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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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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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非自金山来。”

  刚想洋谈,忽听到有吆喝声:“谁?谁在这里说话?”

  四海匆匆离开是非之地,恋恋不已。

  他心中嘀咕,在外国,几千里路外都可以用电话通话,在自己乡下,隔幢墙讲话都不行,真没味道。

  这种莫名其妙的礼教,非要待老孙与他的同盟会来破除不可。

  晚上出来,四海躲懒,没戴上假辫子,为免节外生枝,他匆匆奔回家去。

  媒人还没有走。

  “……周家小姐,因家道中落,才蹉跎到今日,十五岁了,家务是件件通的,能够吃苦。”

  只听得母亲微笑说:“我们不嫌人家穷。”

  “那么——”

  “要问问四海。”

  四海脱口说:“请问周小姐芳名。”

  媒人答:“叫周翠仙。”

  四海笑了,他低下头。

  “怎么样?”

  “就是她好了,请告诉她,到北国生活,是要吃苦的。”

  四海母样大悦:“什么,那边不是金山银山有奶有蜜的极乐土吗?”

  四海说漏了嘴,非常尴尬。

  四海带着他那么肇年来的积蓄回来,其中还有庞英杰何翠仙的馈赠,箱子打开,五光十色,什么都有,千里镜,万花筒,丝披肩,宝石戒子,还有,还有说不完的故事。”

  两个弟弟羡慕之极,“大哥,带我们去,我们跟你走。”

  四海心一动,“可是,谁照顾母亲与妹妹呢。”

  弟弟们垂下眼睛。

  “替你们置了地,自耕自足,又待妹妹嫁人,再说吧,在家千日好。”

  “大哥,但是你出门兜一转就发了财回来。”

  四海怔住。

  过很久他才说,“不是每个人同我一样幸运,”

  也只能这样讲,不能诉苦,因为乡下的兄弟也苦。

  “我们也想出去碰碰运气。”

  四海说:”“外头的世界也很凶险,来,让我告诉你们,林总统怎样解放黑奴。”

  “不要听那个,闷坏人,上次你说到马戏班里有长胡的美女。”

  四海耐着性子,“我讲海底敷设电缆的事给你们听。”

  “说马戏班里的侏儒。”

  聘礼过去,周小姐过来。

  一进门,大家便看到她有一双天足,四海反而放心。

  嫁壮里一些衣服被褥都是现买的粗劣货色,四海跑过码头,自然辨认得出。

  可是,罗家的新房也同样简陋,什么都没有。

  听得弟妹在门外咭咭笑,年轻的新娘子也笑了。

  四海掀下她的盖头。

  她轻轻抬起头来,一双乌溜溜眼睛,满脸笑容,异常秀丽的鹅蛋脸。

  四海有意外惊喜。

  她轻轻说:“从此我们是夫妻了。”

  四海也说:“真是的,大家要好好过日子。”

  “你脾气算不算坏?”

  “不算,我有名的糯米脾气,你呢?”

  “我比较急性子,但不会无理取闹。”

  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秉烛夜谈。

  四海说:“从今日开始,你要为我煮饭洗衣养孩子。”

  “我明白,我能够胜任,可是,你也得爱护我。”

  “那自然,不过,到了外国,我们得重头开始,我的节蓄已经全部给家人。”

  “我明白。”

  四海十分高兴,“你喜欢有几个孩子。”

  “听上天安排。”

  “对,对。”

  四海喜欢翠仙的乐天性格。

  “只怕你会想念父母。”

  “父母早已故世,我在兄嫂屋中长大。”

  四海即时对妻子的童年有充分了解,“不要紧,现在,你已有自己的家。”

  罗四海这小子,一直受幸运之神眷顾。

  周翠仙没让他失望,她沉默寡言,但是一副好笑容,手足勤快,天生有组织能力,做起家务来整整有条,好学,聪明,听教,又懂得尊重长辈。

  翠仙来得及时,办完喜事之后,四海的母亲很快倒下来。

  但她是个愉快的病人,明知自己不行了,还絮絮不休谈着家事,苦中作乐。

  “……生了孩子,记得同他们说,祖母姓陈,外婆姓盛,母亲姓周,女人的姓字老是没人记得,真吃亏,即使是女孩,也设法让她读书识字。”

  说着她会忽然打个盹,醒来又继续下去:“啊,我讲到哪里?”

  四海总是耐心的提醒她。”

  “千万不要做外国人,要会中文呵。”

  四海忽然凄凉地笑,“做中国人有什么好,人命贱如烂泥。”

  他母亲吃惊,“这孩子,怎么讲出这种话来,造反。”

  的确是要造反了。

  母亲瞌上眼的时候,面孔宁静满足,“本可替你们带孩子,但是老天爷要召我回去呢。”

  四海与翠仙默默站一角侍奉,听得出母亲不介意离开这个世界,她实在大劳苦大寂寞。

  半个月后,她如愿以偿,享年三十六岁。

  四海没找到他舅舅陈尔亨这个江湖小混混像是已在空气中消失。

  或者,他出现的唯一目的,不过是要把四海带到外国去。

  晚上,四海坐在母亲的驱壳旁,默默地瞻仰遗容。

  母亲出奇地年轻,同四海幼时记忆一模一样。

  翠仙斟一杯热茶给他。

  四海问她:“你怕吗?”

  翠仙眉毛都不抬,淡淡答:“自己的妈,怕什么?”

  四海知道他娶对了人。

  再过一个月,他们便双双离开了乡下。

  船一到公海,四海便摘下假辫子。

  翠仙说:“外国男人短头发倒是清爽。”

  “也不是,红人就梳两角辫子。”

  “啊,这么有趣,倒要见识见识。”

  两个一无所有,出身清苦的年轻人,因缘份结为夫妻,万幸说话投机,竟成为好伴侣。

  四海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她专心服侍他,他也小心翼翼了门心思对她好,二人有商有量,多年来的孤苦,一扫而空。

  有好饭好菜,翠仙总是留给四海。

  四海笑道:“不必担心吃不饱,以后我们每天可以吃鸡蛋。”

  翠仙只是笑。

  回程中,船驶到檀香山,四海特地到芝林药店去打探老孙下落。

  那位长者迎出来,认得四海,告诉他:“宗栅到日本去了,”在外国,他们可以畅所欲言,谈到抱负:“我年纪已大,只得两个女儿,药店要来无用,已经捐给同盟会了。”

  “老伯,同盟会最终目的是什么?”四海想再三肯定此事。”

  长者笑笑,“革命起义,推翻腐败专制的满清,建立民国。”

  呵民国。

  “人民的国家,中华民国。”

  “有成功的希望吗?”

  “不做,一丝希望也无,肯去做,总有一丝希望。”

  “可是,那是杀头的死罪。”

  长者吁出一口气,“没有不流血的革命。”

  四海握紧拳头。

  “宗珊到了温埠,你要帮他忙。”

  “一定尽我棉力。”

  回到船上,翠仙问:“找到朋友吗?”

  四海却反问:“翠仙,我们若有儿子,你肯放他去做革命党吗?”

  翠仙退后一步,脸色突变,“不,不可以,”她哭出声来,“我儿子是普通人,不会的,他不会的。”

  四海叹口气,不忍心,安慰年轻的妻子:“我们在外国生活,找谁去革命。”

  翠仙总算安静下来。

  那夜,她还是做了噩梦,“不,呵,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可怕,可怕!”

  头颅抛出去,为的是老百姓,可是老百姓却觉得他们的头颅可怖。

  四海看着自己一双做苦工做得疤痕累累的双手,这一点委屈算得什么,还有,被洋人叫一两声支那人,又何必计较。

  有人为不相识的同胞牺牲生命呢。

  

  







纵横四海11



11

  船返回温哥华的时候,年轻的翠仙已经怀孕。

  四海要通过若干私人关系,翠仙才能上岸。

  温埠的糖业钜子罗渣士特地派管家来接他上岸。

  一个中国人能得到这样待遇,实属难得。

  他们一家只能住在店中阁楼。

  四海告诉妻子:“暂时忍耐一下,不久我们可以置幢房子。”

  可是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他们仍然屈居阁楼。

  人客进进出出,顺便与孩子们玩,“这么大了,会讲话没有,啊,不给我一个笑脸吗。”

  何翠仙为这个情况生气:“邋遢真是中国人本色。”

  四海却笑嘻嘻,钱都搬到乡下了,先安置了家人再说。

  何翠仙犹自恨恨道:“一团糟!”

  四海的妻子只得讪讪地抱起两个孩子,“来,妈妈同你们上街看摩托车去。”

  她对这位长得像外国人的姑奶奶既敬且畏。

  何翠仙看着他们母子的背影:“根本帮不到你。”

  四海对姐姐一向容忍,笑道:“她已经帮到不少。”

  何翠仙大怒:“你才一心一意帮着她。”

  四海唯唯诺诺。

  “我在维多利置了间房子,租给你们住,老婆同孩子没事别出来献世,抛头露面,当众喂奶,成何体统!”

  四海默不作声。

  “乡下亲友还以为你的钱是拣回来的吧,设想到财主自己活得像乞儿。”

  半晌,待翠仙骂够了,四海才说:“也只得姐姐疼我罢了。”

  何翠仙住了嘴。

  只有这小子明白她,她脸色稍霁,说下去:“维多利中国人越来越多,你不如到那里去开爿分店,两边走,想必照顾得来。”

  四海搔搔头皮,他苦无本钱。

  “我替你想过了,这是最后一次借给你,以后可不准动辄回乡下去充大头鬼。”

  姑奶奶走了良久,孩子们才由母亲领着回来。

  翠仙吐吐舌头,“厉害。”四海笑,“她年轻时,更不让人,此刻已经收敛了。”

  “不过每次骂完,我们总捞些好处。”

  “她心好。”

  “她长得似外国人,还有,女儿更活脱脱是个洋娃娃,真漂亮。”

  四海应一声,他不愿意与人在背后议论他姐姐,即使那人是他妻子。

  “她做什么生意,赚那么多?”

  “孩子哭了。”

  “没有哇。”

  四海温和的重复:“孩子哭了。”

  翠仙立刻知道丈夫是叫她住嘴,她飞红了脸,从此不再多嘴。

  四海甚觉安慰,知道她明白了。

  这样的妻子,也已是贤妻,四海为自己庆幸,不然的话,他管他做,她管她说,有什么味道。

  该年冬季,天气特别冷,成日成夜刮着大风雪。

  深夜。有人急急敲门。

  四海的屋子尚未装置电灯,他自床上跃起,点起洋烛,下楼察看。

  孩子闻声,惊吓,哇一声哭起来。

  一打开门,风夹雪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两个人。

  站前头的听见幼儿啼哭,微笑道:“四海,你做了爸爸了。”

  那个映着身后风雪,宛如天兵降世,他哈哈笑起来,把身后一人拉进屋内。

  四海惊喜万分,“老孙!”

  他的同伴是王兴。

  老孙说:“四海,麻烦你做些热的面食,饿坏了。”

  翠仙安顿了孩子,立刻来帮忙,一句话不说。

  因赶时间,先炒了一大碟肉丝炒年糕,再切了半只醉鸡。

  王兴吃得特别多。

  “老孙,你们是几时到的?”

  “来了有几天了,到今日才抽空来探访你们,切莫见怪,四海,你在温埠多人知道,据说,庞英杰是你姐夫,能否介绍我认识?四海,镇南关已经起义,我们需要大量军费。”

  四海一言不发,转入房内,取过一只小铁箱,走出去,交在老孙手中。

  老孙笑了,“别交给我,我们此地有个代表。”他说了姓名地址。

  王兴仍然埋头苦吃,四海替他斟了一大杯热茶,他咕噜咕噜喝下,走到墙角,席地就睡。

  老孙说:“他累了。”

  “明朝我去打电报,请庞大哥来见个面。”

  老孙按住他的手,“不可,在电报中告诉他,由我去拜见他。”

  “老孙,起义的情况怎么样?”

  “你问王兴,他指挥起义,身先士卒,来往大陆海外,十进十出。”

  四海颔首,“老孙,你先休息,我来同你打个地铺。”

  把客人安顿好,四海才汕汕地同妻子说:“把节畜全捐出去,你不反对吧。”

  翠仙笑笑,“开头时还不是一无所有。”

  四海甚觉宽慰。

  “不过,革命这件事,终于渺茫。”

  “何以见得?”

  “清朝几百年的天下了。”

  “他气数已尽。”

  “四海,你盼望建立民国?”

  “当然,谁不希望国家壮大进步,民生舒泰丰足。”

  “会不会换汤不换药,到头来又是骑在老百姓头上喊打喊杀,为所欲为?”

  “老孙同王兴兄弟像是这样的人吗?”

  翠仙低呼一声,“他们打算黄袍加身?”

  “不,不做皇帝,叫总理、总统、主席。”

  翠仙怔怔地出神,回头见丈夫神情亢奋,不敢泼他冷水,只在心中嘀咕:只怕都一样哩。

  天还没亮,四海就起来了。

  他与老孙到镇上电讯局去打电报给庞英杰。

  还没到中饭时间,庞英杰的回音就来了。

  他会乘晚班铁路到温哥华。

  一进门便握住老孙的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他呵呵笑起来。

  笑声宏亮,把幼儿震得发呆。

  二人如多年老友般,立即密密斟谈。

  王兴却仍然只顾吃与睡,脸色渐渐红润。

  翌晨,他们一行三人便匆匆离去。

  四海送他们到门口,微弱抗议:“怎么没我份?”

  王兴忽然笑一笑,“四海,后方最需要你。”

  四海自嘲:“是,我只会打铺盖炒年糕。”

  庞英杰讶异,“这小子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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