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柔玉小姐心虚,怕是蒋青岩被人撞见,心中不安,只得大家散了,各归房去。柔玉小姐又烦韩香到前边去打听消息,韩香去了一会,来回复道:“前边无甚说话,只听得厨下办酒席,道是替三位姑爷饯行。”柔玉小姐喜道:“他若回去,我便无忧了,只不知何时起身?韩姐你再到前面去,若听得行期,再来和我说声。”韩香唯唯而去,才到中堂,只见蒋青岩和夫人坐在堂屋中间讲话。韩香在旁细听,那华夫人道:“本该相留多住几时,既为此大事,只索早去料理,七夕前后,老身便相望了,万不可迟。”蒋青岩连声应诺。华夫人道:“恐你姑夫在外等你上席,你且出去,明早去时再进来走走。”蒋青岩便起身前去。华夫人见蒋青岩身上的长衣,后面绽了一条线路,忙道:“侄儿且住,你值身上绽了线缝,可脱下来缝缝。”蒋青岩忙忙脱将下来,自己一看,笑道:“早是姑娘看见,不然岂不令人取笑!”此时恰好韩香在旁。华夫人接过与韩香道:“你可拿去替蒋官人缝一缝。”韩香接到手中,忙忙走到自己房内,将衣服缝了,心中想道:“我何不将小姐的诗词,安在他袖里。”韩香竟取了诗词,正要放入袖中之时,听得那袖中也有纸响,取出来看时,也是一个斗方儿,上面写着四首绝句,后面写道:枕上次韵。韩香展看那诗,却是和柔玉小姐赠我弹琵琶的原韵,也不及细看,收过一边,忙将柔玉小姐的诗词放在那衣袖中,拿到中堂递与蒋青岩,穿了出去不题。
却说韩香转到自己房中,取了适才蒋青岩袖中的诗稿,锁了门,竟望柔玉小姐身边来。柔玉小姐见了韩香。便问道:“可知他行期何日?”韩香走到跟前,低低说道:“适才撞见蒋官人在夫人里边,说道明日就行。”柔玉小姐道:“怎生去得恁速?”韩香笑道:“蒋官人早去一日,小姐的佳期早一日,可知越速越好哩。小姐你可晓方才有件凑巧的事,蒋官人的衣服绽了一条线缝,夫人命妾替他缝缝,不料他袖中有一张诗稿,却是和小姐前夜赠妾弹琵琶的四韵,被妾将小姐昨日那诗词抵换在此,岂非凑巧之事!”柔玉小姐道:“事虽凑巧,万一他在人前失落出来,怎生是好?”韩香道:“此事无妨,蒋官人只当是自己的诗稿,必然留心。”柔玉小姐又问道:“他的和韵诗,做得如何?”韩香忙向袖中取出,递与小姐,小姐道:“你念与我听吧。”韩香便展开那诗稿,从头念起,念到“相思远甚吴江水,不畏并州快剪刀”,柔玉小姐赞道:“深情绝调,我弗如也。”再念到“夜向妆楼偷半面,似多春恨不胜衣,”又赞道:“此一联真可谓诗中画矣。”再念至“可怜孤凤立庭梧”及“至负朝光与夕曛”两句,又赞道:“怨恨凄其,无不及至,只可惜不曾赞得琵琶。”韩香道:“下人小伎,况蒙小姐赐以金玉,已觉消受不起,安敢再望大君子之赠乎!倘异日小姐恭喜之后,或能转求片言,亦未可知。”说罢,这韩香不觉凄然泪下。柔玉小姐问道:“韩姐,你有甚心事,何不向我说知?”韩香长叹一声,说道:“小姐,妾有一段苦衷,久要向小姐诉说。妾蒙老爷并夫人大恩,爱养亚于骨肉,又蒙小姐过爱,待以心腹,此恩此德,没齿难忘。但念三位小姐将来于飞远去,夫人老爷年高,妾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将靠何人?且妾年已二九,夫人老爷虽不久留妾身,料不过嫁一村夫小人,至高不过一商贾子,且小姐知妾心事,妾虽下贱,颇有向上之志。偶尔念及,不觉伤心。”柔玉小姐闻言道:“听说此情,真觉可念,万一他日我若远去,我少不得向夫人说,求他将你嫁一个读书人,遂尔之愿,必不负了你我相爱之情。”韩香道:“此亦非妾所望,妾之本意,只愿终身朝暮相随小姐,得见才子佳人,唱和吟诵,妾便老作婢妾,亦所甘心,望小姐留意。”柔玉小姐点头道:“我亦有此心,只不知上天可肯遂我两人心愿,且待临时再作道理。”看官,你道韩香这一节话因何说起,只因他自己有几分才色,又且乖巧伶俐,连日见蒋青岩这等少年人品,胸中其实羡爱,若不是华家规矩森严,他已和蒋青岩早占春光了。今日之言,明明说出,这也是人情之常,只是在柔玉小姐不便开口,须要看他两个缘法如何。
那闲话休题,再说蒋青岩在前厅饮酒,翁婿深谈,三鼓方散。蒋青岩回到书院中,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分咐家人院子,明日早到山外去雇轿马人夫,未及分忖毕,众家人院子答应道:“一切轿马人夫,都是华老爷雇备停当了,只待明日早行。”三人闻言,各去安寝。蒋青岩走到房中,除了巾帻,解衣就枕,忽然想道:我前日有一个诗稿在袖内,今日那韩香替我缝绽,不知可曾看见。忙向袖中摸索,觉那诗稿的卷儿大了些,取出来向灯下看时,吃了一惊。只见那诗稿却是封着的,再拆开里面看时,变作两张,全不是自己的诗稿,口中暗暗叫奇。细看那诗稿上的手迹,认得是柔玉小姐的。再看那诗,却是柔玉小姐和他纪遇的四首。那诗中的意思,还是未结亲以前的,语语正气,字字开情。那首词儿,是既结亲以后,劝他早归,莫误大事,叫他不可再近妆楼,恐被人看破的意思。蒋青岩看了喜道:“俺那柔玉小姐,真是个冰清玉洁之人,想我这衣服一定是他亲手缝的了。”忙拿起那件衣服到灯下,看着那新缝之处,亲了几个嘴儿,叫了几声亲亲热热的小姐。又想道:“我那诗稿,此时一定落在小姐那玉纤纤的手儿、黑溜溜的眼儿里了。”自言自语,直到漏声四下方睡。次日绝早起来,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进去谢别华刺史和华夫人。不多时,华刺史送他三人出来,后面跟了三个院子,捧了两个拜盒,每个程仪二十四两,门外轿马人夫俱已齐备。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别了华刺史起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拂权臣竟遭枉祸 嘱佳婿同上长安
词曰:
说到人情剑欲鸣,偶因却聘恼权臣。重来底事非非想,怨粉愁香静掩门。无别计,急登程,明珠金钏语谆谆。长安有路须同往,看取奇谋为脱身。
右调《鹧鸪天》
话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当日起身,行了四日,才到钱塘江口,一齐渡江,各自归家料理。光阴迅速,忙忙就过了两个来月,他三家的六礼都备得整齐。蒋青岩亲自到张澄江和顾跃仙两家来,定起身的日期,三人同议定七月初三日,一同起程。到了初二日,三家都将行李收拾停当,各家派了几房家人,仆婢相随。初三日早饭后,一同到银杏树前,渡江前去。不数日,早到苎萝山下了,三家共寻了一所大家庄院,歇住行李、家属。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见天气尚早,便商量着一个老成院子先去报知华刺史,观其动静。商量已定,当下唤了一个老成院子来,分咐道:“你可到华老爷宅中去,禀道三家的相公俱已到了,先着小人来禀知,讨了回话,即来覆我。”蒋青岩又恐那院子不认得这山路,着伴云同去,伴云领命,同那院子忙忙走到华宅门首,只见门上悄无人影。院子和伴云打门甚久,里边才走出一个院子来,开了门,认得伴云,忙问道:“你几时来的?”伴云和那院子答道:“我家相公和张相公、顾相公同来完婚,今日才到,住在山下,先差我两人来禀知你老爷。”华家的院子道:“二位还不知我家老爷被祸么?”伴云和院子惊问道:“被甚么祸事?”华家院子道:“只因向日杨越公家来求亲,我家老爷不曾允他,他怀恨在心,平白地上一本,说我家老爷是前朝的废绅,躲居深山,谋为不轨,半月前奉旨将我家老爷扭解进京去了,将来不知可能保全性命哩。婚姻之事,还说不起。”伴云和那院子大惊道:“怎生有这等变异的事,我们相公岂不空来了?借重你进去禀知夫人,讨个回信吧。”华家院子道:“我家夫人因见老爷年高路远,放心不下,也同去了,只有三位小姐在家,留下韩香陪伴,门户封锁,开闭有时。”伴云和那院子闻言,沈吟半晌,只得告别,一齐回到下处,将华家这一节事,细细述与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知道。他三人听了,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无语。蒋青岩向张、顾二人说道:“奇哉,奇哉!那自观和尚的诗,又应验了,此事怎生是好?我们三人须索要替他出一臂之力,他年老无子,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慨然许我三人,知我三人非碌碌辈,可以娱他夫妇之老。于今他既遭此祸,我们若不作个计策救他,不但半子之道有愧,并知遇之德全忘矣。”张澄江和顾跃仙齐声道:“兄长之言,讲得最是,倘有可以用力之处,我们三人自当同心合意前去,但恨一时没个计较。”三人沉吟半晌。张澄江道:“我想岳父岳母进京时,料我三人必来完婚,定有甚语言说在家中,明日须差一人前去,问个明白,再作商量。”顾跃仙道:“此言有理,但闻他宅内不容男人出入,若差院子去,终是无用,须着一个停当的家人媳妇,直入他内宅,一则去看看三位小姐,二则讨个下落,倘岳父岳母有甚说话,三位小姐定知。”蒋青岩道:“有理,有理。小弟有个奶娘在此,此妇极其精细停当,兼且华家人多半都认得他,待小弟去分咐他,即刻前去。”蒋青岩随即起身,到后面庄房边,唤过那奶娘到眼前。那奶娘姓方,年纪有五十来岁,果然生得精细。蒋青岩细细分咐他一遍,叫他即刻换了簪珥衣服,前往华宅去问候,又悄悄说道:“你见他家大小姐之时,要悄悄说道:蠊偃
第八回 李半仙灯下说因由 蒋青岩客中遇神骗
词曰:
怪怪与奇奇,美色黄金两更危。就里奸谋难逆料,堪悲,指出根由叹魍魉。到处恐栖迟,不是舟行即马驰。路上风霜浑不怨,因谁?遥念娉婷望父归。
右调《南乡子》
话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及店主人一同来到李半仙门首,守门人传了名帖,李半仙忙忙出迎,厅上的灯烛,点得雪亮。宾主五人见礼已毕,照次坐了,那李半仙定睛把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看,不觉大惊,忙忙立起身来,向他三人从新一揖,道:“老拙不知三位贵人降临,失敬了。”蒋青岩等三人也忙答礼道:“学生们不过一介书生,生非其时,得保无祸足矣,何敢望贵?”李半仙道:“三位先生体得过谦,老拙这双眼睛,四十年来从不曾看错一人,三位先生的尊相,只在这半年之内,都要位列玉堂,名登金马。”说着,又向他三人身上细细摸索一回,又惊道:“三位通身仙骨,前世若非神仙,日后定当羽化。蒋先生的喜气重叠,一年之内,都要应验,只要谨防拐骗。适间王店官所云令岳之事,老拙于今一文不要,一切要都在老拙竭力,只待三位先生得意之时,再当领谢便了。”蒋青岩道:“我们三人虽少有才学,实无意功名,平白地谁送将功名来。”李半仙道:“三位不去寻功名,那功名却来寻你,你若不做时,不但有祸,兼且损寿。三位先生切莫以老拙之言为谬。”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半信半疑,说道:“既承过许,异日自当图报,若家岳之事,岂敢白劳?”李半仙道:“老拙虽是俗人,却是砼砼不疑的,三位先生不必多心,令岳之事,内中有个缘故,三位请入内堂,待老拙细讲。”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同李半仙走进里边一个堂屋内,促膝而坐。李半仙道:“三位先生晓得向年越公府中有个侍儿唤作红拂的么?”三人都道不知。李半仙道:“那红拂生得天姿国色,越公极其钟爱,朝夕越公左右,老拙曾相他不是凡人,不料前日竟私奔了那李药师去了,这空儿至今无人补得。不知何人说令岳翁有三位小姐,容颜绝世,他做托名儿娶,实欲自取。后来见令岳不允,心中怀恨,故有今日,老拙细知始末。连日观越公的念头,必不可已,依老拙替三位先生细想,必须是用一个指鹿为马之计,方能了事。”蒋青岩道:“怎生叫做指鹿为马,请先生指教。”李半仙道:“三位须作速回本处地方,不惜多金寻觅一个出色的女子,教他认作小姐,将来送与越公,待老拙在内多方赞叹,打消他的念头,那时令岳便可无恙了。”蒋青岩道:“世间别的还多,独有那出色的女子最是难得的,便寻得有时,也须宽了几时的工夫,万一杨公等不得,将家岳处治起来,那时怎生是好?”李半仙道:“这却不难,老拙有一计在此,待老拙明日会见越公之时,无意中露风儿,道令岳昨日差人来找我,说他三个女儿,唯有一个的颜色最好,于今重病在家,待调理好了,情愿送来侍奉左右。他听了此言,自然不肯难为令岳,三位先生但放心前去。”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闻得,一齐下拜道:“学生辈不知先生乃当世豪侠,此恩此德,不但家岳举家顶戴,即学生辈亦殁齿难忘。”李半仙连忙答礼,当夜盛席相待,蒋青岩三人饮至三更方散。
次日,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绝早起来,一齐去报知华刺史夫妇。华刺史夫妇喜出望外,大家商量一回,留张澄江、顾跃仙在京,早晚排遣计议,单托蒋青岩一人南归,寻觅绝色女子。蒋青岩毫不推辞,领了华刺史的家书,华刺史又与他八百两银子,带在身边,说道:“倘有绝色的佳人,贤婿切莫论价,或千金数百金,俱到舍下去取。”蒋青岩领命,次日便起身南发。一路上想道:绝色女子,天也不肯多生,便有也一时难遇,眼下事体甚急,这难题叫我怎生去做才好。想了一回道:“差矣。古人云有志者事竟成,我既受托而来,况又为着小姐大事,便是上天下地也辞不得辛苦,少不得替他寻一个替身来。我闻得从来的绝色,惟有吴门与维扬还有,我于今先到吴门去寻觅一回,再到维扬,料然必不脱空。”算计已定,一路上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