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飞扬良久不语。
大当家抬手握住袁飞扬的手,“有人说,不想我干这种行当。”
袁飞扬摇了摇头,“那人的意思是要你平平安安。小六子他们怎么说。”
大当家道,“他们跟着我。”
袁飞扬道,“也好。这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大当家道,“那些部队里面应该也有文书之类的活。”
袁飞扬一笑,“怎么,你还要拖着我进去。”
大当家一抬眉,“你是,”他顿了顿,“是寨子的人。当然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
袁飞扬抿着嘴唇,望着大当家。那油灯灯芯爆出一朵花,灯影一闪,大当家的心也是一动,低声道,“该说的都说完了,咱们,是时候睡了。”
袁飞扬回头看了看炕,咳了一声。
两个人各自看屋顶,看墙,看桌,统统看了一遍,便悄悄的,不由自主的,吸引过去。
门板剥夺两声,光头压低声音,“小六子,你赶紧出来。别说咱们不照顾你!”
屋内无声。
光头着急,“嘿,这臭小子还真跟先生睡一炕?”
散辫子摇头晃脑,“血光之灾,免不了了。”
光头一顿拍门,“小六子!糊涂蛋!赶紧出来!”
“哥?”
光头等人一愣,小六子裹着一床棉被从棚子的干草堆里探出头来,“找我啥事?”
光头愣愣道,“你在这儿,那里面的……”
哐当一声,屋门洞开,众人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扭回头,只见大当家铁青着一张脸立在门口。
娃娃知道了前一天晚上大当家和袁飞扬一间屋,不干了,嚷嚷,“今晚上我跟先生睡!”
绿裳听了直笑,“娃娃,姐姐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娃娃想了想,“姐姐跟我跟先生一起睡。”
婷婷笑得不行,“妈妈呢?”
娃娃答得顺溜极了,“姐姐妈妈跟我跟先生!”
婷婷道,“那阿爹呢。”
娃娃响亮道,“阿爹不行!”
大当家黑着脸,提起娃娃的后衣领,“谁把你养那么大的,粮食都喂哪儿去了!”
娃娃喊,“先生,先生!”
袁飞扬正从屋里出来,一皱眉,“快放下!”
大当家啧的一声松开手。
袁飞扬道,“你们俩,书背好了吗。”
一大一小对看一眼。
袁飞扬道,“字帖呢。”
娃娃抱住袁飞扬的腿,糯糯道,“先生……”
袁飞扬板起脸,“叫先生也没用。”
袁飞扬将一大一小赶进屋,大当家和小娃娃头碰着头,对满纸的黑字拧紧眉头苦思。
婷婷立在门外轻声道,“袁先生,借一步说话。”
袁飞扬走出门,婷婷笑了笑,“我听绿裳说,袁先生是她的恩人。”
袁飞扬道,“绿裳对你说了?”
婷婷笑道,“咱们这儿,恐怕就只有我哥哥不知道。”
袁飞扬道,“谈不上恩人,我要离开家,她也是,便想出这法子。”
婷婷露出沉思神色。袁飞扬知道她有话要说。
婷婷果然道,“说来这不是光彩的事,娃娃的父亲和我还没成亲,他是……”
☆、end
婷婷果然道,“说来这不是光彩的事,娃娃的父亲和我还没成亲,他是……”
袁飞扬道,“我知道。吴潜对我说了。”
婷婷吃惊道,“他对你说了?”
袁飞扬点头。
婷婷心想,她哥哥心中,这个读书人的分量,倒是比预想的还重。
婷婷笑了笑,“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说了。袁先生应该知道我哥哥的个性。如果他去谈入编的事,我只怕谈崩。”
袁飞扬道,“婷婷姑娘的意思是?”
婷婷道,“这几天下来,我知道我哥哥他们极其看重袁先生。”
袁飞扬明白婷婷的意思,婉拒道,“此事重大,我不便干涉。”
婷婷道,“先生不肯,让我托付何人。”
袁飞扬思索,最终道,“你哥哥知道吗。”
婷婷道,“哥哥若是知道,必然要与先生同往,那岂不是白费了咱们俩的安排。”
袁飞扬道,“好。”
婷婷喜道,“袁先生同意了?”
袁飞扬微微一笑,“我只是答应谈一谈……对了,娃娃的父亲怎么称呼。”
婷婷道,“说来巧,他也姓袁。”
袁飞扬到了部队的驻扎地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便是当初诗诗要嫁入的那户郑家。
那位袁团长在原先的堂屋也就是现在的作战会议室接待了他们。
团长分析的入情入理,一来世道荒乱,做土匪无疑是把老百姓再往绝路上推一步。二来他们的队伍正规编制,有理想有抱负。
袁飞扬对于那些红彤彤的誓言与志向不甚了解,土匪不能当这句话说的不错,思前想后,加入队伍也不是坏事。
团长道,“袁先生怎么看。”
袁飞扬道,“我一个人拿不了主意,还是要回去再做商量。”
团长见袁飞扬并未拒绝,心知已有一半把握,便道,“那好,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袁飞扬道,“不必。”
团长还要再说,婷婷低声道,“你听他的吧,你的人过去,万一哥哥看见了不高兴,岂不弄巧成拙。”
团长便收了口,适才一番大义凛然,现在看着婷婷,只问了一句,“孩子怎么样。”
婷婷咬了咬嘴唇,“娃娃跟着哥哥,过得很好。”
团长不置可否,“在那种环境长大,只怕沾染匪性。”
袁飞扬听得不舒服,当即告辞。
他们两人双马并肩赶回,一来一去,已是天色入晚。
接近院子,袁飞扬一愣,扬手一鞭,飞奔而去。
婷婷愣了一会,也纵马赶上。
他们呆在院门,一时之间,手脚冰凉。
满目疮痍,遍地陈尸,血腥味夹杂着火药味浓浓不散。几节焦黑木柱立在余烬之中,此刻轰然垮塌。
婷婷疯了似的大叫一声,“娃娃!”
部队接到消息,立刻派出一队支援。
收尸的时候,发现羊皮袄子的尸体倒在井口。他将井绳紧紧勒住胳膊,拿匕首钉穿钉死。绳索的另一端连着一只木桶,娃娃就在桶里。
娃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忽然之间好乱,光头叔叔刀疤脸叔叔的脸上都是红红的一片,光头叔叔的声音嘶哑凄厉,像是刀子划破皮革。我操他妈的狗日的小日本!
很多叔叔冲上去。
羊皮袄子也上去,被光头一把拦住。
咱们没护住当家的!没护住先生娘子!这个孩子你死也给我护住了听见没有!
羊皮袄子的眼睛像要流出血来。慢慢的,点了一下头。
光头叔叔嘶喊,还不走!
羊皮袄子抱起娃娃,转身三两步蹬上院墙,翻墙而出,穿过沙柳林,一路跑啊跑。到处都是枪声。
羊皮袄子忽然摔倒,护住了娃娃在地上一滚。抬头看见那口井,便爬过去,将娃娃放入木桶,放下绳索。勒紧胳膊,拔出匕首来钉个对穿。
“小娃子。”
娃娃抬起头,井口被堵了大半,黑黝黝的。
羊皮袄子的声音似乎带着笑,“还记得先生教的诗不。”
娃娃道,“先生教了好几首。”
羊皮袄子道,“男儿有泪不轻掸。”
娃娃接道,“只是未到伤心处。”
羊皮袄子笑道,“真乖。等会你可不准哭。”
娃娃道,“我不哭。”
羊皮袄子道,“也不准出声。”
娃娃道,“为什么。”
羊皮袄子道,“咱们捉迷藏。你不出声,咱们就赢了。”
娃娃点点头,“我知道啦。”
“好孩子,”羊皮袄子的声音低下去,“……好孩子……”
娃娃把这些话告诉给袁飞扬,最后问,“先生,我被你找着算不算输了?”
袁飞扬摸着娃娃的头,慢慢道,“没输,咱们赢了。”
绿裳也没有死。婷婷却想这样活着,不如死了。
没人能近她的身,只要一碰,她就发出惨叫。那些叫声不像人能发出的,极其渗人。
躺了几天,绿裳的意识渐渐清醒。有一天,她见了袁飞扬。
日本人拿她作要挟。逼得大当家缴械,走出山寨。
袁飞扬,对不起,袁飞扬,对不起。
这个姑娘躺在床上,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
袁飞扬擦掉眼泪,将手掌轻轻放在她的眼前,声音很平静,“睡吧。绿裳,没事了。”
这段时间部队吸收各方力量,日本人要堵截这股势头,拿山寨下手以儆效尤。
婷婷听说团长抓了袁飞扬,立刻赶到会议室。
团长一见婷婷,立刻道,“你来的正好!”
婷婷将袁飞扬护在身后,“出什么事了。”
团长道,“他未经批准,冒领枪支火药!”
婷婷心中一惊,转头去看袁飞扬。
袁飞扬道,“不是冒领,那些是我们山寨的。”
婷婷明白有些残余被收入部队。便道,“袁先生,你若是要留个纪念……”
团长道,“留纪念?你知道他拿了多少火药!”
婷婷明白过来,抓住袁飞扬的胳膊,着急道,“袁先生!你不要糊涂!”
团长道,“婷婷说的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况且就算给你一个火药库能怎么样,那鬼子的炮楼是你一个人端得掉的?!”
袁飞扬道,“我知道,你们说的对。你们说的,那是道理。”袁飞扬捂住胸口,微微一笑,“可是我听这儿的。”
婷婷看着袁飞扬的微笑,渐渐松开手。
“这就算英雄好汉?”团长急道,“你得服从组织的安排,服从组织的命令!”
啪的一声。
团长愣了愣。
婷婷流着眼泪,双目发红。她收回手,拉着袁飞扬走出办公室。
火药,枪弹和马匹,一应俱全。
袁飞扬上马,对婷婷道,“绿裳就拜托给你了。”
婷婷道,“我等你回来。”
袁飞扬笑了笑,“我带他回来。”
婷婷咬住嘴唇,“好。”
袁飞扬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马蹄飞驰,风吹悬铃,当当作响,响声连成一片。好似身后有许多人,那些饮酒高歌,放声大笑的土匪汉子们,仿佛就在身侧,一个都没有少。
道路延伸而去,尽头一道密密麻麻的铁丝网,一栋塔楼,一柱高高的旗杆,杆顶悬着半截断鞭,衬着蓝天白云,晃晃悠悠。
乌黑鞭杆,暗黄皮鞭,而今沾层层叠叠许多暗沉颜色。
袁飞扬望着那截断鞭。举枪瞄准,枪响,断鞭应声落下。
婷婷站在山坡之上,望着蜿蜒山路的尽头,多么希望见到那个年轻人的出现。
然而,遥远的地方隐隐一声巨响。
她的面上毫无表情,唇无血色,闭上眼睛,一行泪水滑下面颊。
一地狼藉,浓黑烟团缕缕,随风吹淡。
鲜血浸透皮鞭,沿着鞭梢,流淌土地,好似绽放的鲜花。
咱们俩说好了。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更早更早的以前,注定这一场红尘相遇,劫数繁华。
—完—
………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