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芝同学!”
“哎呀,是你——继陆兄!怎么不进屋子里去?快进去,快进去!”
宋维新在门口先把身上的雪拍打了一下,然后进了房子。
赵瑞芝随后而进,把门带好。
“继陆兄,你没去你表姨家?”
“没去。”
“小玉姐回去了。茗妹也相跟着一块儿去了。”
“噢。”宋维新点点头。
“请坐!”赵瑞芝给宋维新搬过来一把椅子。
“谢谢!”宋维新坐下。
赵瑞芝给宋维新斟了一杯热茶,突然看见还一直背在宋维新身上的画板,有些奇怪地问道:
“继陆兄,你这是……”
“画画。”宋维新不自然地笑了笑,把画板从身上取了下来,靠墙立在了旁边。
“是准备画雪景吗?”赵瑞芝挺感兴趣地问。
“嗯。”宋维新点点头,但马上又摇了摇头:“噢,不,不!”
“那你准备画……”
“给你画像。”宋维新由于内心紧张而有点慌乱。
“给我画像?”赵瑞芝大睁着黑亮的眼睛,疑惑不解地望着宋维新,笑着问,“你怎么突然想起要给我画像?”
“不是你说的让我给你画张像吗?”
“我说的?”赵瑞芝更大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我什么时候说请你给我画张像?”
看着赵瑞芝那疑惑而惊愕的神态,是那么娇媚,富有魅力,又是那么滑稽可笑,宋维新忍不住地笑了起来,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瑞芝同学好大的忘性呀!”
“怎么?我真的说过?”
“那不是‘蒸’的,还是‘煮’的?”宋维新紧张的心绪一放松,神情也自然了,话也油了起来。
赵瑞芝竭力地回忆着自己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说过这话。
“要不要我提醒一下?”宋维新卖关子地看了赵瑞芝好大一会儿。才又说道:“那天,在轮船上,你看了我画的《海神》的底稿,我们又谈到了我们家客厅里挂的那幅《创造亚当》的临摹的油画,完后,说起画人像,一茗小妹提议让我给你画张像。你点头同意了。当时,天津的翔宇兄、邓颖超邓小姐也都在场。”
经宋维新这么一提醒,赵瑞芝想起隐隐约约似乎有这么一回事。
好像就是在他们一块儿来北京的轮船上,一天晚饭后,宋维新又去船尾画他的《海神》去了,赵瑞芝和宋一茗在甲板上散步,刚好和也在甲板上散步的周恩来、邓颖超相遇,四人在一起聊了一会儿,记不清是谁提议的去船尾看宋维新画画,于是,四人都去了船尾。宋维新把他画好的一幅草图递给大家看,他们看着,谈论着他的构思和笔法。宋一茗提到了他们客厅里挂着的那幅《创造亚当》的临摹油画,思索着,说:
“哥,其实我觉得你最拿手的,还是画人。人在你的画笔下都是那么逼真,那么生动,一点也不呆板。比如挂在咱们家客厅里的那幅《创造亚当》的油画,虽说是你临摹的,但我觉得还是比你这幅《海神》画得好。”
宋一茗说着,把手中的《海神》的草图顺手递给身边的赵瑞芝,顺口还问了赵瑞芝一句:
“瑞芝姐,你说呢?你也见过我们家客厅里挂的那幅《创造亚当》的画。你的看法呢?瑞芝姐?”
赵瑞芝看着手中的《海神》的草图,从心底同意宋一茗的话。她挺喜欢《创造亚当》那幅临摹画。当时,在宋维新家里,她和宋维新在一起还讨论过那幅画,好几次讨论过。宋维新说他在米开朗基罗原作的基础上,稍微作了点修改,有些地方笔划加粗加浓了些,有些地方变细变淡了些。他说他在临摹的时候,脑子里总想着这个正从不知不觉的混沌的睡幻状态中慢慢苏醒过来、正获得了新的生命和力量,慢慢支起身子、抬起头的亚当,就是当前的中华神州,刚从两千多年封建专制的黑暗统治之下和近百年来西洋东洋列强的枷锁下的蒙昧、愚钝、混沌的状态中慢慢苏醒过来,正在渴望得到一种扶持、支撑他奋力站起来的力量。中华神州是一头被蒙汗药迷醉过去而沉睡着的东方雄狮。所以,宋维新说,他在临摹亚当的时候,极力地想通过线条的表现力,显示出他厚实雄劲的内蕴,显示出他那正在孕育和凝聚着的、即将勃然迸发而出的无穷无尽的青春和力量。赵瑞芝很钦服宋维新这种艺术上的感受。或许如人们常说的一种心灵上的感应,一种感受上的相同和交流,赵瑞芝觉得当前的中国确实有点像这画中的亚当。那男人的隐秘的东西,画得是那么夸张得粗而大,是那么赤露,那么醒目,正是为了显示画中亚当雄性强大的内蕴,炫耀他的雄劲的力量,赵瑞芝这也才真正有所领悟。想想那幅《创造亚当》,再看看现在手里的这幅《海神》,这幅《海神》确实远远不及那幅《创造亚当》。
“瑞芝姐,你说呢?”
赵瑞芝正想着,听见宋一茗又问了她一句,忙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说:
“我不太懂,所以也说不准。不过,凭感觉上,我也觉得这一幅不如那一幅。”
恃才做物、才华过人的人,一般自尊心都特别强,都丝毫容不得别人说他一个“不”字。宋维新也不例外。宋维新对自己画的任何一幅画,包括那幅《创造亚当》,也包括这幅《海神》,他都非常自信。宋一茗说他这幅《海神》不如那幅《创造亚当》的时候,因为是自己妹妹,他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所以他的反应好像也不大明显,只是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好像说“你懂什么?”用轻蔑的眼光看了他妹妹一眼;而当赵瑞芝也这样说的时候,宋维新一下脸面上挂不住了。赵瑞芝记得,宋维新当时脸上先是一阵红,又是一阵白,尔后又是一阵红,嘴角很难看地扯了扯,笑不是笑,哭不是哭,神态极不自然,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宋一茗真不愧是个“凤辣子”!好精明!一看不小心碰疼了哥哥的敏感神经,眼睛骨溜溜一转,上前笑着对宋维新说:
“哥,你画人画得好,瑞芝姐还想请你给她画张像呢!怎么样,以后有时间,你给我瑞芝姐画张像吧?怎么样?不给赏个脸吗?”
先不说宋维新怎么样,赵瑞芝就先被吓了一大跳。这一茗小妹怎么搞的?怎么这样胡说乱说呢?她从来没有说过让宋维新给自己画像呀!想都没想过。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一茗小妹怎么能这样信口开河呢?赵瑞芝脸红心跳,神态慌乱地忙上前一步,拉了拉宋一茗的衣袖,摇着头,阻止宋一茗不要胡说乱说。
宋一茗回头很快地看了赵瑞芝一眼,笑着,给赵瑞芝使了个眼色,又回转过头去:
“哥,怎么样?”
“你说什么?”宋维新脸色沉郁地问道。刚才宋一茗问他的话,他听到了,但他没反应过来,他感到意外,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说以后有时间给瑞芝姐画张像。可以吗?”宋一茗提高声调,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
“给赵小姐画像?”宋维新惊异之中隐带着一点喜色和希冀,看了赵瑞芝一眼。
赵瑞芝刚要开口想说什么,让宋一茗用手把衣袖一拉,又一个眼色,给挡了回去。
“对,哥,以后抽空给瑞芝姐画张像。怎么样?”宋一茗望着宋维新,认真地说,“哥,抽空画一画吧!你画出来后,这可是一幅美女图,一幅真正的东方现代美女图,绝对的不比你买来的那些古希腊的以及近代和现代的西洋大画家们画的西洋美女图逊色!绝对的!怎么样,哥?以后抽空给画一张吧?”
“我还有什么说的?我绝对没问题!”宋维新就像是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似的,脸上由刚才心中的不快而引起的沉郁一扫而尽,满面丝毫不加遮掩地大胆地洋溢起了满怀着希望的欣喜的红光,他两眼灼灼闪亮,望着赵瑞芝:“就看赵小姐信得过不信得过我,肯不肯赏光允许我给赵小姐的芳容作画?”
“以后吧!以后有时间再说。”赵瑞芝见大家都在看她,脸又红又烧,火辣辣的,慌忙随口应付了一句。
万万没有想到,这在慌乱中随口应付的一句话,她赵瑞芝压根儿就没往心上搁,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可他宋维新,却当真的,当正经事地牢牢记下来了。
赵瑞芝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起来了。就是,我说过这话。”
宋维新像个小孩似地咧着嘴笑着:“你看,我没有诳骗你吧?”
“实在对不起。继陆兄!是我给忘记了。”
“这没啥。这没啥。只要你别嫌我画得不好就行了。”宋维新说着,打开了画板。
“现在就画?”赵瑞芝问。
“现在就画。”
“得让我稍微收拾一下吧!”
“不用!这就挺好的、你就坐到桌子旁边,坐在椅子上,看书,一手支托在下巴上,作出沉思的样子。我先来画你的侧面像。”
赵瑞芝依照宋维新说的那样坐好。
宋维新也选好了作画的位置,坐好,支起了画板,拿起了笔,他看了看,觉得桌子面上有点空,又站起身来,往桌子上摆了一摞子各种各样的书,又把窗台上那边插在花瓶里的一支纸做的鲜红的梅花,连着花瓶移过来,就近正好放在赵瑞芝和那摞书之间,这样安排停当,宋维新又左看看,右看看,反复审视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到原位子上,开始画画。
宋维新挥动着笔,勾勒着赵瑞芝的头部的外轮廓。
他画两笔,停下来,看一看,再画;又画两笔,停下来,又看一看,又再画;就这样,画一画,看一看,看一看,画一画。
赵瑞芝一直定定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她没有感到累,就是有些紧张。她表面上很平静,静如秋水,可内心却情如春潮,汹涌奔腾,心在狂乱地跳动着。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是怕把自己画不好,还是别的什么?她说不上。她竭力地抑制着自己,尽量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可是不行,一直到后来,才慢慢地好一些了——
这时候的宋维新,心绪也是很不平静。他心慌得更厉害。心就像紧擂出征的战鼓似的,咚咚咚地狠敲着他的胸腔、那猛烈敲击的声音,他自己听得清清楚楚,一声一声直往他耳朵里灌。他惊恐地感觉到,赵瑞芝可能也都听见他的这心狂跳的声音了。他浑身发凉,气都有些上不来,握画笔的手在不停地索索发抖。他画画,看看,看看,画画,渐渐地,他整个身心都聚精会神地进入了作画的境界之中,心绪也随之而平静下来了。但是,这平静没有持续多久,就又被打破了。他在粉笔勾勒完赵瑞芝的头部的外轮廓,细笔勾画赵瑞芝的眼睛、鼻子、嘴的时候,他的心绪又由不得自己地纷乱了起来。那扑闪扑闪的黑亮的大眼睛,那浓而长的毛茸茸的眼睫毛,那挺挺的鼻子,那丰润艳红的小嘴,从侧面看起来,比从正面看,更富有线条,更别有一番令人心魂荡漾的韵态。尤其是她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的,一动不动,是那么平静,那么安宁,那么从容,充溢着一种带有青春气息的恬静的美,再加上那身后的衬景——窗外那不时地扑打着窗户玻璃的漫天飞舞的大片雪花,窗台上那鲜艳的红梅,映衬着她的傲寒的清丽和红白相映的娇艳,于恬静的美之中又增添着几分动人的妩媚。他的心又一阵阵地狂跳起来,又一阵阵像擂战鼓似地,咚咚咚地狠劲敲击着他的胸膛。他的心狂跳着,而两只眼睛却一眨不眨,目光痴迷地定定地凝视着;就这样呆呆地望着赵瑞芝那艺术剪影般的侧影,连手中的画笔都半举着凝然不动了。
保持着姿势的赵端芝,觉得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儿,稍微侧了一下脸望了望宋维新,见宋维新正在愣神犯傻地呆望着自己,脸刷地一下子又红了,她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咳了一声。
宋维新吓了一跳,从痴迷愣征中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忙又低下头去,用手中的笔在画板上惶恐地胡乱勾画起来。
看着宋维新的那惶恐得手忙脚乱的慌乱劲,赵瑞芝笑了笑,轻声说:
“继陆兄,休息一会儿吧!我有点累了。”
宋维新在画板上胡乱画了几笔,抬起头望着赵瑞芝,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窘态,也笑了笑,点点头:
“好吧!休息一会儿。我也有点累了。”
第九章
“小叔子带着大嫂私奔,丧辱门风,给我把这对狗男女乱杖打死!”“不!……”孔文才一下把赵瑞芝抱住,遮护住,梦醒,他怀里抱的是宋一茗,他大惊,忙一把把宋一茗推开,辣妹子羞愤而去……
一
孔文才披着一身厚厚的雪花回到了法专。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学校的。从把装有那首《曲玉管·倾怀》词的信托北大那位老工友送到赵瑞芝寝室去后,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站在远处一排房子后,看着老工友敲开了赵瑞芝房子的门,看见赵瑞芝开门出来,老工友向她说着,把装有词的信交给了她,她把信接了过去,优雅迷人地微笑点头表示谢意,后又目送老工友离去,赵瑞芝转身进了房子。他呢,又赶快绕到了房子后面,站在一棵老榆树下,定定望着赵瑞芝寝室的后窗户。他望着,心紧张地跳着;站了一会儿,见雪越下越大,另外,偶然走过的人,还不时地奇怪地望望他,他这才从老榆树下走开,离开了北大,回到了法专。一路上,他脑子里都在想着那首词的情况,推测着赵瑞芝看了那首词后的神态。他时而觉得很乐观,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对,干得很聪明;时而又觉得很悲观,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干,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他就是这样心神不定、忧虑重重地回到了学校。
回到寝室里,他的心依旧平稳不下来。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窗户跟前站了一会儿,靠着墙,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可脑子里却一直在牵挂着那首词将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结果——是令人欣喜的佳晋,还是让人心寒的恶讯?孔文才想着,以至连眼前凝望着的雪花纷纷扬扬的窗户玻璃上,也都映现变幻着他推测想象中的赵瑞芝看过那首词后的各种不同神态的面影;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