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真的?”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宋维新认真地点点头。
宋维新也大胆地直视着赵瑞芝,第一次这样大胆地,不带任何遮掩地直视着她;清澈流动的眼睛,透过金丝边眼镜,闪着炯炯的目光,满含着激情——满含着真挚的爱的深情,也满含着热切的倾慕的炽烈之情——大胆地直视着她,温馨着她,也烧灼着她。
她的心在剧烈地狂跳着,狂跳的同时,又感到了有些慌乱,难以自持的心慌意乱。
她的脸烧烧的,低下头,避开宋维新那大胆的火团似的目光,把画像轻轻放在桌子上。
“你喜欢吗?”宋维新的声调柔和而又充满了温情。
“喜欢。”赵瑞芝低着头轻轻地说。
“谢谢!”宋维新显得特别的高兴。
赵瑞芝低着头,没有看宋维新,但她从他说话的声调中,感受到了他的无比的欢快,看到了他两眼欢欣灼亮的目光,看到了他眉宇间亢奋飞扬的神采。
从桌子上传来纸的细微的窸窣声。
她稍微侧转了一下头,望去,看见宋维新正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画像卷起,卷成简状,然后眼睛又在桌子上,在房间各处巡视着——在寻找着什么,后在窗台花盆里的梅花枝上发现了一根红线绳,便取了下来,轻轻地拴在了卷成筒状的画像上,还打了个花结。
“怎么?你要把画像拿走吗?”她轻声问道。
宋维新转过头来望着她,点点头。
“不留给我了?”她又问。
“我想以后再另外给你画一张。”宋维新满面涨得通红地低声地说。
“为什么?”
“我……我……这一张,我……我想留下。”宋维新的声调微微有些颤抖。
“为什么?”她的声调也有些颤抖地又问了一遍。
“我喜欢。我喜欢给你画的这张像。”宋维新有些慌乱而又鼓足勇气地说。
宋维新鼓足勇气大胆地望着她。
她也心里很不平静地望着宋维新。
“我很喜欢我给你画的这张像。先让我拿回去,挂贴在我的寝室里,贴在我的床头。让我天天都能看一看,行吗?”宋维新两眼满含着恳切乞求的神情望着她,说着,“过几天,我一定再给你画一张更好的!一定!”
她望着宋维新,不知该说什么好。
宋维新以为她赵瑞芝不愿意让他把画像拿走,就紧紧地把画像搂抱在怀里,一点也不松手,紧紧地、紧紧地搂抱着,那样子,就像是生怕她赵瑞芝会扑上来把画像从他怀里抢走似的。
“瑞芝同学,求求你啦!这一张先让我拿回去。完后一定再另外给你画一张。求求你啦,瑞芝同学!”宋维新紧紧地抱着赵瑞芝的画像,就如同抱着一件他无比心爱的稀世珍宝似的,紧紧地、紧紧地贴在心口上,搂抱在胸前,画像筒的一端,还有意无意地靠近嘴唇,紧紧地贴在脸上,一遍又一遍地苦苦恳切请求着,“让我先拿回去,让我拿回去先贴在我的床头上,让我每天睡觉时和起床时都能看上一眼,都能看一看,行吗?瑞芝同学,求求你啦!过几天一定再给你画一张更好的!”
宋维新苦苦恳求着她,紧紧地抱着她的画像,不知怎么,她觉得宋维新不是在紧紧抱着她的画像,而是在紧紧抱着她本人,把她本人紧紧地搂抱在自己的胸怀里。
她有些心慌,张惶而失措,满面通红,紧张不堪,但同时,又有些醉心的迷乱,意识像长了翅膀似的,在空中飘飘浮浮着。
“求求你啦,瑞芝同学!”
“你要拿,你就拿去吧!不过那么一张画像,有什么值得好看的!何况又还是你自己画的呢!”
“主要因为画的是你,而且又把你真正地画出来了。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把你画得是那么的像,就像真的你一样”
“那又怎么样?”
“我每天看见这画像,就如同看见了真正的你,看见了你本人一样”
“那又怎么样?”她又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赵瑞芝觉得当时意识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身体都有些飘忽忽的。
“瑞芝同学,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想天天都能看见你,每时每刻都能看见你。瑞芝同学,说真的,我心里面无时无刻不是在装着你。”
宋维新说着,有些慌乱地颤颤抖抖地说着;尽管是,像是“爱”呀,“喜欢你”呀这一类神圣而又火一般灼烫的字眼,还没有直接地、大胆地从他嘴里说出来,但他说的这些话,一字一句,都是那么诚挚,那么真情相倾,那么充满了深切而又火热的爱。他们两人都靠桌子站着。他挨着她那么近。他大胆地、双目定睛地望着她,心里猛烈燃烧着的炽热的情火,改变了他的容貌。他的脸红红的,显得那么生动,那么热烈,在俊逸和清秀之中,比平时更增添了许多耀人的青春的异彩;两眼闪闪灼灼,从眼镜片后面大胆地迸射着烫人的目光。
“瑞芝同学……”宋维新又低低地、满含恳求地轻唤了一声,声调颤抖着,强烈地震撼着她。
“实在你想要,你就拿去吧!不过你一定还得给我另外再画一张!要和这一张画得一样才行,甚至比这一张还要画得好,行吗?”赵瑞芝也轻轻地低声说着,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说的话细细的,像游丝似的,在空中冥冥飘浮着。“再就是,还有,画像你一定要放好,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
“一定!你放心!”
“那要拿,你就拿去吧!”细语盈盈,柔情似水。
“瑞芝同学……”
“继陆兄……”
眼光的交融,心的交融,使他们之间的感情的潮水,也相互交融到了一起。尤其是宋维新,他急促地喘息着,心怦怦地狂跳着,金丝边眼镜后迸射出的烫人的目光,化成了两团熊熊燃烧的火,情火烧身,他什么也不顾了,手一松把画像扔到地上,猛地一下扑上前,抱住了赵瑞芝,在赵瑞芝脸上,眼睛上,脖颈上疯狂地亲吻了起来。赵瑞芝也不由自主心摇神荡起来,双臂紧紧搂住了宋维新的脖颈……
两人灼烫的嘴唇紧紧地相贴在了一起……
猛地,她赵瑞芝像想起了什么,一个激灵,从迷乱中惊醒,松开了搂在宋维新脖颈上的双臂,一把推开了宋维新。她想起了湘水岸边的新婚之夜,想起了那名义上还是自己丈夫的孔府大少爷孔文义,也想起了那一直痴情于自己的孔家二少爷孔文才。
一切都是这样突猛地出现,又是这样突猛地中止,他和她都感到出乎意外的惊愕。宋维新从眼镜片后瞪大着眼睛,惊愣地呆望着赵瑞芝。她赵瑞芝也瞪着一双大眼睛,惊怔地望着宋维新,好像不认识似的,惊怔地望着,不知所措。
以后的几天里,赵瑞芝时不时地还回忆起这一天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心荡神移地回忆着,但很快地又自我强制地用别的什么事情来阻止这种回忆。
令人陶醉而又是令人惊惧的情景。
美好的而又是可怕的情思。
几天后,宋维新托一个同学转交给赵瑞芝一卷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幅她的画像——显然是依照着那幅画像又重新另外临摹的。看得出来,是认真地细心地临摹出来的,又是一件精心制作的艺术品,临摹得和他原来画的那一幅画像一样好,一样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和那一幅画像不相上下。
宋维新按照他所许诺的做了。
他用倾注自己满腔的心血,来向她赵瑞芝表述自己炽烈的痴情。
宋维新在画像卷里还附带有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工工整整写着:
瑞芝同学:
像已另画好一张,请收下。
雕像《思想者》也已完成大半,我定将尽力尽快完成。
祝你好。
祝你一切都好。
永生永世都将忠诚
为你效劳的
你最忠实的奴仆
雕像《思想者》也是赵瑞芝那一次无意中提起让宋维新仿塑的。
那是半个月前的一天下午,他们两人,还有邓仲澥、张国焘几位同学,一起去图书馆红楼李大钊主任处,请教有关俄国十月劳工革命和法国巴黎公社革命的相同点和不同点,从图书馆红楼出来,他们两人走在一走,沿着操场边的树林子走着,依着巴黎公社的话题,谈到了继意大利巨匠米开朗基罗之后,又以自己的雕刻艺术跻身于世界艺术大师行列之中的、出生于巴黎一个平民家庭里的罗丹,奥古斯特·罗丹,谈罗丹这个人,谈他的奋斗与成功,也谈他的雕塑作品,谈他如何善于运用令人震惊的形式和丰富多样的“绘画性”手段,塑造神态生动和充满力量的形象,谈到了他的《加莱义民》、《青铜时代》、《思想者》、《吻》等作品,尤其是关于《思想者》,谈得最多,也谈得最热火朝天。两人都很喜欢这件雕塑作品。尤其赵瑞芝特别喜欢。她说她是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当时好几天。那个思想者的形象都时不时地在她脑海里浮现着。
“只是在杂志上看到,也没有个立体感,而且,杂志是人家的,人家也拿走了。要是真的有上这么一个雕塑,哪怕是小小的,像杂志立起来那么高,摆在桌子上或者窗台上,那多好!”她赵瑞芝不无遗憾地说着,还用手上下左右比划着雕像的大小。
宋维新望着赵瑞芝:“你很想要?”
赵瑞芝点点头:“想要。”
“真的?”
“真的!”
“好,我给你雕塑一个。”
“真的?”
宋维新认真地点点头,眼睛在眼镜片后面熠熠地闪烁着诚挚的亮光。
没有想到,就像那次在来北京的轮船上说请他画像一样,这一次关于《思想者》雕像也就这么说了一下,他就当真认真地对待起来了。
当然,她赵瑞芝也不是弱智,她心里很明白,这是一个男子痴迷地钟情于一个女子的心态和情态的具体体现。
真是一个痴情而又诚挚的人!
她很感动。赵瑞芝从心底深处感谢他。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无义?她赵瑞芝并非冷血动物,一点不懂得情意。她完全明白了宋维新对她的一片火热的痴情。而她对宋维新呢,也不是就没有一点好感。她喜欢他的俊逸和潇洒,尤其是敬慕他在艺术上的超人的才华。这种敬慕之情,在她逃婚的那天夜里,在宋家公馆第一眼看到了宋维新,又在公馆的客厅里看到了那幅《创造亚当》的油画,尔后又知道了这是宋维新临摹创作的画之后,便就在心中隐隐产生了。越往后,这种敬慕之情越烈,有时还隐隐约约转化成了倾慕。也正因为这样,她也曾几次在宋维新的那炽烈的情火的猛烈烧灼下,也情潮涌动过,陶醉过,心荡神移地迷乱过,发发乎不能自己。
她对宋维新,既希望能经常看见他,能常和他在一起,能和他畅所欲言地谈中论外,谈古论今,谈论历史,谈论艺术,特别是谈论西洋的文化、习俗以及他们各方面的情况,但她又怕能经常看见他,怕经常和他在一起,伯和他过多地探讨一些东西。
人哪,真是难以捉摸!
她赵瑞芝对宋维新是这样,内心充满着矛盾,对孔文才呢,更是这样。孔文才,英俊清秀,满腹文才,和宋维新一样,也是容易让女士们动心的男子。尤其这孔文才,孔府的二少爷,别看他文绉绉的,名符其实地是孔夫子孔老二的后裔,是孔家店里养育出来的身子骨儿,但他那副侠肠义胆,却是他孔家家族的先人们万万料想不到的。他竟敢违背祖训,抗拒吃人的封建礼教,逆抗他们孔家的家风家规,支持和帮助自己的嫂子丢下身患重病、奄奄一息的哥哥,在新婚之夜逃婚而出走,这如果没有一点侠义之心,是决然做不到的。她赵瑞芝非常感激他这一点,也特别敬佩他孔文才这一点。与此同时,她还为孔文才“挥毫倾怀诉,凝仁望月楼,夜风传讯,春阳何时,沐浴心头?”的一片深切的真情,执著地痴迷于她,而情热心动。那次孔文才来给她送他为她写的这首《曲玉管·倾怀》词时的那在大雪纷飞中,站在树下,凝望着她寝室窗户,丝绸长袍裹着的瘦弱的身子披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花,几乎就是一尊冰雕玉刻般的“雪人”似的身影,曾经常不时地在她脑海中闪现。除此而外,她也还为他孔文才总是那样无微不至地关心她,爱护她,体贴她,而感到熨慰,感到欢悦,感到幸福,而心神摇曳地陶醉沉迷过。那好几次,孔文才都是以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样子,把她护卫在自己的胸前,使她难以忘怀。特别是那一次,她在一家新开的小书店买了几本书回来,在大街十字路口的那家小杂货店的屋檐下,在入冬的狂吼乱舞的风雨雪中,孔文才把她护卫在自己的胸前,几乎就是把她搂在自己怀里,在用自己的身子为她遮挡着风和雨和雪。当时正感到有些寒意的她,立时浑身被一种和煦的温暖所紧紧地包围住,感到极其舒心的欢畅和惬意,以至浑身舒服得都有些眩晕。这种被男子护卫在怀里的眩晕,也经常时不时地伴随着生理上的情潮莫名地涌动,从心底冒出来,冲击一下她,骚扰一下她的心境。但也是很快地,她又把住了自己,像被烈日烧昏了的头脑,猛地被一阵强劲的凉风拂过,而倏然清醒了似的,把住了自己。
她悲哀地而又沉重地意识到,孔文才的情况还不如宋维新。在她和宋维新之间,只是有一个名义上的所谓“丈夫”孔文义的影子站立在那儿,把他们相隔开来,而在她和孔文才之间,不仅有孔文义那可怕的“丈夫”的影子,在隔开着他们,而且还有个比亲姐妹还要亲的女友宋一茗——茗妹的怨恨的影子,在隔分着他们,除此而外,还有一条更可怕的鸿沟——孔文才和她是叔嫂关系的又宽又深的鸿沟,横隔在他们之间。
所以,她赵瑞芝也就更怕见孔文才,同时也更怕孔文才看见她。
她对孔文才的矛盾的心理,较之对宋维新,还更要厉害一些。
所以,在孔文才和宋维新走进来的时候,她不敢看宋维新,更不敢看孔文才。
四
讨论在热烈地进行着。
大家你一言、他一语地自抒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