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子格外碍眼,他不禁嘿然冷笑道:“北门奴,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圣人的性子最是心狠,当年的从龙功臣,刘幽求贬死,钟绍京至今还在外头颠沛流离,王琚亦是被贬多年,姜皎死了,我现如今也轮到了下九泉,下一个迟早便会轮到你!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不等王守一把话说完,王毛仲的嘴角便流露出了一丝阴恻恻的冷笑,“既然你都要死了,我也索性让你做个明白鬼。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明明是阿王怀孕,到头来却诊出根本没有喜脉?你就该知道,阿王和圣人结发夫妻这么多年,也曾有过如胶似漆的恩爱时候,可那会儿都不曾有一丝动静,怎会到已经成了一截枯木之际却还有这般喜兆?惠妃到底是武家人,比你们兄妹可是要聪明多了!”
王守一登时如遭雷击。尽管他如今回忆前事,隐隐约约也觉得自己是遭人算计,可王毛仲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他登时更加后悔。眼见得王毛仲又逼近前一步,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中满是讥嘲和怜悯,他不禁怒吼道:“北门奴,还轮不到你嘲笑我!”
“让惠妃算计了去,你兄妹也不算冤枉,可你兄妹更愚蠢的是,竟然让杜十九那乳臭小儿给算计了!”
此话一出,王毛仲见王守一整张脸都僵住了,不禁生出了几许莫名的快意:“想当初我家里那败家子惹祸的时候,差点同时得罪了阿王和惠妃,若非我壮士断腕,又硬生生吞下这口气,恐怕也没有我王毛仲的今天。杜十九那小儿年岁虽不大,却是心狠手辣,他和你兄妹原本并无瓜葛,可谁让你兄妹闲的发疯,非要去追究固安公主是否冒封,由此结仇,又几次三番算计他?就拿此次来说,你以为他和太子真的毫无瓜葛?若非太子和鄂王一口咬定是你透了杜士仪有《史通》的消息,圣人怎么也会给阿王留一线机会!”
这些自己最想知道的消息被王毛仲直接点破,王守一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死到临头,王毛仲又分明是来看热闹的,这种事决计不会再虚言诓骗。一想到自己多年尊荣,苦心孤诣地筹划,到头来竟然坏在一介乳臭小儿的手上,他只觉恨得无以复加。
“好,好,没想到我竟是小看了他!”王守一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仰头看着王毛仲道,“我王守一是睚眦必报,结果却遭人反噬,可莫非你王毛仲就一直能按下当初那口气不成?”
“当然不能!”王毛仲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过我耐心得很,终会寻到那小子的破绽!我家大郎因他而数年不得见人,我自会让他知道我的手段!但凡和他相关的人,终有一天我会慢慢收拾了!”
“好,好,我在九泉之下,等着你王毛仲的手段!”
王守一突然仰天大笑,旋即拧开瓷瓶一饮而尽,竟是就此仰药。而随着那猛烈的药力骤然发作,五脏六腑无不绞痛难当,他整个人蜷缩在一块的时候,心里转的却是刚刚王毛仲说的这些话。
“九幽黄泉,我等着你……”
王守一这八个犹如从心底深处迸出来的,不知道所指是谁的怨毒声音,听得王毛仲这等不信鬼神的人亦是为之打了个寒噤。等到反应过来之后,见地上的人完全没了声息,他方才恼怒地狠狠踹了王守一一脚,见果真立时便翻了个身,他又蹲下来探了探鼻息,当即就哧笑了一声。
“刘幽求王琚钟绍京等人是自己生出了怨尤之心,有那下场怪得了谁?而你和姜皎是非要窝里斗,结果两败俱伤,全都下了黄泉!至于我,我不涉宫闱夺嫡,日后舒舒服服当我的大将军,圣人怎会忌惮我?更重要的是,我可没有惠妃那样一个虎视眈眈的敌人!王守一,你自个走好,到时候和姜皎在阎王面前打官司的时候,别被他给生撕了!至于杜十九……看我他日为你报仇!”
听到王毛仲推门出来的声音,刚刚始终在凝神细听屋子里那番对话,心神激荡不已的杜士仪终于回过神来。他知道待会儿就会有官吏士卒进屋查验,保不齐就会发现自己三人的踪迹,他连忙用胳膊肘一撞赤毕,见其会意地往后窜到刚刚的来路,探头一张望就打了个一切无恙地手势,他当即紧挨着姜度耳畔说道:“此时不走就没机会了!姜四郎,想想你阿爷的托付,还有你家弟弟妹妹!”
姜度终于如梦初醒。刚刚王毛仲的那番话他也都听得清清楚楚,自然明白王家兄妹此番失势,武惠妃的算无遗策固然是最重要的,却也少不得杜士仪的推波助澜。换言之,他之前的人情尚未还清楚,现如今竟是又承了这另一个人情。而且,杜士仪可是还有王毛仲这个大仇人在!
他眼神复杂地注视了一眼那钉死的窗户,最终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跟上了打头的赤毕翻墙出去。等到一行三人好容易回到了蓝田驿门口那边的院子里,却正巧王毛仲带着士卒从里头出来,显见是完成了最后的验尸步骤。而那里头传来的从者嚎啕大哭声也证明,那个曾经仗着是国舅便跋扈霸道横行一时的王守一,真的已经一命呜呼了。
杜士仪拉着姜度退到墙边上,见黑暗之中,王毛仲果然丝毫不曾注意他们,径直吩咐了一声回去复命,便跃上马背一马当先驰了出去,他终于如释重负。而在这时候,姜度便突然发出了一声苦笑:“我真是无谓得很,差点便做了一桩最愚蠢的事。我竟然会以为圣人会放过王守一,他这次还能逃过一劫……呵呵,伴君如伴虎,阿爷已经用命告诉了我这一点,我竟然还执迷不悟!”
“现在知道也还不晚!此地不宜久留,快走!”杜士仪哪里有兴致在这里和他讨论这种心得,瞅了个空挡拉上人就走。
在蓝田县城另一家旅舍中过了一晚上,一直等到次日一大早出了蓝田县城,他这才觉得算是安全了,当即没好气地对姜度说道,“要不是老叔公对我提到你偷出了家中,我再迟来一步,兴许就会捅大篓子了!姜四郎,我从前还觉得你和崔十一那家伙不同,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这次你是真糊涂!”
“你说得没错。”
姜度抚着爱马的颈子,声音变得艰涩而哀伤:“阿爷不在,我确实是想破罐子破摔,至少这次偷跑出来,我其实是什么后果都没顾得上考虑……杜十九郎,你回去替我谢一声朱坡京兆公,就说多谢他费心了,我如今不敢登门,日后等孝服满了,我再登门拜谢!
至于欠你的情,我早就没法还了,你此去进蜀山高路远,我也没什么别的程仪可以送给你,回去之后就让阿娘修书一封给你带上。弘农杨氏的旁支河中杨氏,有几家人在蜀中为官,甚至置办了田庄在那儿安居乐业,你既然到成都为官,有些熟人总比两眼一抹黑的强!”
待杜士仪再次回到朱坡山第见到杜思温时,已经是午后时分了。这一天一夜的奔波和所见所闻,他颇有些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去见杜思温,将事情始末原委禀报了。听到王毛仲奉圣命赐死了王守一,而杜士仪险之又险地止住了姜度行险,再加上杜士仪转述的王毛仲那些话,纵使杜思温宦海沉浮大风大浪见惯了,也不禁按着胸口心有余悸。
“幸好幸好!要真的是让那小子胡来,只怕转瞬就会是另一番结局!此事能够了结,实在是运气,姜四郎是得好好谢谢你!王毛仲此人如今圣眷日隆,我本想你出京之前成就好事,如今看来,不如再等等。你若忍不住,不若直接拐了王元宝的女儿!”
前头正经,说到最后,杜思温便带出了几分戏谑,但随即又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只可惜,事出紧急,这次却是不能谋划到底去何地,一切只能看圣意了!”
☆、393。第393章 请君同行,迁授县令
等到杜士仪从朱坡回了长安,去见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已经是废后之后第三天的事了。才到面对面的金仙观和玉真观门前,早有玉真观前侍立的道人上来行礼,道是玉真公主正在金仙观中。而等到他入了金仙观,领路的女冠还只是带着他往里走了不多远,却只见玉真公主竟是和金仙公主联袂而来。
“谢天谢地,你竟然囫囵完好!知不知道我和阿姊听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简直快急疯了!”
也难怪玉真公主会这么着急,杜士仪上次虽说获罪被谴,可至少人是平安无事出宫,可这一次丽正书院里头没一个人出来,宫中消息也闭塞得几乎难以打听,她和金仙公主都不敢贸然入宫,这种滋味便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在崔五娘面前,她还得镇定自若不露端倪,天知道前日早上得知阿兄竟然授意废后,即便她和王皇后的关系已经疏远到几乎没往来,也为之目瞪口呆。
这一日一夜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见金仙公主屏退了周遭那些女冠和从人,只留下了王容,显然也对那些事情关注得很,杜士仪见此刻置身的是主殿之前旁人无法偷听的轩敞院落,想了想便把事情原委始末一一道来。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虽则是入道的世外之人,可她们全都是经历过一次次宫变的,于世事人情的阅历,远非寻常妇人能比,因而一应关节根本不用杜士仪多提。当听到李隆基在丽正书院中问过杜士仪后匆匆就走时,金仙公主更是和玉真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
必然兄长又去召见了太子,旋即察觉到什么端倪,待去质问王皇后时,竟又发现了巫蛊厌胜的痕迹。说起来,王家人还真的是自寻死路!
“天理昭昭,是他们咎由自取。”金仙公主摇摇头之后,想了想却又添了一句,“只不过前时听说阿王有了身孕,可这回阿兄竟是如此铁心废后,足可见此事纯属子虚乌有。身为中宫,她竟然连这个都要拿来当筹码,实在是利令智昏了。”
恐怕不是利令智昏,而是有人设计让她如此坚信!而倘若不是自以为极有可能怀上了天子的嫡子,她也不至于去动太子才对!
事情过去之后,杜士仪仔细思量,便发现了自己此前忽略的种种蛛丝马迹,心里已然有了判断。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庆幸自己早下决断,趁着这个机会自荐求为外官,反而很可能因祸得福。因而,待见玉真公主轻轻拽了一把金仙公主,仿佛轻轻对她耳语了些什么,那位刚刚还说王皇后利令智昏的金枝玉叶立时面色凝重,他便坦然说道:“只不过,我既已经两次自荐,陛下又显然意动,恐怕不日就要出长安了。”
“你还是出长安算了,每每让我和阿姊替你心惊肉跳!”玉真公主夸张地轻轻捂着胸口,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又瞥了王容一眼,继而就蹙起了眉头,“你这一走,玉曜怎么办?”
“正是为此事来和二位观主商量。不过总不能一直在这地方说,可否请二位观主移步?”
此前所涉都是废后的始末缘由,因而王容始终没有贸然开口,只目光和心思却一直都落在杜士仪身上。从昨日到今日,短短一日一夜之间,那种惊险的危机感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尽管早上得到消息的时候,得知那个在觊觎她的人中手段最为卑鄙无耻的王守一也将彻底打落尘埃,可她却没法感到一丝一毫的高兴和轻松。只有当杜士仪此刻出现在面前,她方才生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
金仙观后的草亭中,这会儿围上了锦幕围障,又由霍清亲自巡查之后,杜士仪方才盘膝趺坐着对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说道:“此行出外,我只希望二位观主能够允准,容玉曜娘子与我同行。”
玉真公主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是要……”
“自然不是私奔。司马先生当初批命,道是我二十五岁之前不宜成亲。日后回长安时,我一定会光明正大迎娶她。可这次一任县令至少两三年,难道二位观主做了媒人之后,就撒手不管我在外任上头孑然一身的孤苦伶仃?”
听到杜士仪形容得这般可怜,玉真公主顿时笑得直打跌,就连金仙公主都给逗乐了:“要都照你这么说,那些不带妻室上任的男人,难道都硬生生忍着不成?你说得那么可怜,我和元元若是不答应你,那就不近人情了。可是,这得玉曜点头才行。”
王容早就答应过杜士仪,可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全都不知道,她和杜士仪之间还有更加久远的渊源。可此时此刻,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神,最终便坦然说道:“我纵使留在道观清静之地,亦是避不开俗世纷扰,能和杜郎君我同行,我自然乐意。只是父母在不远游,我需得禀明了阿爷。”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并不在乎那些俗礼,因而王容如此爽利地答应,她们反而都大笑了起来。玉真公主正要调侃杜士仪两句,可却看到杜士仪极其认真地说道:“能否请金仙观主过几日邀了玉曜娘子的父亲来?此行不比其他,我也想见玉曜娘子的父亲一面,将此事分说清楚。”
终于要对王元宝挑明了么?
闻听此言,不但王容面露异色,就连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也都吃了一惊。可想想王容虽则入道为女冠,可道家并不像佛家,是完全抛弃了和俗世家族的关系,若王容真的要婚嫁,总不能真的连父亲都不知会一声。而且,想想王元宝届时会是怎样诧异的样子,玉真公主忍不住抿嘴一笑,当即爽快地答应道:“好,就这么办!阿姊你请了人来的时候,可千万要告诉我一声,好歹我也是媒人呢!”
“好好,就依你。”金仙公主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王容一眼便拉着玉真公主站起身,却是轻笑道,“一昼夜惊风密雨,我和元元也就不在这儿碍事了,让霍清替你们看着,尽管痛诉衷肠吧!走了元元,咱们给人腾地方!”
人家都善解人意地替自己腾地方了,杜士仪自然闻弦歌知雅意,等两位公主一走便径直挪到了王容身边,直言不讳地将此前去带姜度回来,于蓝田驿看到的那一幕首尾说了出来,末了才苦笑道:“倘若不是王毛仲圣眷正隆,而张相国又对我说不清楚是善意是恶意,我本该趁着这个机会先到王家提亲,然后把你娶回家,名正言顺地带到任上。”
“你不用说了。王守一虽然彻底败了,可那些曾经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