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能将堂面上话压下去,女眷们窃窃私语能压下去吗?到时候天家威严,皇室脸面,哪儿哪儿都找不着了。
顾太后想得深,应邑怀根本就不是冯安东种,与其生下孩子姓冯,到时候陷入两难,还不如现斩草除根,先自保再做盘算。
但是天家从来吃不得哑巴亏,天子之怒,伏尸万里,冯安东干下蠢事,皇帝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碧玉想不到,行昭都想到了。
两手交叠膝上,规规矩矩地坐内室里温阳县主,静静地看着压低音商量话儿亲人们,纵窗外雨芭蕉淅沥沥一又有雷鸣闪电,可她只觉得心里头,满满都是阳光。
又是一道惊雷,游廊边檐下碧玉被吓得缩了缩脖子,有小宫人急急匆匆地过来,口里小声说着:…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晓得库里什么时候漏了片瓦…”
是啊,屋漏偏逢连夜雨,也是说城郊长公主府里应邑长公主吧?
青瓦连绵,长公主府沉闷得和这落着雨天儿相得益彰,应邑红着眼眶仰躺暖榻上,双手捂住小腹,身边有丫鬟劝慰声,“…皇上能忍心给公主做主?您且放宽心,孩子总还会再有…孩子还会再来吗应邑失声痛哭,不会了,孩子再也不会有了!
第一百二一章 冯家
哭声低迷且扭曲,像被闷鼓里发出哀鸣。
身侧丫鬟红了红眼眶,将药服侍到应邑嘴边,语有哽咽:“您好歹将药喝了吧您这也算做小月子了,哭不得也伤心不得,往后留了一身病可怎么办啊,您好歹为慈和宫想一想”
应邑扭身偏过头去,哭得无声,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坠下来,像极了窗棂外瓦檐边串成珍珠水帘。
“阿九,我对不住他”
那个名唤阿九丫鬟待了半晌,才等来了应邑这样气若游丝一句话,语气像是漂浮空中,和微尘撞了一起,发出了低低嗡鸣声,阿九眼泪一下子就被逼了出来。
公主对不住谁?他,是谁?
那个遇事便缩女人后头绣花枕头,那个面盘圆圆逢人便笑贺方氏,还是那个本来就不应该有孩子?
她陪着应邑长大,看着应邑深种情愫,再陪着应邑出嫁,守寡,然后再燃起希望,后眼睁睁地看着应邑一生只剩下了绝望。她不知道是应该同情、谴责还是可怜,仔细想一想,好像这三种情怀她都曾有过。
对应邑被抛弃被愚弄感到同情,对应邑不择手段阴狠发出谴责,对一个女人死死纠缠男人身上,耗了一辈子辰光,后落得一个物是人非下场阿九眼圈发热,静静地看着躺暖榻上这个形容枯槁女子,她可怜她,是,她以卑微宫人身份,由衷地可怜这个已经被情爱蒙蔽了双眼,往日里高高上,公主。
事到如今,公主仍旧觉得自己对不住那个人阿九抹了把眼泪,心里头长叹出一口浊气,佝下腰将应邑扶住,这才发现原本珠圆玉润变成了骨瘦如柴,低下头近看,阿九几乎想惊呼出声,应邑鬓间赫然有了几缕白发!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忍着哽咽,一勺一勺地将药喂到应邑嘴里。
外边有雨打芭蕉清脆声,雨水氤氲青砖地铺成游廊里潮气顿生,摆屋子西北角漏里沙扑扑簌簌地落下来,着素绢白衣,额上戴着兔绒抹额应邑半阖了眼,却终究止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大约是泪水和了药里,应邑竟然从苦涩中尝到了咸湿味道。
有一把刀子慢慢地,动作极缓地割着她肉,就像昨夜那般疼,她能敏锐而清晰地感受到有东西拉扯着她孩子,一点一点地从她身体里脱离开来,揪着她心,她眼睛,她脑袋,半刻也没有停留。
将嘴里苦缓缓咽下,等着它慢慢地流到心里,应邑陡然疑惑起来——方福喝下那瓶砒霜时候,有没有被这么苦涩药味呛得直哭?
一碗药喂得艰难,阿九看着空空如也碗底如释重负,边起身捻了捻被角,正欲张口说话,却听见外厢传来了一阵急促脚步声,随之而来是冯安东低沉沙哑嗓音。
“你好些了?”
这是问应邑,阿九转头看了看浑身发颤应邑长公主,垂下首接其话:“长公主才吃完药,驸马若是有事,何不等晚”
“你给我滚出去!”冯安东低吼打断阿九后话,“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刁奴,才会酿成这一连串祸事!让何长史将正院奴才全都发卖出去,卖得越远越好!”
阿九侧过身去,置若罔闻地低下腰,轻声问:“公主,您要不要去隔间歇一歇?今儿已经递了帖子上去,明儿个太后娘娘就能将您接进宫,可如今您也要好好将养着”
冯安东身形一抖,他心里是虚,颤颤巍巍地过了一夜,通体舒畅之后额角便直冒冷汗。
逞了一时能,他不是不后悔,可当时他真是畅极了,看着这婆娘捂着肚子躺血泊里头,他感觉自己头顶都轻松了起来,呼吸都通畅了。应邑这个婆娘压他头上这一个月头,他被逼疯了,梁家陡然翻脸,让他不着头脑,被逼着写字据是奇耻大辱,被逼着娶了应邑这娘们是奇耻大辱,若是往后还要养贺琰儿子,他感觉自己随时随地都会掐上应邑和那个孩子脖子。
现是流产是好选择。
大不了皇帝龙颜大怒之时,他便将贺琰捅出去,光脚不怕穿鞋,他一个庄户人家儿子,不要脸不要命了,也要把这起子人拉下马!
心里头落定了一些,冯安东语气便和软了许多。
“皇后娘娘也说了,两口子过日子就像嘴和牙齿,还能没个打架时候?孩子没了,往后再要不就得了?瞧起来临安侯也不可能娶你了,左右都已经被一道圣旨拴了一起,咱们便好好地过,就当是缘分”
皇后,临安侯,圣旨。
应邑感觉自己一颗心都烧起来了,她蠢她不幸运,是她中了方礼计,皇帝下了一道圣旨,她投鼠忌器没有办法说清楚,可这并不代表她就认命了!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她仍旧不认命!
孩子没了,怪谁!
应邑下腹疼得像钝刀子割,仍旧颤颤巍巍地扶着阿九站起身来,素指纤纤摇摇晃晃地指着冯安东鼻子,用全身气力。
“你做梦!你算是什么东西?孩子没了我跟你说,冯安东,我孩子没了,我要你给他陪葬!”应邑气喘吁吁,眼睛却睁得亮极了,有两团火熊熊燃了起来,“若是皇上不管,我就去求母后,母后不管,我就自己想办法。是啊,你我夫妻,吃穿住行皆一起,若是你茶里,酒里多了些东西,就休怪我无情!”
阿九沉下头去,她感到自己手心直冒凉汗。
应邑长公主硬撑,她能通过应邑打着抖腿判断,这个时候还要逞强斗恨,阿九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了。
冯安东怔了怔,随即大怒:“若要撕破脸皮,那好!大家都撕破脸皮过日子!我是个男人!我委曲求全娶了你,是因为皇帝以为你肚子里面孩子是我!若是皇帝晓得了孩子根本就姓贺,你以为贺琰仕途还会有吗?薄情寡义之徒,行迹败坏之人,还可能庙堂之上立足吗!”
应邑放声大笑,像听见了好听笑话,笑声渐弱下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粘答答地浮了冯安东身上。
“你拿什么证据证明孩子是阿琰?你当初既然接了圣旨娶了我,就表明这件事儿与阿琰分毫关系都没有了”应邑嘴发白,却显得愉悦极了,“甭说皇上不会信,说出去谁也不会信!否则别人该怎么瞧您呢?我冯大人,忠贞之士却娶了个水性杨花女人。我为了阿琰什么也不乎,可你却不行啊,冯家还指望着你光宗耀祖,你还指望着入阁拜相呢!”
应邑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戳破了冯安东每一个盘算。
冯安东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眼前这个女人就像一条色彩斑斓毒蛇,蜿蜒得游枕边,时时警惕着她会随时随地地扑过来将他咬死推搡公主,导致公主小产,这能算作是家事儿,可当真放大周几百年里还真是无迹可循,皇帝会怎么处置他,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应邑看着冯安东由青变白脸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儿,手紧紧捂腹间,正好,正好!
驸马犯下了这样天大过错,是不是,是不是就有了理由和离了呢!
冯安东自然不晓得应邑想些什么,可他如今就像陷入了泥沼里,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抓不住了,梁家不知为何反目了,得罪了天家,贺家也攀不上,方家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手绛褐色泥浆里头乱舞,身子像被谁直直往下拽,一直挨不到底儿,落不了地。
被架了火上烤,又像陷入了冰窟里,冯安东手缩袖里,攥成一个拳,他想向眼前这个女人一拳挥过去,打瘪她眼睛,打断她鼻梁,让她嘴再也不能说话,让她耳朵再也不能听见,让她再也不能,呼吸。
应邑是累得喘粗气,冯安东是气得胸腔起伏。
既有气,有怕。
屋子里面空气静止凝固这一瞬间,应邑与冯安东就像两个伺机而动敌人,寻找着对方疏漏,再猛地扑过去,一口咬断对方脖子,所有恩怨便就此休矣。
可世间人心愿常常不能如人意,有小厮外面畏畏缩缩地扣了扣窗板,小声却清晰地一把将屋子里对峙打破。
“冯大人,有人门房候着您”
冯安东眉间一皱,正要怒斥,又听那小厮道,“说是急事,生死性命攸关,赖了许久了,您要不就过去瞧一瞧?”
应邑靠阿九身上,挺直了腰板,眉角一挑,冷声嘲讽:“冯大人真是处处都性命攸关啊,我若是你,活得这样窝囊,便一头撞死柱子上”说到这里,轻声一笑,“您也不是没撞过,可惜脑子却撞出一个包来,撞得轻重是非都不晓得!”
冯安东长呼出口气儿,到底忍了下来,拂袖而去。
冯安东身形一出院子,应邑便瘫软了阿九身上。
门房静谧无言,只有个带着幕帏男子候边上,冯安东风风火火过来,避到内间里去,那人一把揭开幕帏,冯安东顿时感到心都跳出了胸腔里,冲口而出一句话。
“方祈!”
第一百二二章 故梦(上)
定京城东郊被元河与绛河两厢围绕,一条像水头极好翡翠玉带,一条却像澄澈细密蜜蜡串珠。元河源头从辽东来,雪山上冰化成了水,顺着细腻黑土地涓涓而流。绛河水从西北来,大浪淘沙,浑浊地卷过风沙铺成黄土,压面而来。
四方水土各有不同,却都汇合了大周朝心脏。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故而定京东郊打渔人家特别多。日头渐盛,有摆着摊没卖完鱼小贩百无聊赖地蹲摊子跟前,眼瞅着三三两两行人,日头大得让他都懒怠出声吆喝。
眼光游弋,后定了离集市百里远那对镇宅石狮子身上。
府宅庄严大气,灰墙绿瓦绵延不绝,时不时有穿着锦衣绸袍人进进出出,与集市热闹喧阗泾渭分明。
卖鱼小贩叼着狗尾巴草眼神发光,那是贵人们府邸啊,来往可都是公主王孙呢,往后娶了个婆娘生个崽儿,还能崽儿跟前充冒充冒,你老子我以前也是见过大人物人“啪”一声,隔壁摊上卖馄饨孙嫂子挥着锅铲,一下拍他后脑勺,啐了一口才厉声呵斥:“又管不住眼了!仔细公主府管事们又把俺们赶到外头去!贵人们也是你好看不成?”
小贩撇撇嘴“噗”地将狗尾巴草吐出三丈远,正想说话儿,他眼尖,眼神一亮,麻溜起身,凑到孙嫂子跟前朝那头努努嘴,嬉皮笑脸压低声儿。
“看那头!”
孙嫂子手里攥着锅铲,抬起手狠狠地又敲一下,小贩捂着头呼疼,连声直嚷嚷:“有男人!公主府里头有男人出来!”
孙嫂子气得反笑:“多稀奇啊?那公主府没男人出来,还能有女人家抛头露面啊?俺们是没法子,不出来就没饭吃,人家可不得”
孙嫂子话舌头上打了几个旋儿,后头话湮没了这熙熙攘攘市集里——她眼看着一个白白净净却满身是气势男人走了出来,一佝头,眼神往这头随意一瞥,再将幕帏戴上,翻身上马潇洒而去。
该怎么形容那道目光呢?
像一柄剑,不对,像一柄沾了无数血迹剑,带着寒光,叫人心头梗住,血气都上不去了。
孙嫂子后怕地抚了抚胸口,这个人可不是公主府里管事,那些管事凶是凶,可还没凶到眼神就能杀死人地步!那人简直就像戏台上楚霸王,比楚霸王还要可怕!楚霸王拿着枪,才骇人,那男人啥也没拿,可就是唬得人一口气儿喘不上去!
小贩推了推孙嫂子,挤眉弄眼,瞧起来欢喜得十足隐秘。
“公主们名声可不太检点那男人长得不坏,嫂子,你说,会不会是那长公主那啥”
“那啥!哪啥!赶紧给俺卖鱼去,你瞅瞅,一晌午了鱼都半死不活了,早上没人来买,过会儿没人来,你个小子回去又得挨淘!”孙嫂子骂骂嚷嚷,后头有客人催馄饨了,利利索索地一挑腕一撒葱,吆喝一声便往后去。
平凡人算计着柴米油盐,温饱吃喝,不过片刻便将刚才锦衣华服心有余悸,抛到了九霄云外。
定京繁华与喧阗,走街串巷熙熙攘攘人群,让方祈,这个常年泡西北风沙里汉子蹙着眉头,坐马鞍上看着水泄不通人群。
指腹摩挲着已经起了毛马缰,终究双腿一夹马肚子,扭身从小巷里头窜去。
东郊和雨花巷确切来说,隔得并不算太远,一个是清贵名流集聚地方,一个是天潢贵胄落脚位置,可骑马走大道难免不会遭定京城里繁荣给堵住路。
方祈才入京却已经将定京城里大街小巷得一清二楚了,哪条路适合往官道上跑,哪条小道适合逃脱到辽东去,哪条道里暗娼多——这可不是为了自个儿便利,这是为了抓到朝堂上那起子诵风吟月文人把柄文人们嘛,讲究个风流倜傥,好像没个知冷知热红颜知己,就丢脸得臊了八辈祖宗似。
呸!
方祈想起将才冯安东那瘪三样儿就想笑,明明有贼心没贼胆,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圣人君子,两袖翩翩模样来,嘴里说是这样话儿,眼神儿却直往别处跑,义正言辞模样加上缩得成只虾脊梁,可真是配应邑那老娘们啊。
贺琰那个龟孙子,就算心里头慌,面上还能镇定下来,笑着一张脸和他谈笑风生,时不时地还能扯出一句话来问“景哥儿是要过些日子回来住呢?还是住皇上赐下府邸里?雨花巷是赐给平西侯,景哥儿久住那里,也不方便,左右是贺家儿郎,总是认祖归宗。”说得既无耻,却不能叫他撕破颜面,一口子闷心里头。
搁到冯安东这处来,啥啥都完蛋。不过也幸好冯安东是个软蛋,软蛋嘛,任着人压扁搓圆,又会审时度势,墙头草两边倒,又会见势不对,拔腿就跑,这种人他战场上看多了。
可看这书人穿着长衫披着道袍撒腿就跑,他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