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固然因为那一次的交心而更进一步拉近了关系,但平日里自然更多的是公事公办。因为裴耀卿官居户部侍郎,又是此次行军的副总管,居于主导地位,而杜士仪更多的是具体负责统筹执行,所谓上行下达,各处协调他都是亲力亲为。因而李祎赵含章那两路军马不过出发了十天,他几乎也是跟着忙了十天,根本一刻都不得闲,这种时候,他才算是真正体会了后勤人员的辛苦。
功劳全都是前头浴血奋战的将士得了——这固然无可厚非——可后头忙得焦头烂额的支援人员却没有半点嘉奖,有时候着实是一件让人没精神的事,尤其是广大具体执行相应任务的人。他就曾见到幽州都督府一个地位低微的小吏,忙了三天三夜,最终在他巡视的那天就这么斜倚在仓库中的粮袋旁边,竟是沉沉睡了过去。那时候,尽管幽州仓曹参军紧张得想要上前把人推醒,但他却出手阻止了对方,而且还解下了大氅上前去轻轻盖在了这位小吏的背上。
矫情也好,感触也好,前方流血,后方流汗,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此时此刻,他在接到前头赵含章令人快马传达初战告捷,要立时三刻预备好犒赏的军令之后,召见了留守幽州,这些天来几乎眼睛都熬出了血丝的幽州大都督府诸曹参军时,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布置下了这新的一轮任务后,随即便沉声说道:“前头将士能够获胜,固然是因为他们浴血奋战不遗余力,但也是因为后头能够及时补充各种物资军需。所以,我知道大家辛苦,但这辛苦若是能换来大胜,能换来前头少死伤几个人,便是值得的!尽管军功簿上,未必有大家的一份,战后犒赏,也未必会赏赐大家的苦劳,但勒石记功的时候,裴户部已然允诺,必不会忘了大家这些天不眠不休的辛劳!”
尽管这些听上去只是漂亮话,但杜士仪并不是自己当甩手掌柜,也是和别人一样忙得连轴转,每天睡觉的时间少得可怜,裴耀卿亦是如此,因此,这番话说出来的效果,自然让疲累欲死的官吏们稍稍提起了些精神,利既然没有,能够得到名,也总好过一无所获。当杜士仪又说,每日将会在一日三餐之外,额外提供绿豆汤等等解暑佳品作为犒劳的时候,众人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谁让今年的天实在是热得太早了,这晌午的大太阳底下只要站上一会儿就能出一身大汗,简直就已经提早进入夏天了!
将新的任务安排了下去之后,杜士仪就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径直拿着战报往后头去见裴耀卿。踏进屋子的时候,他就只听得裴耀卿正在对身旁一个令史模样的小吏吩咐着什么,尽管声音不大,但他还是依稀听清楚了其中的字眼。
“……军粮……算好日子……不可多亦不可少……”
那一瞬间,杜士仪便明白了李祎留下裴耀卿主持幽州留守,以及军粮统筹供给事宜,而裴耀卿也甘之如饴的精髓。毕竟是如此大军,尽管大唐很少有文官监军甚至于宦官监军,而且如今那位带兵主将李祎又是宗室,在西北前线的赫赫军功已经人尽皆知,忠诚也绝无问题,可李祎需要谨慎,裴耀卿需要提防,这都是他们身为人臣必须善尽的义务。于是,等到那令史退下之后,他才从门口缓步进去,到了裴耀卿身前时,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呈上了赵含章的战报。
裴耀卿也仿佛自己什么都没说似的,笑着接过了战报,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他便眉头微蹙道:“首战告捷?应该说是不战而胜才对吧!契丹和奚人均是不战而退,所谓的俘获,也是他们丢弃不要的东西。大军进发,虏寇望风而逃固然好,可赵大帅不会忘了穷寇莫追吧?”
杜士仪只在这次到幽州方才第一次见赵含章,此前只听杜十三娘提起过,说是赵含章此人自信到有些自负,说话亦是常常居高临下。想到此次李祎干脆分兵,让赵含章独领幽州军马,只怕也是看穿了这一点,他就若有所思地说道:“算算日子,信安王大军理应就快和赵大帅的军马会合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才对。而且,赵大帅是从平卢出兵,平卢的乌家兄弟可不是无名之辈!”
“说的也是。”裴耀卿当即就笑了起来,“两年前之所以陛下会暂时止兵不行,也是因为乌承毗一个人就大破契丹兵马的缘故。既有如此勇将随行,赵大帅应该不至于出什么纰漏才对……对了,说起来,我记得君礼你的叔父是静塞军司马,此次也在赵大帅随行军将当中?”
“是有此事。”杜士仪淡然点了点头,“叔父深得赵大帅赏识,由渔阳县丞,摄渔阳令,兼知判营田,一直到如今的静塞军司马,假绯服鱼,此等际遇,不过几年中事,叔父也曾经对我说过,赵大帅厚爱,他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裴耀卿顿时瞪大了眼睛。他虽然当过刺史,可也从来没有节度一方,纵使当年在济州刺史任上赏识王维,可也不可能这样赤裸裸地擢升提拔,而赵含章竟是这样用人,他不禁喃喃自语道:“既掌军权,又兼民政,甚至还能如此荐举用人,节度之权,实在是太大了!”
不管裴耀卿只是一时感慨,抑或是打算回去上奏,杜士仪并没有附和。尽管此次这一场大战,他看来是只能呆在后方了,但他早已做好了先手准备,白狼如果能够抓住机会,那么就能够发挥出相当的作用。当然如果不能,那也没有太多好遗憾的,不过是他看错了人而已。
等到辞了裴耀卿出来,他就径直回到了自己的直房。正打算处理案头那些堆积如山,需要批示处置的公文,他看了一旁伏案到专心致志,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进来的张兴一眼,正要开口说话时,突然身后的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
“杜使君,有自称是您叔母的人带着一位郎君求见。”
听到这话,杜士仪刚刚的好心情顿时无影无踪。待看到刚刚还在伏案疾书的张兴抬起了头来,有些疑惑地揉着手腕,他便微微笑道:“张兴,你这个掌书记代我去应付一下我那叔母韦夫人。不太过分的要求就答应下来,但若是过分的,就推在我身上。只说我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开身就行了。”
尽管杜士仪确实忙,可显然还没到这个地步,张兴哪里不知道这是推托之词。可当他露出苦色想要推辞的时候,杜士仪却已经快步来到了他那张小书案前,随便翻阅了几样文件后,就不由分说地摆摆手道:“这些事我亲自来,快去!”
官高一级压死人,更不要说官高数级了!
即便暗自叫苦,张兴也只得从命。等到了大都督府外头,因见一辆牛车停在那儿,车前车后大约十余名从者护卫,看上去颇为精悍,他就干咳一声拱了拱手道:“可是韦夫人?”
话音刚落,那车帘就被人一把打起,探出了一张金玉满头,却显然韶华老去的脸,正是韦氏。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了张兴一会儿之后,韦氏就不无恼火地问道:“十九郎呢?怎不来见我?”
若非知道来的是这样的长辈,杜士仪怎会避而不见,把麻烦丢给他?
张兴暗自腹诽,面上却恭恭敬敬地说道:“我是河东节度掌书记张兴,奉杜使君之命前来迎接夫人。杜使君奉命和裴户部留守幽州,手头事务实在是太繁忙,所以实在抽不出空,还请韦夫人见谅。”
“繁忙?前头打仗的人都不说忙,他这个安安生生呆在幽州的却说忙?真是笑话了!”韦氏刻薄地冷哼一声,随即便气恼地说道,“那你转告十九郎,我替他弟弟二十四郎定下了一门婚事,是蓟州卢使君的女儿。如今二十四郎的父亲正在前头打仗,他既是兄长,这下定之类的事情,自也该出面主持!”
此话一出,张兴脸上纹丝不动,心里却是忍不住替杜士仪苦笑连连。既然求人办事,竟然还端着这种居高临下理所当然的态度?
☆、670。第670章 结亲还是结仇?
“杜望之?打算迎娶蓟州刺史卢涛之女?而且赵含章还曾经亲自出面,向卢涛去提?”
此时此刻,杜士仪一时情急直呼卢涛之名也就罢了,甚至连赵含章都不用尊称,面上甚至隐隐之中露出了铁青之色,张兴就知道,杜士仪此刻的心情肯定是极其糟糕的。观母见子,既然杜士仪那位叔母韦氏是如此自以为是的人,那么其子杜望之必然也不是什么性子好的,否则,杜士仪就算不是乐见其成,也不会这般气急败坏了。果然,他只不过默立了一会儿,又听到砰地一声,抬头一看,却发现是杜士仪在书案上用力击了一掌。
“简直荒谬!”
杜士仪已经顾不上这属于家事的范畴了,心中又气又恼。倘若是勤学上进的杜黯之也就罢了,可杜望之是什么人?从小不喜欢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尽管杜孚在赋闲的那几年间曾经严厉督促过了这个嫡子,可在调任幽州之后,又因为公事繁忙,而且要下死力为赵含章出谋划策,免不了再次疏忽了这个儿子。据他所知,杜望之现如今已经十七八岁了,可经史几乎只是装个样子也就算了,拉不得弓骑不得马,其余一无所长,可以说就是个窝囊废!
就这样的一个儿子,还要奢求蓟州刺史之女?不说卢涛是他恩师卢鸿的从祖弟,就算没关联,范阳卢氏总是幽州大族,谁乐意嫁女儿才有鬼了!偏偏赵含章还去恃强力压,这简直是一个不自量力,一个昏庸自负,这一对主从怎么就偏偏全都自以为是?
“我记得,蓟州卢使君今天回到幽州来?”
“是。”张兴连忙应了一声,又点了点头,“卢使君此次并不在从赵大帅出征之列,但渔阳屯田,乃是整个河北道的重中之重,所以,在转运的粮食之外,蓟州所供粮秣也很不少。”
“那好,等到卢使君来时,第一时间通知我。”
卢涛这一天下午方才抵达,他先去见了裴耀卿,一出来之后便已经有人候着,说是代州杜使君有请。原本就算只因为杜士仪乃是他的从祖兄卢鸿门下,他也应该客气一些,可一想到从去岁年底以来,自己最喜爱的幼女便被杜孚惦记上了,求亲被他婉辞不果后,竟又说动赵含章出面。他强耐压力一再推拒,结果果然恼了赵含章,此次出征他举荐的人一个都没用,甚至还流露出一丝威胁,一时间,他连带着连杜士仪也一并痛恨上了。
谁让他是杜孚的侄儿?
所以,当卢涛踏进杜士仪如今占据的那偌大一间直房的时候,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尽管蓟州是前两年刚刚以渔阳县为州治刚刚新设的,固然比从前复置的云州要好那么一星半点,但他这个蓟州刺史不受赵含章待见,职权又被杜孚这个静塞军司马摄渔阳令给分去了大半,但此刻身为范阳卢氏子弟的傲气以及他心里的那团怒火占据了上风,以至于他进屋之后,连互相见礼都等不及就生硬地吐出了一句话。
“不知杜使君有何见教?”
卢涛的态度一目了然,杜士仪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对留在屋子里的张兴使了个眼色,见其知机地退到外头掩上了门,他便苦笑着上前一步向卢涛深深一揖。然而,卢涛却立时疾步闪开,眉头更紧皱了起来。
“莫非杜使君也要逼迫我嫁女儿不成?范阳卢氏女虽并不娇贵,但也决不能所托非人!”
听到所托非人这四个直截了当的字都出来了,杜士仪叹了口气,直起腰后便诚恳地说道:“卢使君,不瞒你说,我也是今日叔母携子到幽州都督府求见,继而严词责我替二十四郎求亲的时候,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婚姻乃两姓之好,门当户对只是其一,最重要的却是两人性情相合。二十四郎自幼顽劣,不喜读书,如今快要及冠却依旧一事无成,远不如他那庶兄。倘若早些知道此事,平心而论,我是绝不会赞成的!”
卢涛没想到杜士仪竟是如此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一怔之后,脸上神情便缓和了许多。他盯着杜士仪看了片刻,随即肃手一揖道:“刚刚是我不该妄自揣测,更失了礼数,还请杜使君见谅。自从去岁年末,杜司马提出此事以来,我是夜夜辗转反侧,连觉都睡不好。我两子两女都是拙荆所出,儿子也好,女儿也好,全都是习经史,通礼训,如今只剩下了幼女未嫁。我不求将其许给公卿子弟,也不求将其许给闻达显贵,只希望她能够嫁给一个踏踏实实的人!”
说到这里,他竟是疾言厉色地说道:“可那杜望之轻浮小儿,只因在路上看见小女容貌便生出了觊觎之心,而后杜司马求亲,赵大帅威逼,一而再再而三,几乎要迫得我无路可走!杜使君既然并不愿意威逼于我,那我也不妨撂一句明白话在此,杜望之要想娶我的女儿,今生今世休想!就算我死了,长兄如父,他的兄长也绝不会答应!”
这么斩钉截铁到甚至带着几分赌咒发誓似的话,从一州之主的口中吐出来,其意义不言而喻。见卢涛显然是完全不同意这桩婚事,杜士仪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我会设法去劝一劝叔父和叔母,然则我毕竟是晚辈,这又是他们嫡亲儿子的婚事,恐怕未必会听我劝告。不过,我会设法去请裴户部提醒赵大帅一声,这样恃强力逼的风言风语传出去,对谁都不好听,他们应该会有所取舍。”
得知杜士仪竟然愿意去说动裴耀卿出面,卢涛登时露出了一丝喜色,但紧跟着,他就黯然摇了摇头:“赵使君上任这几年,他的为人秉性我算是看透了,刚愎自用,不听人言。即便是裴户部,他也未必会听,至于杜司马,裴户部回京之后奈何他不得,他就更加不会善罢甘休了。杜使君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事到如今,不是人死,就是我死,既然已经把我逼到那份上,我也不会束手待毙!”
说到这里,他没有去看杜士仪那一时惊愕莫名的脸色,垂下眼睑拱了拱手,涩声说道:“倘若杜使君没有别的事,容我先行告辞了!”
卢涛一出门,张兴就立时闪了进来。在门外的他就算不想听,那一番对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暗自咂舌之余,他更听出了杜士仪也许没有听出来的弦外之音。因此,快步走到杜士仪身边之后,他就轻声说道:“使君,我听卢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