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注意的是,这个‘如来藏’,并没有定相与实体。人我身心的一切现象,包括整个人生、宇宙世界,都是由五阴等相续流注不断、因缘和合、互为因果而形成的。……最终,所谓‘如来藏’,其实也不是指真有一个实在的‘如来藏’存在,这个词语的提出,只是如来说法时随缘开示的方法之一,原本是为了引导学人舍离不实的我见和妄想,迅速证得无上正等正觉。所以,殿下您对‘如来藏’这个词语,同样也不可执著。”
我仔细为高睿解释道。
“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高睿似有所悟,喃喃自语。
我大加叹赏地说:“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愚人智人,从佛性来讲,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而‘如来藏’,本来就是澄明湛寂,因内外境风的吹荡,人本心寂然清净的本体,往往浪潮起伏,汹涌澎湃,颠狂妄生,便转生一切境界,无有止境。恰似《楞伽经》卷一所说,‘犹如猛风,吹大海水。外境界飘荡心海,识浪不断’。”
高睿点头不止。
“大师,《楞伽经》卷一中讲:‘所谓一切法,如幻如梦,光影水月。’弟子我思虑再三,还是不能完全弄懂其间深意。”高睿问。
“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殿下看到的,是由无明恶习熏染藏识而变现的虚幻现象。万法都如梦幻似的生灭灭生。一切诸法,本来空无自性。如果是圣者,他就能置身其中,不失心境的澄明。一切法,生灭无常,犹如梦幻,而这一切,都是从心意识所变现出来。殿下应该舍弃执著,真正从名相分析的角度去看问题。《楞伽经》所重,乃心灵的体证,是以悟者之心对万物的体验。如果您离开了心灵的体验,就不可能真正体会经文大意。殿下,真正见道的悟者,本身就处在色尘世界之中。那样一来,看待自身和外物,你就会亲证到如梦似幻的存在。”为了进一步引导高睿能深悟佛经,我循循善诱,以庄子学说来加以旁证:
“《庄子·齐物论》中曾经讲到过,‘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就是说,天地万象,从异的方面来看没有一物相同,就同的方面来看没有一物相异。所以,天地、我,都是从同一个本源生起,而万物,恰恰都是本体的显现。天地同根,万物一体。《楞伽经》认为‘性归自己’,所以,天地、万物和我都是因缘所生。它们依照一定法则变化,无所谓永恒。缘起性空,性空缘起。恰恰由于其性本空,具有流转无常的可变性,在不同的境遇下,有着不同的变化,形成宇宙万有生生不息的原因。不论物质还是精神,其性皆空,因此都具有共同的属性。当一个人,清净到了极点,整个身心充满了光明,寂照时涵盖整个虚空,物我两忘,就能达致心灵最彻底的觉悟。能理解了这些东西,才能彻悟经文中所讲:‘浮云火轮,揵闼婆城,无生,幻影水月及梦,内外心现。’”
高睿眉头紧锁。看来,依照他当下的识见,不能完全理解我所说的道理。
“大师,如今我心内烦恼,不能深入思考佛陀经意……俗念搅心啊。太上皇崩逝,和士开秘不发丧,不知他有何居心。我质问他,他举出神武帝、文襄帝崩时均不发丧的例子。其实,大行皇帝,早先已经传位给当今皇帝。皇帝年纪虽轻,大齐当朝群臣能得到富贵,皆由皇帝父子之恩,所以,王公勋臣,必无异志。世异事殊,现在岂得与神武帝、文襄帝的霸府时代相比!我劝说多时,和士开才勉强发丧。如今,朝中事情多紊,贵为宗室亲王,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老衲没有接高睿的话题。
世事纷纭,钩心斗角,我佛慈悲,怜悯众生。这位亲王,心仍为妄念所缠,不能解脱。我默然片刻,开口祷念《楞伽经》:
“凡愚妄想,如蚕作茧,以妄想丝自缠缠他,有无有相续相计著。”
高睿倾耳聆听。一脸茫然。
痴迷的众生啊,包括这位高睿亲王,他们内心的欲望之茧,把自己牢牢缠缚,恍恍惚惚,就如飘堕在深不见底的生死大海,也似流浪在渺无际涯的旷野,也如汲井辘轳,轮回旋转不休。正因痴迷执著,所以妄念繁生。
“殿下,你知道渴鹿阳焰的妙喻吗?”我问高睿。
高睿具有一定的悟性,随口诵道:“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焰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如是愚夫,无始虚伪妄想所熏习,三毒烧心,乐色境界。见生住灭,取内外性。……”⑦
我本来很想开解他,他本人的状态,恰似经文所说的“愚夫”。
“和士开非常阴险。太上皇崩逝后,他与我、左仆射元文遥密议,表示说黄门侍郎冯子琮是胡太后的妹夫,认定他日后会帮助胡太后干预朝政,下诏把冯子琮为郑州刺史。过后,我们才知道,如果不是冯子琮早先坚持,和士开早就矫诏把我和掌管禁卫军的领军娄定远外放于都城外。我没有先见之明,反而中和士开奸计,把与我们一线的冯子琮从朝廷中清除出去,自悔堕奸人之计!”高睿兀自喋喋不休。
二十三 空色色空何所有(3)
静默良久,他的念头又转回佛理,问道:“幻化非真,谁是谁非?虚妄无实,何空何有?”
我送偈颂十句与他:
“备观来意皆如实,真幽之理竟不殊。本迷摩尼谓瓦砾,豁然自觉是真珠。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愍此二见之徒辈,申辞措笔作斯书。观身与佛不差别,何须更觅彼无余。”
高睿一脸茫然。
“殿下,大师门外有人来供香火,是和士开和大人。您是否回避?”高睿的从人来禀。
看来,佛门之地,难免是非。
① 今河南荥阳县。
② 唐朝道宣《续高僧传》卷十六《慧可传》,记述慧可“遭贼斫臂,以法御心,不觉痛苦”,所以慧可“雪夜断臂”故事的真实性值得研究。后来,有关禅学的史籍,如净觉《楞伽师资记》、杜朏《传法宝记》、道原《景德传灯录》、契嵩《传法正宗记》等,多承袭法琳所书而否定道宣之说,所以慧可“断臂求法”的故事,以后就被一般禅家所传诵。
③ 公元561年。
{4} 公元569年。
⑤ 也叫“十二缘生”,包括无明、行、识、名色、六处、触、受、爱、取、有、生、老死十二部分,也称“十二支”或者“十二有支”。
⑥ 包括地狱、饿鬼、畜生、人、天、阿修罗(非天)。
⑦ 《楞伽经》卷二内容。
二十四 欲焰如炽(1)
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要解决的问题。
僧家的寺院,弥漫着阿勃参①、阿魏②和鲜花的味道,让人联想到来世、因果、缘起缘灭,等等。在佛寺过一天,让人难以忘怀。那种周遭的景色和与俗世了无牵挂的气氛,会让人的内心发生巨大的变化。我能够深深体会到:这样的一天,过得多么不一样啊。
在奇异香气的氤氲中,我能从尘世的欲望中挣扎脱离一会,思考一下。无论是谁的一生,都如一条长链,有的人,链子是金子做的,比如我;有的人,可能是铁做的,比如马上要被我送入地狱的赵郡王高睿。恨恨之中,我真想把荆棘编成绳索,套在他的头上,送他到阴曹地府。
慧可大师,言谈幽深,佛理玄妙。他从不言及任何实际的事务。即便如此,与他一席话,总会让人感到心里轻松许多。
武成帝高湛临死把臂相托,我怎么能不竭尽全力辅佐幼主高纬呢。何况,胡太后与我情意绵绵,北齐上下,能主持全局者,非我其谁!
皇帝下旨,尊太上皇后胡氏为皇太后。同时,下诏把东平王高俨改封为“琅玡王”。这个琅玡王,我和小皇帝,都不喜欢他。这小孩子年纪不大,老成过度,且对我态度倨傲,让人心内发寒。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上皇崩逝后,皇帝身边,新老交迭,除我以外,大概还有以下诸人号称握权柄者,与我合称“八贵”:
临淮郡王娄定远、录尚书事赵彦深、左仆射元文遥、开府仪同三司唐邕、领军綦连猛、领军高阿那肱、度支尚书胡长粲。
其中,临淮郡王娄定远是娄太后(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的表叔;度支尚书胡长粲,乃当今胡太后的族兄。
“八贵”中,赵彦深老谋深算,是个不轻易表态得罪人的老好人;唐邕、领军綦连猛、领军高阿那肱、度支尚书胡长粲几个人,与我算是一路;娄定远、元文遥二人,和赵郡王高睿同道。他们三个人,伙同宗室冯翊王高润、安德王高延宗等人,不停地在皇帝面前讲我坏话,劝说皇帝把我放为外任,远离朝廷。
蛟龙失水,鱼虾不如。不仅我不干,胡太后也不干。
特别是赵郡王高睿,自恃宗室近亲,气势逼人。
太上皇丧事过后没过多久,胡太后在前殿宴请慰劳诸臣。
未等胡太后举杯行劝,高睿即在大庭广众之下朗言,宣示我的“罪恶”:
“和士开,乃先帝弄臣,城狐社鼠一类的小人。他受纳货赂不说,还秽乱宫掖,丑闻广为民众大臣所知。臣等宗室亲戚,义无杜口,所以冒死揭发其罪,希望陛下和太后圣裁,立刻下旨,把和士开赶出朝廷!”
听高睿如此说,我胸中一股怒气上涌。当着这么多朝臣,不好发作,我只得跪下匍匐,高喊:“太后与陛下为臣做主!”
胡太后脸色微红,不好即刻作怒。她强忍怒气,举觞劝言高睿:
“先帝在时,王爷您为何不说这些事情!难道,王爷你现在是想欺我孤儿寡母吗?且饮酒,勿多言!”
高睿不知进退,辞色愈厉。
冯翊王高润、安德王高延宗等人跪伏在高睿身后,肆无忌惮地大声嚷嚷,一定要把我外放出朝廷。
墙倒众人推。喧嚷之际,太上皇时代的宠臣、胡人安吐根也落井下石:“臣本商胡,忝居诸贵行末,既受先帝厚恩,岂敢惜死!太后听臣一言,不出和士开,朝野不定!”
胡太后恼怒:“改日再论,王爷们先散!”
高睿等人不依不饶,或投冠于地,或拂衣而起。
我在旁跪伏,恨得我握紧双拳,直欲亲手刃杀这几个草包王爷……
转日,大清早,高睿等人重新在云龙门集结。他们派出元文遥入宫奏谏,连章署名,势必要把我贬黜于外。
来来回回数次,胡太后坚执不纳。
胶持之下,最后还是左丞相段韶出面和稀泥。他派胡太后的族兄胡长粲传太后的话:
“梓宫在殡,如果即刻贬出和士开,行事太匆,希望几位王爷稍稍稽缓片刻,容我与皇帝仔细考虑。”
高睿等人见太后如此表示,他们以为早晚会把我和士开驱逐出去,就暂时偃旗息鼓,各回府邸。
胡长粲入宫复命。
见族兄替她打发了难缠的诸王,胡太后一声长叹:“兄长辛苦了,如果不是你,谁能保全妹妹我母子一家啊!”即时厚赐胡长粲。
高睿等人,之所以能暂时不坚持要即刻把我赶走,左丞相段韶的表态,也是最大的原因。段韶,乃娄太后亲姐姐的儿子。其父段荣,神武帝高欢的连襟,军功卓著。段韶本人,勇武绝伦。当年东西魏邙山之战,神武帝高欢为西魏大将贺拔胜所逼,精骑百余来追,如果不是段韶从傍驰马引弓反射毙其前驱,神武帝几乎被西魏生俘。所以,他出来说话,诸王不敢不听。这位段爷,哪里都好,就是贪财。关键时刻,财宝总能派上用场。我派人把十床珍宝送入段郡王③府第,他不能不出来帮我说话。
二十四 欲焰如炽(2)
暂时跨过这一道坎,我依旧不敢懈怠。如果不是皇帝、太后母子对我信任,可能我脖子上面的脑袋,早为这几个宗室王爷弄掉。
为了麻痹高睿等人,我向太后和皇帝母子出主意:
“先帝于群臣之中,待臣最厚。陛下初登基,大臣皆有觊觎。今若把臣外放,正是剪陛下羽翼。为了稳住高睿等人,可以先和他们这样说:‘元文遥与和士开两个人,俱受先帝任用,岂可一去一留!既然说外放,就把他们二人都外放为大州刺史。不过,等先帝梓宫安置已毕,再外放他们二人不迟。’如此,高睿等人一定会认为臣一定会被真的外放,他们就不会逼得太急。”
皇帝和太后依照计策,原原本本讲与高睿。
为郑重其事,朝廷下诏,任命我为兖州刺史,任命元文遥为西兖州刺史。
不料想,高睿等人一刻不停地算计日期。
太上皇葬礼刚刚结束,他们立即联名上奏,催逼我上路外任到州。
胡太后不好强与高睿发生争执,便退一步表示说,皇帝要再留我待百余日,处理完丧事后,一定派我出外。
高睿坚执不许。
数日之内,胡太后数以为言,几乎到了哀求的地步。
为此,我派宫中宦者当中间人,私下到高睿府邸,对他说:“太后意既如此,殿下何必苦苦相逼!”
高睿不知死,攮袂大言:“吾受先帝委托,岂敢轻易放弃自己的责任!今嗣主幼冲,绝对不能让邪臣在侧!”
言毕,他竟然跟随宦者重入内宫,苦苦劝说胡太后。
胡太后为缓和气氛,派人赐酒与高睿喝。
岂料,他不识抬举,反而变脸正色说:“我今天入宫,是为了国家大事,非为卮酒!”言讫,高睿拂袖遽出。
心惊肉跳之余,我苦思冥想,决定先瓦解高睿等人与王公朝臣的联盟。
娄定远好色喜财,先从他这里下手。
我亲自到娄府拜见娄定远,带去两个西域绝色美女和一具珍珠帘幕,当面奉承娄定远:
“诸贵欲杀我和士开,幸亏您出面为我解说。如此,我得保一命不说,还能做大州刺史。临别之际,为表谢意,谨呈上二女子、一珠帘。希望王爷④笑纳!”
娄定远喜不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