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过他们那种生活,沈公你办得到么?”
沈神通道:“我从前不行,但现在却可以了,我可以在长江边那座房子过隐居生活,我
可以一年足不出户……”
何同当然知道南京靠江边那座房屋就是马玉仪和小儿子沈辛的居处。
那儿已离开城市,但屋后不到一里就是村庄,那儿也就是沈神通另外一个家。
看来沈神通的心已经放在这个家,而不是放在杭州的家了。
也许过一二十年之后,何同也可以收敛隐退,但现在却绝对不行,现在还不能接受不能
欣赏那种清谈生活,所以他说:“沈公,请振作起来,等完成这次任务再考虑别的问题。”
沈神通点点头,道:“你接到什么消息?”何同只怔一下就笑道:“没有事情能瞒过你
的眼睛么?”
沈神通道:“希望没有,你这一次好像比以前沉默,你的招牌(笑容)也常常消失不
见,你有心事?”
何同想了一下,忽然道:“就公,我们能不能放弃这一次任务?反正不是在我们辖区。
而且我们有很多时间,我们可以设下罗网耐心等待,等到‘他’自授罗网那一天。‘他’一
定会到杭州,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沈神通道:“这就是你的心事?”
何同道:“我们在这儿势孤力弱,你又不肯叫这边的人帮忙。但他却正好相反,此地是
老巢穴老根据地,精锐尽聚于此,我们好像以卵击石,我们是鸡蛋,他们是石头,你认为如
何?”
沈神通道:“你到底得到什么消息?”
何同道:“只知道他还在家里,三天以来,未出过门口一步。”
沈神通道:“那乞丐很年轻,眉清目秀,脚下也有点功夫。他是你布置在此地的眼
线?”
何同道:“是的,已经一年,但从未动用过。”
沈神通慢慢地站起身,何同深深叹口气道:“我们不能张设罗网?我们非去不可?”
沈神通声音很轻,有如耳语却十分清晰,道:“对,因为有一个鸟笼告诉我,马上就有
一辆马车会驶入一条地道。我们必须乘搭这辆马车,这是唯一的空隙,也是他身边最少人护
卫之时。”
何同目光扫过桌子上七个鸟笼,但看不出任何一个有什么异状,他颤栗一下,似乎忽然
掉在冰窖里。
这个老总永远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奇怪布置奇怪手法,而且他几时在镇江埋下了线人呢?
踏出茶馆时,何同居然还提到罗网的事。他道:“沈公,我们还是回杭州张设罗网的好,他
不是简单之辈,而且他手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我们真能够顺顺当当入虎穴探虎子么?”
马车在黝黑地道中缓缓驶行,车夫一手拉住嚼环徒步带路。所以马匹不必用眼睛,也不
会惊慌乱发脾气。
车里有两个乘客,本来是两个妙龄美丽的少女,但是,现在已换上沈神通和何同。
马车忽然停住不动,在黑漆的车厢里伸手拍拍何同肩膀,接着互相摸到对方的手,互相
紧紧握一下,这一握当然表示了很多意思。
沈神通感到何同的手掌十分冰冷,而且也有冷汗,因此他再拍拍何同肩膀,示意他安慰
他不要太紧张。
马车其实已经停在一间空荡而宽大的房间内,车夫走到角落扯动一条红色绸带。
车帘深垂,沈神通稍稍弄开一点缝隙,车厢内立刻明亮得可以看清掌纹。
平滑的墙壁上忽然轧轧微响,露出一道门户。
沈神通很希望门口出现的人就是严温。但他不能不微感失望,因为出现的是一个三十岁
左右的女人。
这个女人面貌五官只能形容为端正而已,美丽谈不上,但她却有一股能融化男人的热
力。
这是因为她身上只穿一件薄如蝉翼,简直透明的外衣,而外衣之内显然并无其他衣物。
所以那对高耸震荡的乳房,都能大致看得见。
“大致”的意思是看得见却并非丝毫毕露,这女人身材之佳美和性感,恐怕一万个女人
也选不出一个。
所以她能使男人觉得像是掉在铸铁炼钢的火炉中一样,炽热得受不了。
马车夫面向屋角,变成一个木人似的,没有回头瞧看。
那个性感女人根本不是走路,而是滑行于坚冰上,一下子就滑到马车前。
她伸手撩开车门厚厚的帘幕,忽然睁大眼睛,满面俱是惊诧之色。但她居然不叫喊,也
不会逃走。
这是因为她一来已是哑了,根本发不出声音,二来她雪白的颈子已被一条金色链子缠住
了,就算能够叫喊也叫不出声音,当然更不能退后逃走了。
缠住她脖子那条链子的形状正如公门捕快所用的锁链。天下能使用这种兵器只有一家—
—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
所以沈神通是孟知秋的嫡系弟子绝无疑问。而金锁链套住那哑女人颈项的手法,真是叫
人叹为观止。
沈神通柔声道:“你不必着急,也不要挣扎,我知道你是谁。”
哑女人身子靠椅车门边,既无力移动全身任何一部份,同时也发不出声音(假设她不是
哑巴的话)。只有眼睛还能转动,骨碌碌瞧看车厢内的两个男人。
沈神通又道:“如果严温在书房里,我想见见他,但我并没有暗杀他的意思,我们是执
行法律的人,如果他的确有犯罪,那也是法曹的事,又如果我们跟他有私怨,亦不会做出公
报私仇的事,希望你肯相信我。”
哑女人用眼睛表示相信,她只用眼珠转动的动作,就居然使这两个男人十分明白。
沈神通又柔声道:“现在我们去跟严温见面谈一谈好不好?”
哑女人居然表示“不好”。
沈神通坚持道:“不行,我们非见他不可,告诉我,他在那边书房里?有没有别人?”
哑女人眼珠竟然能表示不少奇怪意思,其中包括“严温在书房”,“不要进去,请不要
进去”,“危险,快离开此地”等等。
沈神通心灵上忽然发生感应,情况似乎奇怪而且不妙。为什么?莫非严温已有了准备?
已经布置足够人手?但严温怎么知道?是谁泄漏了秘密?
何同的微笑招牌者早已经消失,他一定也觉得情况不妥,所以轻轻说道:“沈公,等有
机会才卷土重来好么?”
沈神通叹口气,道:“你和我一样心里很清楚,如果真有问题,回头之路也绝对走不
通。”何同喃喃道:“是的,是的,如果有问题,大江堂精锐伏兵一定早已堵死回头之
路。”
沈神通笑了一下,柔声道:“你且在马车内歇一歇,女孩子看见凶杀场面,到底是不太
好。”
哑女人当然没有反抗或抗议余地,她躺在马车内之时,已经被点了穴道昏睡过去。
沈神通当先下了马车,何同眼光在哑女人丰满得极能诱惑男人的身体上巡视一会,才跟
着下车,并且拔出长刀。
这两个公门“强人”终于走过那道门户,置身于一个比厅堂还宽大的“书房”内。
对面角落有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俊秀白净的严温坐得四平八稳,一点儿也不因为沈
何二人出现而惊讶。
沈神通大步走过去,距他寻丈才停步,说道:“我看我只怕今天无法离开贵府了?你就
是严温,你的确长得很漂亮,很俊秀。”
严温懒洋洋指指墙边的靠背椅,道:“请坐,老实说,公门中人,也只有你们两位能够
踏入我的书房,我很佩服你们的勇气。”
两张交椅当中的紫檀木茶几,已经放着两壶香茗。
沈神通居然坐下,何同自然也跟他一样坐落,并且还拿起茶杯啜饮。
沈神通忽然提出比利刀还锋利的问题:“严温,你已经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人物,
你为何要还强奸女孩子?而且强奸了很多个?”
严温轻轻皱起眉头,道:“现在恐怕只有我问你,而不是你问我,你说对么?”
沈神通冷笑一声,道:“不对,因为如果你的回答我认为满意,又如果有我满意的保
证,我很可能跟你和解。有我点点头,至少有六省吃公事饭的人不会找你的麻烦。”
严温愣一下,才道:“你,沈神通也会跟我这种人打交道谈条件?”
沈神通道:“当然不会,但我真想不到棋差一着,所以我也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性了。
我仍然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你肯不肯回答呢?”
严温沉吟一下,缓缓道:“本来你说得不错,对于女入我严温何求不得?但我却觉得不
够刺激……”
沈神通严厉批评道:“你心理有问题,你狂妄自大惯了,所以根本不会替别人想过,难
道这世界上只有你最重要?”
严温泛起苦笑,道:“别这么凶好吗?如果不是六省公门不找麻烦,这种巨大诱惑,我
理睬你才怪。”
沈神通又冷笑道:“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你大江堂已调集了多少精锐高手
在此,就算他们能把我剁成肉酱,可是现在我一出手,仍然能够早一步杀死你,因为你剑法
虽然不错,却只不过得到血剑严北的三四成真传,你最好相信这一点。”
严温面色变得很苍白,道:“这点我相信。”
任何人只要看见沈神通炯炯目光以及无限自信的神情,绝对不能也不敢不相信他的话。
严温又道:“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想把我抓回去审讯定罪?”
沈神通道:“原来是这个意思,不过现在……”
他眼睛转向窗外,外面数株参天古树映眼,一片苍翠。“绿色”的确能使人有宁静之
感,也使人想到广阔无垠,无拘无束的大自然,但沈神通却从清凉碧绿中看见马玉仪,也看
见小儿子沈辛胖嘟嘟的面庞。
他知道目下尚有一线机会,所谓机会只是指公事而言——因为他可以突然出手,与严温
拼个同归于尽,但这世间的一切,尤其是马玉仪和小儿子,却是永远永远也不能再见了。这
种情形之下,如果你是沈神通,你会怎样做呢?
马玉仅把屋子里外都打扫抹拭的纤尘不染,屋里家具固然干净不过,但她却变成有点蓬
首垢面了。
“忙碌”通常能使人没有时间流泪,尤其是等待着未可知,却可怕命运揭晓的人,忙碌
是消磨时间最好的方法。
所以马玉仪把几件衣服放在竹篮里,又把新铺好的床单换下来放入篮子,另一手抓起捣
衣的木杵,匆匆走出家门。
园子里菊花开得正盛,空气中浮动着桂花的浓郁香味,秋日温暖的阳光使万里晴空更显
得旷朗蔚蓝。
可惜马玉仪不敢在园子里多停留一阵,因为在这儿她会听到沈神通的笑语,会看见他充
满欢笑活力的面庞。
所以她走到江边,沿着一道伸入江水的石阶下去。紧接水面的几层白色石阶特别宽阔
些,以便于几个人同时洗涤衣裳,甚至可以几个人坐在阶上眺望着亘古东流滔滔茫茫的江
水。
马玉仪忽然大吃一惊,因为她看见左面江岸边,有一个白色的人躲在树丛里。
假如不是相距只有六七尺,又假如她不是从侧面缝隙望入去,绝对不会发现丛生灌木里
面竟然有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居然没有穿衣服,白晰皮肤也使他更触目。
马玉仪跟着又知道这个裸体男人已经对她不构成威胁,因为他显然已经昏迷,只靠双手
环扣丛树根部。
所以虽然下半截身子还泡在水里,还随着江浪飘摇,却不会随波逐流而去,不会葬身江
流鱼腹中。
她刚得到一个印象,这个裸体年轻男人长得很俊美,就已经无暇视察他了,因为一艘顺
流而下的巨船向她驶来。
相距虽然尚有数十丈之遥,但马玉仪却感觉到那艘巨船是向她驶来,而且一定跟这裸体
男人有关。
马玉仅开始不慌不忙拿出床单衣物泡在水里,她知道就算巨船来到两三丈之内,但由于
角度关系,决计瞧不见那裸体男人。
巨船不一会儿就到了三十步之内,篙师没法把船停在那儿,船头上一个女郎长得很美,
一身雪白罗衣在江风中飘拂。
而马玉仪却注意到她鬓边插着一朵白绒花,因此她那一身飘逸衣装便变成惨淡丧服了。
那美丽的白衣女郎声音不高,却能透过江风,透过江浪呜咽声,很清楚地传入马玉仪耳
中。
她道:“你常常在这儿洗衣服么?”
马玉仪装出惊讶神色,大声道:“是的,洗了很多年啦!”
船上女郎又问道:“有没有看见一个人,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
马玉仪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有人说一个好的男人每天说谎十次,好的女人却每天说谎二十次。
可见得“说谎”乃是人生日常不能不作的事情,而且以女人为甚。
马玉仪随口应答,简直不必考虑,虽然她说的都是谎话。
船上白衣女郎道:“你长得很漂亮,可惜没有梳洗而且不会打扮,你要不要跟我走?我
会把你打扮得比孔雀还美丽。”
马玉仪摇摇头道:“不行,我儿子快醒啦,我儿子一醒就要吃奶,我不能够走开。”
白衣女郎道:“真可惜,我甚至看不出你已生过孩子,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马玉仪应道:“他爸爸姓沈,我叫他小辛。”
白衣女郎道:“小辛?好怪的名字,但一定很可爱。”她从皓如雪白的手腕褪下一只金
镯,又从头发上拔下一支金钗,很快地用金钗在镯上刻了几个字,然后把金镯丢到马玉仪的
竹篮内。
马玉仪一时倒没有想到白衣女郎何以能够在三丈之远随手就把金钥丢入竹篮?
白衣女郎道:“给小辛,希望他平安长大,希望他将来变成不平凡的人。”
马玉仪不觉呆住,一转眼间,巨舫已经随着滔滔江水而远逝,不知驶向何处。
她当然已不能安安静静洗衣服了,这一幕冲击得她紧张而又兴奋。
树丛内那个裸体男人究竟是谁?是好人抑是坏人?白衣女郎是谁?她送了一只金镯给小
辛,看看好像不是坏人,但如果她不是坏人,则她追赶的人当然就是坏人了。
不过世事却又绝非如此简单,好人可以追赶坏人没错,但好人何尝不能追赶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