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是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等他?对我来说他算什么?难道只因为那种隐秘而罪恶的快乐吗?还是因为快乐的诱惑?他是谁?我为什么需要他?我知道,这等待其实是毁灭。
他需要我,不是因为爱情,也不是欲望,更不是情欲。那不过是烟火游戏罢了。我为什么要在他点燃的火光里熊熊燃烧呢?
我为什么需要他?我为什么心甘情愿跳入他点燃的烈火,不愿留下一丝灰烬?
这时候,一束车前灯的光线照亮了路边店门口。
他来了。
贤珠感觉自己的胸口在剧烈地跳动,好像怀揣了一把小锤子。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汽车无声地停在雨中的停车场。车门打开了。一个身影出现在瓢泼般的雨幕里。广场上的路灯照亮了男人的身影,那是英厚。
雨点在风中摇摆,舔舐黑暗。男人站在大雨如注的广场,抬头端详台阶上的小店,然后敏捷地跳过鼠尾草花盛开的花坛。
贤珠屏住呼吸,注视着英厚的一举一动。如果能熄灭小店里所有的灯就好了,如果熄灭了室内所有的灯,躲在深深的黑暗里偷窥他,等他走进来,黑暗从天而降,自己就可以因此而退缩,而且从此再也不用看见他,如果是这样,那该有多好。
英厚终于推门走了进来。这短短的几分钟,连绵的雨淋湿了英厚的全身。他发现了坐在窗边的贤珠,于是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到她的面前。新鲜的雨水的气息弥漫了贤珠的周围。
“你等了很长时间吧?”
他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小店里灯光昏暗,他的脸上遮盖着浓重的阴影。
“这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迷路了。”
贤珠不以为然地说。
“……我什么也没带,身上什么也没有,你也看见了……”
贤珠伸开了刚才还托着腮的双手。
“我身无分文,而且又迷了路。”
英厚怔怔地看着贤珠的脸。他的脸被阴影遮盖,显得有些阴暗,只有两只眼睛在发光。
“你跟什么人约好见面了吗?”
“……是的。”
贤珠笑着回答。
“那个人没来吗?”
“……来了。”
贤珠指了指英厚。
“现在,他就坐在我面前。”
英厚静静地注视着贤珠的脸。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排遣不掉的沉默压抑着两个人。
第二部分流淌着一个疯女人的血
他们开门走了出去。
英厚紧紧抱住贤珠的肩膀,他的身体里散发着新鲜的树木的气息。
两个人手挽手沿着台阶往下走。英厚打开车门,等贤珠上了车,他说。
“我们应该可以在车里过夜吧。”
英厚坐在驾驶席上,偷偷看着贤珠。
英厚打开车内的灯,伸手捧起了贤珠的脸。
“我很想你,我想确定这是不是真的。我想看看坐在我身边的人真的就是贤珠小姐吗?”
英厚看着贤珠的眼睛里迸射着火光。他的脸缓缓向贤珠靠近。贤珠感觉他炽热的呼吸越来越迫近了。终于,他们的嘴唇相遇了。
“我想你,贤珠。”
热烈的声音回荡在贤珠耳边。贤珠闭上了眼睛。
“我们总在奇怪的地方见面。”
英厚的双臂环抱着贤珠的肩膀。
“我们就像是两个偷偷接头的间谍。”
两张干巴巴的嘴再度碰撞。贤珠把头埋进英厚的肩膀。英厚的胳膊抱住了贤珠的头,他看着窗外凶猛的雨。雨水敲打车体的声音仿佛从头顶传来的鼓声。
英厚发动了汽车,他把一只手搭在贤珠肩上,另一只手握着方向盘。
“我们去哪儿?”
贤珠突然感觉到疲惫和虚脱,很快就昏昏欲睡了。
“去哪儿都可以吧,我们去汉城,或者去海边?”
“我累了,我想睡觉。”
“睡吧。”
英厚爽快地答道。
车在过路店门前的广场上向右转了个弯,然后驶向高速公路的下行线。雨下得很大,阻断了视野。路面溅起朦胧的水花,公路仿佛漂浮在半空。
“自从上次在海边见到你,我一直在想,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你,我一定要把这句话告诉你。你在听我说话吗?我不想吵醒你睡觉,你可以睡,也许这样我才更安心。”
“我听着呢。”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我的过去,贤珠,我偶尔也会自言自语。当我想对别人说话,心情急迫难耐的时候,我就跟自己说话。”
车速加快了。
“英厚,你是个疯子,我疯了,你终于还是疯了。”
“……你一直在担心这个吗?”
“当然担心了,这是很可怕的想法。我从来没有忘记。迟早有一天,我会疯掉的,这样的想法从来没有脱离我的脑海。当我独自一人,独自呆上几天,独自呆上几个月,或者几年,我每天都会好几次地照镜子。我注视自己的眼睛,然后对自己说,英厚,你疯了,你终于疯了。”
“为什么?”
贤珠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害怕自己会发疯?”
“因为我的血里流淌着野性和狂气。”
英厚回答说。他的眼睛盯紧前方,没有看贤珠。汽车渐渐驶进了深山。
“这种野性和狂气早晚有一天要爆发,也就是说,我终究会疯掉。”
“你为什么这么早就断定自己的未来呢?”
“因为这就是我的命运。”
英厚闷闷不乐地回答。
“我是个肮脏的家伙,贤珠。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一个疯女人的血,我是个私生子。野兽和人交配,种子发芽生长出了怪物。我不是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来的,经过了一千年的时间,我才降生到这个世界。我虽然和人一样说话,但那不过是我对人的模仿罢了。我想向你坦白我的一切。我想详细告诉我,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只想向你坦白,毫无保留地向你坦白,祈求你的宽恕。”
“为什么?”
贤珠问道。
“你为什么要向我坦白?”
“因为我爱你。”
第二部分我可以丢掉我肮脏的身份
英厚高声呐喊,仿佛在要求所有妨碍他飞弛的障碍统统让路,嘀嘀嘀——他不停地按着车喇叭。雾和雨,黑暗和朦胧,全都避开了。
“我爱你,贤珠,可是我又恐惧对你的爱。自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爱上你了。”
英厚手握方向盘,脸上露出不真实的笑容,就像泡影。
“直到遇见贤珠,我都做了些什么呢?为了吃一顿饭,我不得不去卖血;为了吃一个星期的饭,我不得不去舔舐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因为我必须活下去。”
“……不要说了。”
贤珠短促地叫道,她痛苦地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向我坦白,英厚君,这都是很可怕的事情。很快你就会后悔的。”
“你不能阻拦我,你必须听我说话。贤珠,今天是我第一次开口说这些话,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下定决心,如果再见到你,我就向你坦白一切。当然,以后我会后悔的,甚至想扭断你的脖子,杀死你。”
“你们是怎么……”
贤珠看着英厚问道。
“你什么时候和敏燮君成为好朋友的?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朋友?”
“……很偶然。”
英厚气喘吁吁地回答。
“见到他的那个瞬间,我就产生了自信。贤珠,也许通过这个家伙,我可以丢掉我肮脏的身份,实现我很久以前就想实现的愿望。”
“我很了解敏燮君的性格,你们根本不适合做朋友。两个人性格迥然不同,身份迥然不同,然而你们却成了朋友,肯定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你们拴在了一起。”
“看不见的线?”
英厚自言自语。
“为了抓住这根线,我不得不耗费了一年半的生命。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用友情连结起来的,而是开始于一份协议。”
英厚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冷静地说。
“是个什么样的协议呢?”
“那是个绝对不能粉碎的协议。他为我提供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还有可以吃饱饭的充裕生活,这些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协议里。”
“这是为什么事情付出的代价?”
贤珠望着英厚问。汽车正向陡峭的斜坡爬去。这是通往江陵的险峻山脉的上坡。午夜已过,公路完全陷入了黑暗,没有一丝灯光。雨始终不肯罢休,还在精神抖擞地下着。刮雨器一刻不停地冲刷着车窗上的雨水,它好像也累了。
沉默良久之后,英厚终于张开了嘴巴,他的声音很低沉。
“这件事就发生在前不久,我杀了人,是个女学生。在清晨的公路上,我撞死了她。她流着血倒在路边。我很害怕,所以逃跑了。过了一周,我去自首了。”
“就是因为这次罪过,你才在监狱里度过了一年半?”
英厚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这就是协议吗?”
贤珠尖声问道。
“你稀里糊涂地承担了别人的罪行。这就是协议吗?你为他承担罪名。为了对你做出补偿,他来保障你的生活。这就是协议吗?”
“你不要误会。”
英厚打断了贤珠的话。
“是我杀了人,是我把她撞死的。”
汽车驶上通向过路店的路口。水银灯在浓雾中发出白茫茫的光。过路店位于险峻山脉的顶峰。
“你不要瞎猜,贤珠,那就是我犯下的罪恶。不是我替他顶罪,我开了他的车,这件事本身就违法了。因为我不是他的司机,而且我也不是他的朋友。他醉得不醒人事,是我替他开的车。这是我的失误。”
英厚把车开进了停车场。广场上空荡荡的,只有三四辆轿车停在雨中。
“不过,这不是失误,对我来说,这其实是幸运。贤珠,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能开着他的车撞死人,这对我来说是幸运啊。因为……”
英厚关上了车灯。
“因为我得到了和你见面的机会。”
第二部分一切将死之物都该得到宽恕
过路店里面没有灯光,只有店旁的建筑门口亮着灯。
“这是什么地方?”
贤珠问英厚。
“这是最后一个过路店。过了这座山,就是江陵了。我们最好在这里休息一下。”
“可是……”
贤珠太累了,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整整一个下午没有吃过东西了。
“有房间吗?”
“应该有吧,我去看看,你在车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英厚推开车门,向广场走去。粗大的雨点无情地落在他身上,但他没有跑,也不着急。他昂首挺胸,走过大雨,进入开灯的建筑物。雨雾越来越浓了。
贤珠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刚才,英厚的话语就像自言自语,却如芒刺般扎进了她的脑海。
“下车,贤珠,正好有房间。”
她下了车。两个人不慌不忙地穿过广场,走向亮着灯的建筑物。疲惫至极的贤珠仿佛马上就要晕倒了。英厚扶着贤珠,默默地向前走着。可能是已经拿到房间钥匙了,英厚没有经过前台,直接进了走廊。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走进黑暗的房间。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来,抓住了贤珠的肩膀。
那只手绕过贤珠的肩膀,紧紧地贴在她的后背。
两个人就像被老师罚站的孩子,呆呆地注视着越来越浓的雾。英厚把贤珠的身体转向自己,又将湿漉漉的脸贴到靠窗而立的贤珠的脸上。贤珠无声地站着,像一株高高的折茎的鸡冠花。他的嘴唇舔舐贤珠的脖子。
“请你……”
他在梦呓,他在喃喃自语。
“请你宽恕我,贤珠。”
他慢慢地弯曲膝盖。他的脸停在贤珠的胸前。
他为什么要祈求我的宽恕?
贤珠失魂落魄,靠着墙壁,听着英厚的话。
“为了我……”
他继续梦呓。贤珠听不清他说的话。他的脸埋在贤珠胸前,他的声音就像毫无意义地絮语。
“为我祈祷吧,贤珠。”
贤珠把手放在他的头上。他的头发被雨淋湿了。彷徨了许久,丢下肉体的受诅咒的灵魂回来了,此刻就停在这里。他太可怜了,贤珠感到心痛。为他的痛苦,为他的孤独,贤珠的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了。
“为我祈祷吧,贤珠。”
英厚热切的口气钻进了贤珠的肌肤。贤珠徐徐弯下膝盖,紧紧抱住英厚的头。两个人倒向硬邦邦的地板,就像漏船在缓缓沉向海洋。仿佛这才是他期待的祈祷。
英厚的身体和贤珠的身体重叠了。他的嘴唇找到了贤珠的嘴唇。他的嘴唇热得像火。他吐出的口气里隐藏着燃烧的火种,仿佛点燃了贤珠的身体。火点燃了贤珠的身体,贤珠开始慢慢地燃烧。
当然应该宽恕。
没头没脑的话语跳出了贤珠的嘴,敲打着她的大脑。
一切都应该得到宽恕,一切将死之物都应该得到宽恕。
也许这就是他所期待的祈祷。
美兰注视汽车缓缓驶向通往公寓的路口。薄暮朦胧,黄昏降临。尽管天色将黑了,然而住在附近公寓里的孩子们仍然在游乐场上嬉笑打闹。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
第二部分他是多么、多么想念贤珠
美兰不时地停下车来,看看写在庞大建筑物上的数字。这里她来过不止一次两次了,然而每次来的时候,美兰都要晕头转向地寻找英厚的公寓。记住公寓名称和门牌号码,当然要比凭着感觉找准确得多。
好不容易找到一座感觉有点熟悉的建筑物,美兰看了看公寓楼的号码,然后把车开进了公寓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