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段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天明早起,赶下一轴面,煮熟分作两硫,皮氏悄俏把砒霜撒在面内,却将辣汁浇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厅:〃与你爹爹吃。〃小段名送至西厅,叫道:〃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与你吃。〃沈洪见得两碗,就叫:〃我儿,送一碗与你二娘吃。〃小段名便去敲门。玉姐在床上问:〃做甚么?〃小段名说:〃请二娘起来吃面。〃玉姐道:〃我不要吃。〃沈洪说:〃想是你二娘还要睡,莫去闹他。〃沈洪把两碗都吃了,须臾而荆小段名收碗去了。
沈洪一时肚疼,叫道:〃不好了,死也死也!〃玉姐还只认假意,看着声音渐变,开门出来看时,只见沈洪九窍流血而死。正不知甚么缘故,慌慌的高叫:〃救人!〃只听得脚步响,皮氏早到,不等玉姐开言,就变过脸,故意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想必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要去嫁人。〃玉姐说:〃那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不要吃,并不曾开门。谁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必是面里有些缘故。〃皮氏说:〃放屁!面里若有缘故,必是你这小淫妇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晓得这面是吃不得的,不肯吃?你说并不曾开门,如何却在门外?这谋死情由,不是你,是谁?〃说罢,假哭起〃养家的天〃来。家中僮仆养娘都乱做一堆。
皮氏就将三尺白布摆头,扯了玉姐往知县处叫喊。正直王知县升堂,唤进问其缘故。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为商,用千金娶这娼妇,叫做玉堂春为妾。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因吃辣面,暗将毒药放人,丈夫吃了,登时身死。望爷爷断他偿命。〃王知县听罢,问:〃玉堂春,你怎么说?〃玉姐说:〃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氏。只因年岁荒旱,父亲把我卖在本司院苏家。卖了三年后,沈洪看见,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将毒药藏在面中,毒死丈夫性命。反倚刁泼,展赖小妇人。〃知县听玉姐说了一会,叫:〃皮氏,想你见那男子弃旧迎新,你怀恨在心,药死亲夫,此情理或有之。〃皮氏说:〃爷爷,我与丈夫从幼的夫妻,怎忍做这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心上之人,分明是他药死,要图改嫁。望青天爷爷明镜。〃知县乃叫苏氏:〃你过来。我想你原系娼门,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想是你见丈夫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毒药药死是实。〃叫皂隶:〃把苏氏与我夹起来!〃玉姐说:〃爷爷!小妇人虽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难为半分,怎下这般毒手?小妇人果有恶意,何不在半路谋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赶出丈夫,不许他进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妇人井无干涉。〃王知县见他二人各说有理,叫皂隶暂把他二人寄监:〃我差人访实再审。〃二人进了南牢不题。
却说皮氏差人密密传与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银子,与刑房吏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六十两,禁子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谭内,当酒送与王知县;知县受了。
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出来。不多时到了,当堂跪下。知县说:〃我夜来一梦,梦见沈洪说:'我是苏氏药死,与那皮氏无干。'〃玉堂春正待分辨,知县大怒,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叫皂隶:〃与我拎着实打!问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玉姐熬刑不过,说:〃愿招。〃知县说:〃放下刑具。〃皂隶递笔与玉姐画供。知县说:〃皮氏召保在外,玉堂春收监。〃皂隶将玉姐手肘脚镣,带进南牢。禁子牢头都得了赵上舍银子,将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详允之后,就递罪状,结果他性命。正是:安排缚虎擒龙计,断送愁鸾泣凤人。
且喜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素知皮氏与赵昂有好,都是王婆说合。数日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赎砒霜,说:〃要药老鼠。〃刘志仁就有些疑心;今日做出人命来,赵监生使着沈家不疼的银子来衙门打点,把苏氏买成死罪,天理何在?〃踌躇一会:〃我下监去看看。〃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灯油钱;志仁喝退众人;将温言宽慰玉姐,问其冤情。玉姐垂泪拜诉来历。志仁见四傍无人,遂将赵监生与皮氏私情及王婆赎药始未,细说一遍,分付:〃你且耐心守困,待后有机会,我指点你去叫冤。日逐饭食,我自供你。〃玉姐再三拜谢。禁子见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则声。此话阁过不题。
却说公子自到真定府为官,举利除害,吏畏民悦,只是想念玉堂春,无刻不然。一日正在烦恼,家人来报,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来了。公子听说,接进家小见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内自思:〃容貌到也齐整,怎及得玉堂春风趣?〃当果摆了合欢宴,吃下合否杯。毕姻之际,猛然想起多娇:〃当初指望白头相守,谁知你嫁了沈洪,这官浩却被别人承受了。〃虽然陪伴了刘氏夫人,心里还想着玉姐,因此不快,当夜中了伤寒。又想当初与玉姐别时,发下誓愿;各不嫁娶。心下疑惑;合眼就见玉姐在傍。刘夫人遣人到处祈祝,府县官都来问安,请名医切脉调治,一月之外,才得痊可。公子在任年余,官声大著,行取到京。吏部考选天下官员。公子在部点名已毕,回到下处,焚香祷告天地;只愿山西为官;好访问玉堂春消息。须臾马上人来报:〃王爷点了山西巡按。〃公子听说,两手加额:〃趁我平生之愿矣。〃
次日领了敕印辞朝,连夜起马,往山西省城上任讫。即时发牌,先出巡平阳府。公子到平阳府,坐了察院,观看文卷。见苏氏玉堂春问了重刑,心内惊慌:〃其中必有跷蹊。〃随叫书吏过来:〃选一个能干事的,跟着我私行采访。你众人在内,不可走漏消息。〃公子时下换了素巾青衣,随跟书吏,暗暗出了察院。雇了两个骡子,往洪同县路上来。这赶脚的小伙,在路上闲问:〃二位客官往洪同县有甚贵干?〃公子说:〃我来洪同县要娶个妾,不知谁会说媒?〃小伙说:〃你又说娶小;俺县里一个财主,因娶了个小,害了性命。〃公子问:〃怎的害了性命?〃小伙说:〃这财主叫沈洪,妇人叫做玉堂春。他是京里娶来的。他那大老婆皮氏与那邻家赵昂私通,怕那汉子回来知道,一服毒药把沈洪药死了。这皮氏与赵昂反把玉堂春送到本县,将银买嘱官府衙门,将玉堂春屈打成招,问了死罪,送在监里。若不是亏了一个外郎,几时便死了。〃公子又问:〃那玉堂春如今在监死了?〃小伙说:〃不曾。〃公子说:〃我要娶个小,你说可投着谁做媒?〃小伙说:〃我送你往王婆家去罢,他极会说媒。〃公子说:〃你怎知道他会说媒?〃小伙说:〃赵昂与皮氏都是他做牵头。〃公子说:〃如今下他家里罢。〃小伙竟引到王婆家里,叫声:〃干娘,我送个客官在你家来。这客官要娶个小,你可与他说媒。〃王婆说:〃累你,我赚了钱来谢你。〃小伙自去了。
公子夜间与王婆攀话,见他能言快语,是个积年的马泊六了。到天明,又到赵监生前后门看了一遍,与沈洪家紧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回来吃了早饭,还了王婆店钱,说:〃我不曾带得财礼,到省下回来,再作商议。〃公子出的门来,雇了骡子,星夜回到省城,到晚进了察院,不题。
次早,星火发牌,按临洪同县。各官参见过,分付就要审录。王知县回县,叫刑房吏书即将文卷审册,连夜开写停当,明日送审不题。
却说刘志仁与玉姐写了一张冤状,暗藏在身。到次日清晨,王知县坐在监门首,把应解犯人点将出来。玉姐披枷带锁,眼泪纷纷,随解子到了察院门首,伺候开门。巡捕官回风已毕,解审牌出。公子先唤苏氏一起。玉姐口称冤枉,探怀中诉状呈上。公子抬头见玉姐这般模样,心中凄惨,叫听事官接上状来。公子看了一遍,问说:〃你从小嫁沈洪,可还接了几年客?〃玉姐说:〃爷爷!我从小接着一个公子,他是南京礼部尚书三舍人。〃公子怕他说出丑处,喝声:〃住了!我今只问你谋杀人命事,不消多讲。〃玉姐说:〃爷爷!若杀人的事,只问皮氏便知。〃公子叫皮氏问了一遍。玉姐又说了一遍。公子分付刘推官道:〃闻知你公正廉能,不肯玩法徇私。我来到任,尚未出巡,先到洪同县访得这皮氏药死亲夫,累苏氏受屈。你与我把这事情用心问断。〃说罢,公子退堂。
刘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苏氏,你谋杀亲夫,是何意故?〃玉姐说:〃冤屈!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赵监生合计毒死男子。县官要钱,逼勒成招,今日小妇拼死诉冤,望青天爷爷做主。〃刘爷叫皂隶把皮氏采上来,间:〃你与赵昂奸情可真么?〃皮氏抵赖没有。刘爷即时拿赵昂和王婆到来面对。用了一番刑法,都不肯招。刘爷又叫小段名:〃你送面与家主吃,必然知情。〃喝教夹起。小段名说:〃爷爷,我说罢!那日的面,是俺娘亲手盛起,叫小妇人送与爹爹吃。小妇人送到西厅;爹叫新娘同吃。新娘关着门;不肯起身;回道:〃'不要吃'俺爹自家吃了,即时口鼻流血死了。〃刘爷又问赵昂奸情,小段名也说了。赵昂说:〃这是苏氏买来的硬证。〃刘爷沉吟了一会,把皮氏这一起分头送监,叫一书吏过来:〃这起泼皮奴才,苦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计,用一个大柜,放在丹墀内,凿几个孔儿。你执纸笔暗藏在内,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来问他,不招,即把他们锁在柜左柜右,看他有甚么说话,你与我用心写来。〃刘爷分付已毕,书吏即办一大柜,放在丹墀,藏身于内。刘爷又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来再审,又问:〃招也不招?〃赵昂、皮氏、王婆三人齐声哀告;说:〃就打死小的那里招?〃刘爷大怒,分付:〃你众人各自去吃饭来,把这起奴才着实拷问。把他放在丹墀里,连小段名四人锁于四处,不许他交头搔耳。〃皂隶把这四人锁在柜的四角。众人尽散。
却说皮氏抬起头来,四顾无人;便骂:〃小段名!小奴才!你如何乱讲?今日再乱讲时,到家中活敲杀你。〃小段名说:〃不是夹得疼,我也不说。〃王婆便叫:〃皮大姐,我也受这刑杖不过,等刘爷出来,说了罢。〃赵昂说:〃好娘,我那些亏着你!倘捱出官司去,我百般孝顺你,即把你做亲母。〃王婆说:〃我再不听你哄我。叫我圆成了,认我做亲娘;许我两石麦,还欠八升;许我一石米,都下了糠秕;段衣两套,止与我一条蓝布裙;许我好房子,不曾得住,你干的事,没天理,教我只管与你熬刑受苦。〃皮氏说:〃老娘;这遭出去,不敢忘你恩。捱过今日不招,便没事了。〃柜里书吏把他说的话尽记了,写在纸上。
刘爷升堂,先叫打开柜子。书吏跑将出来,众人都唬软了。刘爷看了书吏所录口词,再要拷问,三人都不打自招。赵昂从头依直写得明白。各各画供已完,递至公案。刘爷看了一遍,间苏氏:〃你可从幼为娼,还是良家出身?〃苏氏将苏淮买良为贱,先遇王尚书公子,挥金三万;后被老鸨一秤金赶逐,将奴赚卖与沈洪为妾,一路未曾同睡,备细说了。刘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院、提笔定罪:
皮氏凌迟处死,赵昂斩罪非轻。王婆赎药是通情,杖责段名示警。王县贪
贿罢职,追赃不恕衙门。苏淮买良为贱合充军,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
刘爷做完申文,把皮氏一起俱已收监。次日亲捧招详,送解察院。公子依拟,留刘推官后堂待茶,问:〃苏氏如何发放?〃刘推官答言:〃发还原籍;择夫另嫁。〃公子屏去从人,与刘推官吐胆倾心,备述少年设誓之意:〃今日烦贤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银匠处暂居,足感足感!〃刘推官领命奉行,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行下关文,到北京本司院提到苏淮、一秤金依律问罪。苏淮已先故了。一秤金认得是公子,还叫:〃王姐夫。〃被公子喝教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枷号。不勾半月,呜呼哀哉!正是:万两黄金难买命,一朝红粉已成灰。
再说公子一年任满,复命还京。见朝已过,便到王匠处问信。王匠说有金哥伏侍,在顶银胡同居住。公子即往顶银胡同,见了玉姐,二人放声大哭。公子已知玉姐守节之美,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称谢。公子说:〃我父母娶了个刘氏夫人,甚是贤德,他也知道你的事情,决不妒忌。〃当夜同饮同宿,浓如胶漆。次日,王匠、金哥都来磕头贺喜。公子谢二人昔日之恩,分付本司院苏淮家当原是玉堂春置办的,今苏淮夫妇已绝,将遗下家财,拨与王匠、金哥二人管业,以报其德。上了个省亲本,辞朝和玉堂春起马共回南京。
到了自家门首,把门人急报老爷说:〃小老爷到了。〃老爷听说甚喜。公子进到厅上,排了香案,拜谢天地,拜了父母兄嫂。两位姐夫姐姐都相见了。又引玉堂春见礼已毕。玉姐进房,见了刘氏说:〃奶奶坐上;受我一拜。〃刘氏说:〃姐姐怎说这话?你在先;奴在后。〃玉姐说:〃姐姐是名门宦家之子,奴是烟花,出身微贱。〃公子喜不自胜。当日正了妻妾之分,姊妹相称,一家和气。公子又叫王定:〃你当先在北京三番四复规谏我,乃是正理。我今与老爷说将你做老管家。〃以百金赏之。后来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俱有子,至今子孙繁盛。有诗叹云:
郑氏元和已著名,三官嫖院是新闻。
风流子弟知多少,夫贵妻荣有儿人?
第二十五卷 桂员外途穷忏悔
交游谁似古人情?春梦秋云未可凭。
沟壑不援徒泛爱,寒暄有间但虚名。
陈雷义重逾胶漆,管鲍贫交托死生。
此道个人弃如土,岁寒惟有竹松盟。
话说元朝天顺年问,江南苏州府吴趋坊有一长者,姓施名济,字近仁。其父施鉴,字公明,为人谨厚志诚,治家勤俭,不肯妄费一钱。生施济时年已五十余矣。鉴晚岁得子,爱惜如金。年八岁,送与里中支学究先生馆中读书。先生见他聪秀,与己子支德年龄相仿,遂令同桌而坐。那时馆中学生虽多,长幼不一,偏他两个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