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也才想到过死亡。他摇摇头:那之前,他起码还要做一件事,就是让苹儿小姑娘觉得快乐起来。
想起那小姑娘那么简单的愿望,他忽然就觉得好受多了。他时间不多,就是有只怕也不耐烦帮那小丫头四处去找那头绳来买,所以决定,索性从那灯儿姑娘头上偷下来吧。
阳光到了这时已露出黄昏的温煦。只见一层金粉,细沙样的透过那个古牌楼泄到牌坊后面的街道上来。从这里看去,那个灯儿姑娘住的小楼隐缩在一片阴影中。彭碗儿站在楼下向上望去,想着一会儿天黑后怎么好潜入楼中偷那根头绳。这样的东西他可还从未偷过,想着想着不由都觉得好玩。
这条街背,人不多,他抬头望向楼头,楼前有窗,那个窗空着,半卷半挂了一副旧湘竹帘。帘上旧莹莹的黄,洗旧它的时光陪着一层剥落的色附在它身上,让人觉得有点家居式的熟稔感。
彭碗儿一时望得无聊,低下头来,找个遮阳的阴影坐了,看街上的行人。过了有一会儿,太阳越西了,他才重又抬头,朦朦胧胧的一天金粉中,就看见,刚才的那还空着的窗前,这时多了一个人的剪影。那是一个女子,正面望不到,正侧着头在看风景。她的头望向牌坊后面的夕阳,只发髻黑黑的露向自己这边。
只见她一个匀称的后颈极为好看,勾弯弯的倾斜,两条曲线流下,收入肩头的衣服里。头上,一条颜色淡银似乎真会发光的头绳在斜阳里金闪闪。
她在楼上看风景,彭碗儿以为自己只是在看她头的上丝绳,却不知怎么一时竟盯痴了,直着脖子望了好久。直到觉得颈子因保持同一份姿势久了,都僵得酸了,才茫然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只见那女子仍是一动没动地立在窗前。她在看着自己的风景,彭碗儿没看见风景,却觉得,那整个风景都集在她身上映入了自己眼帘。
这么各有所望,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天上夕阳的最后一点金边在云边一跳,也收到乌云后面了。街道上一时嵌进了一片铁青的乌黯,整个世界重又灰凉。彭碗儿揉着发酸的脖子,算才回过神来。
那个女人也终于回过头,露给了彭碗儿她的正面。
彭碗儿揉了揉眼……不信,又揉,真的是她!居然是她……她就是彭碗儿昨晚在醉好楼见过的那个“少年”,原来她就是灯儿姑娘!
“涵公子……”彭碗儿这时才想起那苹儿今早在月老祠门槛上叨叨咕咕自语的话。当时他全没介意,这时才忆起来了——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那晚在酒楼她会对自己突然发怒,也怪不得她……
彭碗儿只觉心里一片迷离恍惚,像一刻间突然了解了这女子好多,又似对她更加迷茫了。刚才她在他眼中还只是一道风景,单纯的,因为一条颈线而美丽得那么简单的风景。可这一点联想的浮起,却像一道时光之纱,突然绵延开来,遮在了她那略显憔悴的脸上,一下映射出好多彭碗儿不太想得清楚的过去从前。
第一章剔透骨(1)
那个女人……彭碗儿摇了摇头,今晚,他到底没敢去楼中偷那一根头绳。不知怎么,在他心里,他像很怕再去靠近这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什么?她是烟,是谜,是浮在冬季午夜街头的冷幽幽的雾,是站在楼头只给人无意间远望到的风景……
相见只有两面,但她给他的感觉,一切却都又那么迷离而强烈。不象彭碗儿惯常生活中的一切——彭碗儿惯常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明白而又真实的:那些街巷,那个穿绿衣服的苹儿,那个月老祠前的日光,那些城墙外面对甘五姑偶然涌起的义愤,包括他即将面对的生死,包括“七月十三”……那些都是明白而又真实的。
而那女人,却像他乞讨生涯中在午夜街头常常会看见的一层迷雾。
彭碗儿想到雾,没想雾就真的来了。
那雾弥漫在夜街上,自自然然地浮起,像路边沟里冒出的水汽。水汽在这夜街上冷凝,脏脏的带着点街沟的味道,不太好闻,也有些诡异。
彭碗儿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太注意。可那雾中的空气似越来越凉,比正常的五月的夜远远的要来得凉,有一种针砭入骨的刺痛的寒意,刺痛了他一个自幼习武的人本能的感觉。到他惊觉时,却已走到那一街夜雾的深处。
彭碗儿冷不丁地一下惊醒!他猛一抬头,一双晶亮的小眼就要刺穿那雾望出去:伏击!他第一个闪出的念头就是伏击!
他身子猛地要进,却突然是退,可退的样子才展露,身子却已变成左旋,接着他身形猛横向一扫,上身都晃出两尺了,足下却是向右前方冲去。
这一段身法他施展得极快,这是不折不扣的丐门正宗的“乞儿颠”。
只见一街的夜雾都似被他搅乱了,搅得那半透明状的灰白一片混乱,露出了些黑影幢幢。彭碗儿忽然止住。他停身的地方,却还是他刚展露身形之处——这么似前奔、似后跃,似左旋,似右挪的身法一一施出,最后,他立足之地竟根本没变。
可他身边的情形却已露出端倪,只听夜街中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呀,好身手!怪不得布舍人在六年前你还没长成时就许你他年必成一代好手,特意费心眷顾。看来,那个龙蛇首的眼光,果然是非同一般。”
然后,那个像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声音又是一叹:“你既这么厉害,我真的都有点好怕了。”
彭碗儿的一张小脸头一次难得的那么严肃了起来。他冷冷盯向那夜雾边际,口里冷冷道:“七月十三,你们可真够快的了!我正想找你们,没想你们先来了。”
却听“七月十三”中那个声音还是怯怯地道:“你也知道七月十三,那你该知道我好胆小的。我大哥新接了‘醉花荫’的生意,我好怕被人撞破,做不好挨大哥骂事小,丢了命事大,我怎么能不详查?这两天,一向没人敢碰的甘五姑跟她细聊过的江湖人就只有你了。我们,本来是想用她来逼出那个燕涵的。没想他没露面,倒让甘五姑先惹出了你这个麻烦来。”
彭碗儿哼了一声。布一袍当年一见他后,就难得地开口嘉许,是为他虽一向滑里滑气,但每逢大事有静气,这一点连师傅也不能不夸他的。可他心底还是不由心惊:“七月十三”做事端的好机密!怎么,这么快,他们就已把自己的出身来历全都摸清了?他们原来真正的目标还不是“醉花荫”,自己也早奇怪他们没事盯着那些弱女子做什么,原来他们真正的鹄的是燕涵。追杀醉花荫中人原来只是他们在外围的一个试探。
可,他们是燕仲举请来的,南昌燕家的人自己算计自己家中的台柱是为什么?
只见彭碗儿长吸了一口气:“有什么道儿,你们就划下来吧。你们来了几个?我好大面子。你是‘七月’中的小七,还是‘十三’中的小十三?”
那个怯怯的声音说:“这个,却不能告诉你。过会儿,你死了,记住了我的名字,会找我来报仇的。我怕鬼。但彭碗儿,咱们都是以暗器名家,咱们就先斗斗暗器吧。”
说着,空气里一丝“嗖”的声音,一道丝一样的暗风突然袭来。彭碗儿侧颈一躲,可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杀手,真正的杀手是隐藏在那一声“嗖”下几乎无声的暗器。
他右手这时扣了个诀,那是他彭碗儿熟习的接发手法“食为天”。他右手拇指与食指如握空碗,虚虚一接,已兜住了一枚铁星,身子已是一旋,扬臂出手,放出的却是空的。只听他后背上机括一响,却向那发声处射出了一支暗箭。可袖箭起处,他才如空放的左手心忽冒出了一缕烟。只听夜街上突发出了一声低哼,是七月十三中的一个暗伏者已中了箭。却听先前那个怯怯的声音道:“天,你居然还练会了几乎见影不见形的‘冰夷’。我真的没小看你。今天,我们可有得斗了。”
对方来的绝不只一人,最少一共有六七人。好在彭碗儿是习练暗器的,倒也不惧他们人多。他师傅“七窍丐”名为代君筹,一手暗器手法名动江湖。彭碗儿年纪虽小,但天资极佳,一手暗器论手法已承师傅衣钵。“七月十三”本为暗杀组织,暗器手法自是圆熟。一时这条背街上,只听得“嗖嗖”“丝丝”“啾啾”之声不止,那都是暗器破风之声。
可真正让人担心的倒不是这些鸣镝响箭,反而是那些不响的,如七月十三的“静夜丝”,如彭碗儿那只见其影难辨其形的“冰夷”,这才是真正要人命的。
街战越斗越酣。彭碗儿知道:今天,对手人数原多,更是有备而来,占据了天然好地形。余者虽还罢了,可那个怯怯的声音和另一个从不出声的人却端的可怕,看来“小七”与“小十三”是联袂而至了。自己暗器囊中家伙最后终将告罄,甚至他都断定不了自己是支不支持得到那一刻了。他此时虽伤了几个,可对方分明已把自己当成了练手的靶子,只是在排演合击,要拿自己这个丐帮暗器王的徒弟喂青,不舍得一时杀了自己罢了。
他心中微叹,只觉左肩猛地撕心地一痛,中招了!彭碗儿心下一横,双手俱出,不再用“食为天”手法接还对方暗器,竟一把把革囊里的暗器倾囊而发,只听得夜雾中嘶鸣不止——他彭碗儿今天是挂定了,但就是死,也要找回几个本来。
可,“七月十三”实在是太强了。他虽听见痛呼,似并没有真的要下哪个的命来。夜还是那么黑,彭碗儿心头一惨,天上的月儿这时一隐,都隐到云彩后面了,似也不忍见他一个小小少年夜街喋血,无端送命。
空中忽有一声鞭鸣,这一下袭来得极巧,彭碗儿躲也躲不及,却见它先劈飞了彭碗儿射出的几道暗器,七月十三中人一愣,接着,彭碗儿却一下被那卷来的鞭丝缠住了左臂。那鞭丝一收,彭碗儿猛地被带得腾空而起,一拉就被拉向了左首的房檐。身边暗器追袭而至,可那来人分明早有准备,只见一天细沙扬了起来,只听七月十三人大叫不好,“退,是磨砂楼的指间杀!”
彭碗儿才在屋檐上立住脚,还没会过意来,那人已低低一收鞭梢:“走!”彭碗儿借着那黑黑的夜色,想都没及得想,就跟着那人逃走。
第一章剔透骨(2)
直奔出了有两条街,算是脱开了“七月十三”的埋伏。那“七月十三”想来处事极小心,一见伏击已破,竟不追踪,生怕陷入敌谋。彭碗儿盯着前面的身形,还在追下去。
前面的人影忽停住脚,一转转过身来:“你逃出了命,还不不快滚出南昌城去,少沾是非,却跟着我干什么!”
夜好黑,彭碗儿一直看不清那人的身影。这时,月牙儿突地微微一吐,彭碗儿才看清了她的容颜,原来居然会是……她!
彭碗儿低声呼道:“灯儿姑娘!”
那人果然是灯儿姑娘。只见她面色带霜地看着彭碗儿,半晌才道:“看什么看,直盯着看。难道,今天傍晚,你盯了我快一个时辰还没看够吗?现在还这么看!”
彭碗儿一向伶牙利齿的,也惯会嬉皮笑脸,可被她一句话却说得答不上话来。却听那灯儿姑娘的语音忽转温柔:“你这么看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看?”
她面上神情一瞬间转成言笑晏晏的,如月镀云边,鳞光一泛。彭碗儿只觉被那微光一瞬间晃住了眼,不由地回道:“是很好看,比那些……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好看。”
那女人却忽一下冷下脸来:“原来你是说我老了?哼哼,那你就去找你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去吧。别跟我,再跟我、我挖下你一双眼珠子来!”
说罢,她腾身就走,走得好快。
彭碗儿脚下趑趄了下,想着她那忽翻忽变的脸色,却到底不敢再跟上前。
好一坛“燕酥”!
一口酒喝罢,彭碗儿把酒坛子贴上了自己的脸。坛子冰凉凉的,他此时正在醉好楼,小二的眼光分明已在诉说着对他的厌恶——酒楼本来早已要打烊了,要不是眼见彭碗儿肩头带血,加上对他前日“飞”出酒楼之举的惊撼,店小二只怕早就开口赶人了。
半坛酒喝下来,彭碗儿的眼里已经醉意朦胧。因为伤,加上出血,再加上酒,还有适才经过的生死苦斗,他突然感到一阵虚弱。这个世界太大,他还太小,不期而至的争杀也太险恶,他难得的有一种稚弱的无力感。
他突然一推桌沿,头也不回地就走出酒楼外面。他要去一次十九宅,他要问问那个燕涵,他怎么可以对就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冤屈如此视而不见!
彭碗儿是抱着那坛酒来到的十九宅的后园。让他吃惊的是:那个老苍头“一袋烟”桑槐居然不在。园里空空的,让他得以长驱直入,他先还以为必然要跟那罗罗嗦嗦的老头儿先打上一架的。不知怎么,他心里就觉得憋闷,很想跟谁打上一架。
那座小楼上的灯火却还亮着——燕涵难道总是这样中宵不眠吗?彭碗儿来到楼下的荷花缸边,他坐在那荷花缸沿上就开始继续喝酒。咕嘟嘟地灌了几大口后,他忽扬头向楼上叫道:“燕涵,我知道你在。以你的耳目,一定也知道我来了。你怎么这么好的耐性,看都不看我一眼?”
楼上静默无声,彭碗儿又挑衅道:“你以为‘七月十三’是来找谁的?他们就是要找你的麻烦!追杀‘醉花荫’中人,只不过是他们对你的一个试探。据说他们就是你们南昌燕中燕仲举请来的。他是要杀你。我不知道你们族内内讧的情形,不过,你还顾全什么一族之谊,值得为同姓情份就这么龟缩不见!”
可楼头依旧毫无应声。彭碗儿只觉心中空空的,却忍不住的忿怒。接着,他的口就脏了。他是如此忿恨着:他从小心中那么顶天立地的一个英雄居然对侵犯到自己身边的罪恶表现得是如此的怯懦,枉他彭碗儿崇拜了他好多年呀!他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他就是要激出“江湖颔”骨子里的那一点豪勇来——如果他还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