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且不开口,等他说话。
他终于开口了︰“有一件事,我放在心中已很久了,想和你讨论一下。”
我立刻道︰“当年杀手找错了另一个小水仙,是你故意误导的,是不是?”
鲁鲁想不到我会突然之间,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陡然一震,他没有否认,但是
也没有承认,只是道︰“小水仙……玫玲……是一个好女孩。虽然沦落风尘,可是她是
一个好女孩。”
十一、嗜杀狂魔
鲁鲁在说到玫玲是“好女孩”之际,感情深厚之至,由此可知,刚才他痛骂玫玲,
实在也是关心她,气愤她的行为之故。
这等于承认了他当年为了维护玫玲而误导杀手,把阿佳当了替死鬼。
对于一个在以杀戮为习惯的环境中成长的人来说,这种行为,当然不算甚么。
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无比的厌恶,实在不想再耽下去了,鲁鲁忽然道︰“我给你看一
些东西。”
我有点不耐烦,虽然没有出声,可是也现于神情。鲁鲁叹了一声︰“卫君,你来找
我,我知无不言,如今有一些事想和你商量,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自己也感到过桥抽板,不是很好意思,就道︰“只管说 我想事情和我无关,
所以才没有兴趣。”
鲁鲁道︰“和你告诉我的事,不是全然无关。”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说!”
鲁鲁想了一想︰“卫君,你是不是认为玫玲母子二人,必已遭了不幸?”
我很奇怪他又提出了这个问题来,说道︰“你不是早已肯定了么?”
鲁鲁道︰“我的肯定,是根据形势来判断的。新掌权者在夺了亲王的大权之后,亲
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三个王子,两人死于战乱,一个被乱兵处死,当然也是新掌权
者的阴谋,连两个公主也不放过,据说大公主和亲王一起失踪,小公主遭到了软禁,不
堪虐待,成了疯子。这新掌权者如此赶尽杀绝,玫玲母子送上门去,岂有幸理。”
我道︰“说得是。”
鲁鲁又问︰“万无幸理!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他的态度,很是矛盾,我一时之间也不明其意,只是道︰“若有可能,那就是他们
一到达,见势头不对,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那么,就有可能在混乱之中,逃过一劫
。”
鲁鲁皱著眉,想了好一会,默然不语。
我道︰“你想和我讨论甚么,不妨直说。”
鲁鲁道︰“说也说不明白,我去拿一件东西给你看。你要人按摩么?我这里有极好
的松骨师。”
他忽然问了我这样的一个问题,当真是突兀之极,我立刻多谢了他的好意。他急急
地走了出去,我独自喝著竹筒中的酒,思前想后。
不多久,他就回来,手中捧著两册厚厚的剪贴薄,把簿放在竹几下,压得竹几发出
了“吱”地一声。
他的表情,甚是神秘,我也不知他想玩甚么花样。他打开了上面的那本,略翻了一
下,我看到上面全是报纸、杂志上的剪贴。他不断地翻著,我看到每一页上,剪贴的都
是亲王的照片,各种场合都有,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大大小小,不计其数。
鲁鲁一面翻,一面道︰“这是谁,你认识么?”
我没好气︰“这就是亲王,夺了权,又被人夺权,你曾介绍玫玲给他的那个亲王。
”
鲁鲁指著一张侧面的大相问我︰“你看他在生理上有甚么特徵?”
我看了一下,老实说,亲王其貌不扬,我道︰“普通得很,看上几次,也不见得会
认得出。”
鲁鲁翻到这本剪贴簿的后半部,即已全是新夺权者的相片了。
新夺权者的样子,简直猥琐,他虽然凶狠,铲除了亲王的势力,可是也不能永世安
乐,大约在不到十年前,另一股势力崛起,用武力把他赶了下台,他也落得个死在战乱
之中的收场。
把新夺权者赶下台的那个军官,建立了一个人类历史上最残暴的政权,他嗜杀成狂
,屠杀民众,超过一百万。这个杀人狂,成了新的独裁者。
这一两年,由于强大的邻国力量干涉和国际上的压力,这杀人狂已不如早几年那么
猖狂,自权力舞台上退了下来,可是仍然掌握了一部分武装力量,仍然不断的在杀人,
但比起前几年来,自然收敛了很多。
这个杀人狂,简直不能算是人类,即使人类的本性丑恶,也不应该丑恶残忍冷血到
了这个杀人狂的地步,若然骂他是禽兽,那简直是对禽兽的侮辱。
这样令人作呕的一个狂徒,鲁鲁的第二本剪贴簿之中,竟全是他的相片。
鲁鲁才翻了四五页,我已大声叫停,手按在心口,免得真的呕吐大作。
鲁鲁居然明白我的感受,他道︰“请稍忍耐一下,这一张照片,你必须要看。”
他翻到了嗜杀狂魔的一张人头像,我闷哼了一声,他又把第一本剪贴簿,翻到了亲
王人头像的那一页,两张相片取的角度相仿,都是半侧面,可以看到一双耳朵。
鲁鲁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卫君,请看这两张相片的人,有甚么可议之处
?”
我勉为其难地看了看,两个人的面形都有当地人的特徵 眼前的鲁鲁也是如此,
我问道︰“甚么叫作‘可议之处’?”
鲁鲁道︰“你看他们是不是很相似?”
我道︰“并不特别 你究竟想说甚么?”
鲁鲁即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我曾和亲王极其接近,所以对亲王的一切
,知之甚详,知道在他失踪之后,其三子二女的全部下落。”
我骇然而笑︰“甚么?你想暗示说,这嗜杀狂魔和亲王有甚么关系?”
鲁鲁道︰“是,我以为他是亲王的儿子。”
我望著鲁鲁,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种古怪的想法,这杀人狂魔,在军队中自低级军
官当起,可能是他的嗜杀成性,特别适宜于这种杀戮的环境,所以升得很快,终于有机
会推翻了新掌权者的政权,掌握了独裁的武装。
但是,他在军队之中一步一步晋升之时,却要靠新掌权者的提拔,如果他是亲王的
儿子,新掌权者焉有不赶尽杀绝之理。
所以,我望著他,摇头,表示不可能。
鲁鲁沉声道︰“请看他们的耳朵。”
我看了一下,就低呼了一声。
人的耳朵,是一个很独特的器官。耳朵的作用,全在内部,外面那一块东西,起的
作用不大,但是却一直生在脑袋的两侧。
耳朵的形状,大致相同,但仔细分辨起来,即如同人的指纹一样,每一个人都有独
特的形状,无一相同。所以有些国家的证件相片上,指定要看到整双耳朵,目的就是以
资识别。
这时,我一看,这两人的耳朵形状,不但出奇地相似,而且,还有同一样的生理异
徵。在普通人的耳朵中间有一个尖突的软骨处,他们却在那里长著一块长约一公分的赘
肉。
这种情形,并不罕见,俗称“小耳朵”,不少人都有此种特徵。
但这时,相片上的亲王和杀人狂,连那“小耳朵”的形状,都一模一样。
鲁鲁见我愣住了不出声,就道︰“这是亲王家族男性的特徵,亲王的父亲有,亲王
有,亲王的三个儿子全都有。可是青龙却没有,只有亲王这一系,才有这样的耳朵特徵
。”
我缓了一口气︰“贵国数百万国民之中,有这种耳朵特徵的,不止亲王一系吧?”
鲁鲁道︰“是,但是那赘肉的形状,他们每一个人都一样,那却是独一无二的,赘
肉的形状像泪滴 一个高僧曾说过,若是让这一系的人当了国君,国家将浸没在国民
的眼泪之中,想不到应验在这个暴君身上。”
我仍然不作声,一时之间,思想很乱。
鲁鲁又道︰“你看他们的耳朵的整体形状多么相似,这也是他们一家的特徵,亲王
和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如此。”
我问︰“你不是说,他三个儿子的下落,你都清楚得很吗?”
鲁鲁道︰“是,如果他是亲王的儿子,那么,他是那三个众所周知之外的一个。据
资料显示,他十六岁就当了低级军官,发动政变那年才二十二岁,如今是三十岁。”
我跳了起来︰“你想说甚么?”
鲁鲁道︰“这暴君就是玫玲的儿子!”
我想笑,但是还没有笑出来,鲁鲁又道︰“当年……当年……唉,要是那杀手没有
弄错人,杀了玫玲一个,就等于救了上百万国民的生命!”
我终于笑了出来,一面笑,一面摇著手。
我大声道︰“或许这狂徒真可能是亲王的儿子,但他必然不是玫玲的孩子!”
鲁鲁很是惊讶︰“你为何这样肯定?”
我吸了一口气︰“玫玲的孩子,虽然是男儿身,可是却是一名女子。”
鲁鲁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我道︰“对不起,关于那孩子,我有一些事未曾告诉你
。”
鲁鲁咕哝了一句,表示不满,我道︰“我实在以为事情和你无关 我只想弄清楚
阿佳被杀的原因,所以没有必要说,现在,我知道事情有助于解决你心中的疑团,所以
我准备告诉你了。”
鲁鲁道︰“请快说!”
于是我便把孩子一出生就会说话,竟然是阿佳的投胎等事,一一告知。
鲁鲁听得目定口呆 他倒并不是不相信,他当然也是信奉佛教,故很容易接受轮
回这种事,他的惊愕,是来自阿佳投胎后,竟成了玫玲的儿子!
阿佳无辜成了玫玲的替死鬼,也可以说,是间接因为玫玲而遇害。她死后,再世为
人,成了玫玲的儿子,这其间不是有甚么因果在吗?
我曾怀疑鲁鲁误导杀手,故意使杀手杀错人,鲁鲁未曾正面否认,现在看他既吃惊
,还大是害怕的表情,怕是恐惧会有甚么因果报应,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双眼发直,眼皮跳动不已,好一会才道︰“这……这……这……唉,这从何说起
?”
我道︰“一个思想灵魂上实际是女人的人,他的本质行为也就和女人无异,不应该
会是这样可怕的杀人狂徒吧!”
鲁鲁用力伸手拍打著自己的头,又用力摇著头,他的这种动作,都没有甚么意义,
只不过是思绪狂乱之中的自然反应。
过了一会,他才问我︰“你刚才说甚么?”
我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摇头︰“未必!未必!你没有听说过‘最毒妇人心’
这句话?”
我道︰“可是大规模的屠杀 ”
鲁鲁道︰“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杀的人还少吗?而且杀人的方法,花样翻新
,酷刑之多,令人心寒,这又怎么说?”
我还能怎样说。本来,我以为事情已结束了,可是突然之间,又出现了这样的变化
。
鲁鲁道︰“我本来一直在怀疑这暴君的身分,可是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亲王还有儿子
,我又一直以为玫玲母子已经自投罗网死了。可是现在,我想,他们母子,至少是孩子
,不知在甚么样的情形下,活了下来长大成人,成了这个现代史上罕见的暴君。”
我无法反驳鲁鲁的话,可是我仍然摇头 要把一个美丽的十九岁少女,和一个嗜
杀狂魔联系起来,需要很高的想像力才行,我自认不够,需要慢慢消化这种设想。
鲁鲁吸了一口气:“我早就想去见一见……他,问问他为甚么要用那样的手段,屠
杀自己的同族同种的人。”
我瞪著鲁鲁 一个淫媒会有这样的胸怀,这又是需要消化了才能接受的事。
在他的脸上,又确然有一种深切的悲哀,这种悲哀,如果不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悲天
悯人的情怀,是很难有诸内而形诸外的。
我想,人的性格总是矛盾的吧。他从事这种行业,人格必然不会高尚到哪里去,可
是,他却有这种想法 当然,他只是这样想想而已,要是确然付诸实行的话,那才真
是不可思议之至。
我正在这样想著,鲁鲁又道︰“这个人在屠杀别人的时候,心中不知是怎么想的?
”
我以为他是在自己问自己,可是他却向我望来,显然是想我回答。
我怔了一怔,这个问题太大了,一时之间,如何会有答案。
他又道︰“人类历史上,有许多大规模的屠杀,都是由几个人,甚至是一个人的意
愿所造成的。别说是杀死数以百万计人的大屠杀了,就算是单对单的杀戮,杀人者在杀
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他在发问的时候,仍然望定了我。我叹了一声︰“你这个问题太大了 在通常的
情形下,人有良知,都知道夺取他人的生命,是一种罪行,可是,人为了自己的利益,
一直在不顾他人的利益,甚至牺牲他人的大利益,来满足自己的小利益,很多劫匪为了
抢几块钱而杀人的事,绝不新鲜。”
鲁鲁喃喃地道︰“单单是为了利益?”
我道︰“是 当然,这‘为了利益’要作广义的理解,譬如说,亲王派人去杀玫
玲,是为了维护他自己的声誉,不想一个妓女拿他的孩子来威胁他,那是为了他的利益
。阿佳死了之后,要找牛顿报仇,当然是由于心中的仇恨,如果她杀了牛顿,解了仇恨
,那对她来说,也是获了利。”
我和鲁鲁的一问一答,听来都有点长篇大论,但实际上,却并没有解决多少问题。
不过,鲁鲁倒是很受了点启发,他道︰“是的,是由于仇恨……杀人狂要用屠杀这
种行为,来消弥他心中的仇恨。唉,仇恨之火燃烧著他的心,使他的行为,完全超出了
正常人的范畴!”
他说到这里,直视著我。我也愕然的望著他 我是真正的愕然,他说的话,和他
的身分,可以说不调和到了极点。
可是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更令我吃惊,他陡然伸手在自己的腿上拍了一下,霍然起
立,朗声道︰“我要去见他,一来问他为何要杀那么多人;二来,把他的身世告诉他,
我要去见他!”
我仍然望著他,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他现在虽然已不能大规模地
杀人了,但是还一直在小规模杀人,你去见他的目的是甚么?劝他放下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