱,不能叫做“卖户口”,那太难听了,太直白了。领导们琢磨后,决定把一个户口要一万两千块钱,叫做“城市增容配套费”。收到的钱,粮食、公安两家得小头,财政得大头。而且,在试运营阶段,这八千个农转非指标,只限于“一头沉”的县城干部职工子女,单位必须出具证明才能办理。
消息传出,从县委、县政府两个大院首先开始,正副科级干部带头,科员职工殿后,很快形成了抢购的热潮,八千个指标不到两天告罄。多少年来,城乡差别一直存在,“农转非”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过去一年之中,为数不多的一些农转非指标,有许多条条框框限制,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现在居然花钱可以买到,用不着“开后门儿”了,自然有人愿意拿出全部积蓄,办这一件安置子女的大事儿。
当乡镇的干部知道这件事情时,就有点晚了,很有意见,纷纷抱怨上级不把在乡里工作的干部当人看。不过不晚,县里很快又拨出指标,而且把范围扩大,价格升高,面向社会,在金钱面前,人人平等。这就是凤姑她二姑以及那些老姑娘们,向娘家人传递消息的开始。
县城以上的大城市,曾经刮起过一股“抢购风”。人们倾其所有,不仅把食盐、糖烟酒、香皂、肥皂、洗衣粉等日常生活用品购买一空,而且高档的电冰箱、洗衣机严重脱销,闹出了一家买了几台洗衣机没有用处,用来盛酱油的笑话。在这次抢购风中,我们马寨的乡亲们无动于衷。可是,买户口却引起了一批人高度重视。元叔非常羡慕那批民办教师吃上了商品粮,一定要为自己的孩子成为非农业户口不惜一切代价。因为我们那里有一个从省城到乡村,人人都会唱的地方戏《朝阳沟》,上边有一个角色叫“银环妈”,她唱道:“就是当个营业员,也比农民强得多!”这句话,在戏里边是反面的内容,但在当时是个真理,道出了多少人的心声。
花这么大代价买户口,不是人人能够办得到的事情,我们寨子里,最后落实下来,不过是买了六七个商品粮本本。刘庆立校长的女人就要刘庆立给大一点的孩子买一个户口。刘庆立说,算了吧,我这商品粮本本何时用过?再说,现在的工资都发不齐,拿什么花这笔钱?一下子挫败了“第一夫人”的锐气。
寨子里那些没有钱的人,很嫉恨有钱人为自己子女买户口,说出口的风凉话,非常难听:“生成的挠粪堆鸡子,上不了高门台,有本事买个县官当当。” 那些买到户口的人,不多久就遇上了麻烦,村民组的干部,因为他们的孩子已经成了非农业户口,要把地收回来重新分配。县里领导发现了这一苗头,立即做出英明的决定,要求各乡镇,在这一批人没有上岗之前,不允许把土地收回,这才让那些对“烧包”的有钱人不满的农民没有话说。他们编了一个顺口溜儿,专门讽刺买到户口的人:
说是商品粮,
还是庄稼汉。
要是不种地,
吃个狗娃蛋。
当元叔在排着长龙一般的队伍中,挤到办公桌前,终于给两个孩子买到商品粮户口时,是流着眼泪挤出人群的。他没有料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花这两万多块钱实在冤枉。不要说这两个孩子在以后都考上了大学,最小的男孩后来还读了博士,就是按照县里安排,让这一批农转非人员去的企业,基本上没有人能够上岗。因为这些企业,有的破产,有的改制,有的消失,原有的工人们下岗失业,形成过一拨又一拨的上访浪潮。
第67节 下岗
现在似乎应该说一说当年那几个招工到县城的人的情况了。
就在元叔他们为子女买户口以后不久,曾狗留带着烟酒到刘庆河支书家里,让刘庆河感到非常奇怪。
刘庆河问:“狗留,你何时回来的?”
曾狗留说:“庆河叔,我回来好长一段时间了,一直不好意思见你,想来想去,还是得来找你,央你给我办件事儿。”
刘庆河说:“有啥事儿,你说吧,你们当工人的,回来一趟不容易,只要是能够帮忙的,尽管给叔说,叔尽力给你办。”
曾狗留吞吞吐吐地说:“啥 工人不工人,我不想当工人了,想回来种地。请您给俺村民组说说,看能不能给我分点地?”
刘庆河这才明白曾狗留的来意,差一点笑出声来:“现在有人到县城买户口,就是为了当工人,吃商品粮,哪有你这当工人的想回来当农民的?”
曾狗留说:“我干活儿的那个砖瓦窑场已经破产了,厂子卖给了城关镇的一个乡镇企业。人家村里的群众到厂里干活,我们原来的工人一个不用了。我都下岗好几个月了。想一想,实在没脸见人,一直在家里躲着。”
刘庆河说:“你是商品粮户口,不在村里的户口册子上,按照政策,是不可能给你分地的。”
曾狗留有点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庆河叔,你给我找个头儿,我情愿把户口卖了。这工人再当下去,我连饭都吃不上了。”
刘庆河说:“这真是奇了怪了,有人要买户口,有人要卖户口。这样吧,我给你们组长说说,总不能让你没有饭吃。”
原来刘继贵和刘庆堂在丝钉厂当工人,比他好一些,早早地娶到了老婆。这曾狗留却没有这份福气,他自从当上离县城十来里地的砖瓦窑场的亦工亦农工人以后,村里人不知啥情况,以为他混得不错。究竟怎样,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每天不过是跟泥巴打交道,出的是牛力,干的是脏活和重活,一点也不如在家里种地。
曾狗留他姐曾巧兰嫁人后,与刘庆典断了来往,但一直对娘家这唯一的弟弟操心。曾狗留长得比较丑,在家里当农民时候,根本没人提亲,眼看要打一辈子光棍。幸亏当上了工人,才开始有人给他说媒。这些闺女们听说他是个当工人的,非常高兴,一说就成。但到他干活的厂里一看,就把彩礼退了回来。因为那个厂除了切坯用的是机器,砖瓦窑是一座十四开门的轮窑外,其他的与村里的窑场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摆坯子,装窑,大烟大火地烧砖瓦,只不过不用水阴窑,烧出来的都是红砖、红机瓦。几十亩地几年下来,吃成了一个大坑,没有这些工人在那里死做活,不会产生这种改天换地的效果。这样的工人不当也罢,嫁给这样的人实在窝囊。
后来,他姐亲自张罗,在她婆子家那个村,终于给他找了一个很漂亮的姑娘,让刘继贵和刘庆堂都感到意外。其实,他姐姐心里很清楚,这姑娘之所以能够嫁给曾狗留,是因为在家里已经怀过孕,打了胎,没有法混下去了,又冲着曾狗留吃的商品粮、每月有工资,心一横才嫁给他的。
厂里见曾狗留娶了这么好的老婆,许多工人羡慕地说:“真是好汉子没好妻,赖汉子娶仙女。”别的工人家里有老婆,都没有到厂里来,只有曾狗留的未婚妻,给曾狗留提出的条件,就是要到厂里住。厂里知道曾狗留娶个老婆不容易,对曾狗留特别优待,专门让他们用切坏的土坯,贴着大宿舍盖了一间小房子,还把他老婆安排到食堂做饭。有人见了曾狗留的住处后,讥笑说:“这真是卖鞋老婆赤脚走,做砖瓦的住土坯房。”
刚结婚的时候,曾狗留尽管每天累得要死,还要在这女人身上折腾半夜,渐渐地没有了那份努力。到了夜里,丢下饭碗,手脸也不洗就要困觉,一睡下立即扯呼噜放屁,让这女人难以忍受。这女人本来就是水性杨花,也可能从嫁给曾狗留那一天起,就没有打算跟他过长日子,只把他当做跳板。没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