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离上课的时辰还早,陈愔就去了太学,她并没有直接去课堂,而是先去了三一亭。
陈愔站在百里景初的厢房门口,看了看手中的小瓷瓶,正要敲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唤她,“谢蕴给乐音公主请安。”
陈愔回头,谢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娇美的脸上带着微笑。谢蕴今日穿着藕荷色的宽袖衫,在这样的秋日晨光中,看上去像是含苞欲绽的花骨朵。
陈愔点点头,说了声,“免礼。”
谢蕴谢过陈愔后,上前两步问道:“公主这样早,是来找先生问题目的吗?”
“不是,”陈愔举起手中青色的小瓷瓶,“我是来给他送药的。”
“竟这样巧?我也是呢!”说着,谢蕴探手入衣袖中,从中拿出一个小物件,看着也像是个瓷瓶,但比她的讲究多了,装在一个小小的宝蓝色锦袋中,上面还绣了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
既然谢蕴也来送药,那不如请她代给,也免得自己在这里打扰他们,陈愔说:“那就请你帮我把这药带给先生吧。”
谢蕴笑笑却没有接,“公主既然来了,还请亲自给,好让先生知晓你的心意。”
说着,她上前两步,直接敲门。
百里景初就站在门后。
他在里面早已听见她们的对话。他起初听见陈愔的声音,有几分诧异,他完全没想到陈愔会来给自己送药。
她好像变了。
原来都是安安静静地呆着,从来不会主动来找自己说话,可这几日他们说的话,怕是比以往几年说的都要多。
百里景初心中欢喜,他立刻起身,走到门边想要开门,手放到门上,却又犹豫了。
‘你是大郎,将来是要负起百里家的责任的!’
‘你是大郎,是要娶谢家娘子的!’
‘你是大郎……’
他的手又从门上拿开了。
就这样站在门后,静静地听。
直到他听见陈愔想让谢蕴帮忙,将药带给自己……
百里景初无声地浅笑了一下,随即转身回到书桌旁,继续整理一会儿要上课的讲义。
不多会儿,敲门声响起。
他手上停住了。两手紧紧捏着讲义的两侧,半晌……他忽地轻叹一声,恨恨道:“百里景初,你真没出息!”
遂放下讲义,打开了门。
陈愔没想到他这样快就开了门,本想走的,也来不及了。
她敛袖与谢蕴向他行礼道:“先生早!”
百里景初双手交叠,对着陈愔作揖,“见过乐音公主,”而后对谢蕴道:“谢家娘子有礼。”
他今日穿着暗墨绿色的深衣,外面罩了一件荼白色的广袖大衫,如此沉沉难以驾驭的颜色,却被他穿的格外出挑;鸦青的发全部都梳上去了,头上戴着一顶玄色漆纱笼冠,冠的边缘堪堪压在他的剑眉上方,却将他精致的五官全都露出来,似一幅精心雕琢的工笔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
在这样的一个清晨,直击入心。
真真赏心悦目!
陈愔心中暗暗赞叹,眼神不由自主地在他清雅俊秀的颜上流连了一会儿。
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百里景初看了过来。
陈愔扬起嘴角,微微笑问:“您的手还好吗?”
“无妨,”百里景初看了看她的手,“公主的手呢?”
“昨日太医上了药,说是没什么事,最近几日多多注意些就好。”
百里景初点点头,静默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注意不要沾水。”
“好,我记住了。”说完陈愔抬起手,打开,一个青色的小瓷瓶乖巧地躺在她手心,“先生,其实今日我来,主要是为了道歉的,抱歉我不知道您晕血……”
“……”
不!知!道?!百里景初黑亮的眼睛凝视着她:明明是忘记了!长这么大总共三次晕血,有两次是因为你!
“昨日还因为我,让您撞到了额头……”
所以……你为何不接住我?就让我这样撞上去……好狠的心呐!
“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昨日向太医要了一瓶涂抹碰伤的药,希望能有效。”
陈愔想看看他额上的伤如何了,可他带了笼冠,遮住了看不清。她的视线下滑,正正对上他的眼眸,这才发现他一直在看她。
他这样深深地看着自己,陈愔一时有些怔怔的。忽然想起不知从哪儿看到的句子,‘这世间,青山灼灼,星光杳杳,秋雨淅淅,晚风慢慢,也抵不过公子眉间的星辰啊!’百里景初的眼眸很黑,特别深邃,而且明明他面无表情,偏陈愔莫名地,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几分委屈。
百里景初的视线忽然挪开了,不一会儿,又慢慢看了过来,陈愔突然就不敢看他了。
她平视前方,眼睛看向他胸前的织锦云纹,将小瓷瓶又递过去一点,“先生,这药给您,我要去课堂了。”
百里景初的视线,从她的脸上落到她的手心的小瓷瓶上。他的手背在身后,缓缓收拢成拳,良久,“多谢公主,臣不需要。”
“……”
陈愔抬眸,百里景初负手而立,俊颜似白玉般无暇温润,却也似玉石一般,清冷。
所以,眼神中的委屈什么的,定然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陈愔也没再说什么,只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小瓷瓶,合起手来,说:“那打扰了,告辞。”
说完,陈愔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到谢蕴身旁时,她停了下来,“我先去上课了。”
谢蕴行礼道:“是。乐音公主慢走。”
陈愔一鼓作气走了很远,后来步子慢慢慢下来,还是忍不住,转身。
百里景初与谢蕴还在厢房门口说话,她看见谢蕴将她的瓷瓶递了过去。
陈愔转过身来不想再看了,她又拿出小瓷瓶,用两指捏着放在眼前,转了两圈,“果然是太素净了些,看着就普通了,不如人家的好看。”说是这样说,她还是将瓶子揣进衣袖,放的妥妥当当的。
陈愔走后,谢蕴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刚刚在他们身旁,将两人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他们虽然距离隔得很远,百里景初也一如往常一般冷淡,但谢蕴却觉得,他待她不同。
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看向乐音公主的眼神有多温柔,但当乐音公主回望他时,他却不看她了。
“请问谢娘子还有事吗?”
谢蕴想了想,上前两步,将手中的瓷瓶递过去,“先生,这是我家中的藏药,活血化瘀最是有效,我特意带给您的。”
百里景初没接,连看都没看,便道:“有心了,我已经无碍,不需要抹药了。”他又道:“时辰不早了,我还有些讲义需要写。”
“先生,”谢蕴叫了他,却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
百里景初不知她要做什么,沉静地回视,半晌,见她还未说话,便说了句请便,就进屋了。
谢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默默无语。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可是……怎么可能呢?
谢蕴回到课堂时,特意观察了一下陈愔,见她在座位上,很认真的看书。
她好像变得认真了。谢蕴暗想。
陈愔确实学的很用功,但是收效甚微。先生们教过的内容,当时都能明白,也都理解,但若是给另外一篇文章,她就又看不明白了,诗词也是,她早晚都会拿出半个时辰背诵,却总也记不下来,只记住几首比较简单的,朗朗上口的。
起初陈愔以为是自己太久没学习了,再加上以前也没有认真的学习,所以接受比较慢,可半个多月过去了,她的功课还是丝毫没有长进,她自己都开始着急了。倒是算学还要好一些,前面三章的内容都懂了,现在也能独立做题了,而且她也很享受从拿到一道题目时的思考,再到把题目完整的计算出来的那种成就感,觉得比整天背背背的有意思多了。
这一日,算学课放课后大家都回家了,陈愔偏有一道题目,做了一半,就想着做完再回去,万一有不明白的地方,还可以去三一亭问问先生。
她低头做的认真,连百里景初进来了,都不知晓。
百里景初整理今日讲义时,发现有一页纸找不到了,他想起上课时拿着它去过沙盘,也许落在那里,便又回到课堂来找,意外地看见,陈愔还没有走,还在纸上不停地写写画画。
待百里景初进了课堂,找到了那一页讲义,陈愔还没发现他。
夕阳的余晖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洒落在陈愔的身上,将她完全包裹在浅金色的光芒中。百里景初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她蹙眉思考;看她落笔书写;看她发丝微动……
直到夕阳又往下沉了沉,他才默默地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世间,青山灼灼,星光杳杳,秋雨淅淅,晚风慢慢,也抵不过公子眉间的星辰啊!
——摘自网络。
下周也很忙,缘更。但过了下周就有时间了,更新速度能提上来。
☆、百里景初越想心越塞。
之后接连两日,陈愔都在课堂上将课业做完才回去。这几日,百里景初也在三一亭待的比较晚。
这日傍晚,待他写完最后一笔,抬头看窗外天色,已经是暮色时分。
“竟这样晚了?!”他看看刚刚完成的册子,心想:都这个时辰了,她定然已经回去,不如这个时候放她桌上,明日一早她就能看见。”
百里景初将书案简单地收拾一下,拿着刚写好的册子,去了课堂。
果然,课堂里面已经空无一人。百里景初走到陈愔的座位旁,她的桌子上还有几本课本没带回去,摞在一起放在右下角。他将手上的册子放在那些课本的最上面,摆放的整整齐齐的。
想到明早她看见这本册子时开心的样子,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轻轻拍了拍它,起身走了。
陈愔做完题目之后本是打算回去的,收拾东西时发现手上沾了不少墨汁,就去了后面厢房找水洗手,等她回来继续收课本时,突然发现书的最上面多了一本册子。
“这是什么?”她拿起来翻开。
起初只是很随意地翻了翻,后来越翻越惊讶,“这是……这是课本上所有算学题目的解题步骤吗?”
陈愔翻页的速度慢了下来,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看,发现这册子上写的竟然真是算学课本上所有题目的解题步骤,每一道题目都有,每一个步骤都写的清清楚楚,有稍微复杂一点的地方,旁边还有用朱砂墨配上文字的说明,字迹清晰端正,是标准的小楷。
陈愔愣了愣,随即想到一个人,立刻将书本都放进袋子里,抱起那本册子,朝三一亭方向而去。
到了百里景初的厢房却扑了个空,对面屋子的先生说他刚走没多久,陈愔又立刻追了出来,终于在太学门口,看见了百里景初挺拔的背影。
“先生!”
百里景初正要上车,听见陈愔的声音,他身形一顿,而后停下转身,待陈愔走到近前,才道:“公主有礼。”
“先生免礼,贸然叫住您,是想问问,”陈愔将手中的册子伸到他面前,问:“这是您放在我桌上的吗?”
百里景初看着她手上的东西,停了一小会儿,然后看向陈愔,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摇了摇头。
“您看,”陈愔将册子翻开给他看,“里面如此详细的解题步骤,在这太学之中,除您之外,我真是想不出还能有谁了。”
“太学中另外还有两位算学先生,许是他们写的呢?”百里景初面不改色地说道,青暄站在一旁听见,立时瞪大了眼睛。
陈愔原本笃定是百里景初编写的这本册子,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否认了,这下她疑惑了,“那两位先生写的?为何会在我的桌子上?”
“那臣就不知了。”
陈愔百思不得其解。那疑惑的小样子,百里景初看在眼中,觉得她真是可爱极了,可见她这般,心中又不舍,便道:“许是见公主勤奋好学,便想着能帮便帮吧。”
“……”那两位先生又不教她,如何得知她的情况?
陈愔看向百里景初,他的神情看起来如平日里一般严肃,可那双黝黑的眸子,隐隐透出笑意,格外摄人心神,陈愔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低声道:“那这个……我要还给他们吗?”
“此事臣已经知晓,若是那两位先生问起,臣自会解释,公主大可放心收着。”百里景初说的胸有成竹,青暄在一旁小声嘀咕,“那是自然,那根本就是您熬了两宿写的。”
青暄离着陈愔较远,她自是没有听见,可百里景初听见了,他微微侧头,一个眼风过去,青暄即刻噤声,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陈愔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她对百里景初是无条件的信任,他既这样说,陈愔也就放下心了,“如此,麻烦先生了。这解题册子于我,真是益处多多!”
百里景初见她终于收下,心下一松,微微笑了。
陈愔还想说什么,这时,太学门前侍卫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还没有走吗?整日待在这里也没用,说了这里不是你能进的地方,便是进去做工也不行!”
陈愔循声看去,见太学门前靠角落的台阶上,坐了一位年轻的郎君。他听见那侍卫的话,起身,抖了抖衣裳,对侍卫作揖道:“我明日再来。”
那侍卫不耐烦道:“你听不懂吗?你就是这样日日等在这里,也不能进去!”
那郎君像是没听见侍卫的话一般,自顾自作揖,说完想说的话,便转身,准备走了。
陈愔见那郎君的样貌,觉得很是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她便多看了几眼。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小郎君,百里景初站在一旁,眼中的笑意慢慢敛去,突觉心中生出一股气,闷闷的,也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可就是像现在这样站在外面,天宽地阔的,也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公主,公主!”百里景初沉声道:“天色已晚,公主回宫吗?”
啊!想起来了,前几日也是在这太学门口,见过这个小郎君,他日日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重生前陈国被攻陷时,陈愔逃出太极宫,在建康城流浪了几日。那时她身无长物,实在饿得狠了,又找不到任何吃的,没有办法只能去拍人家的门,求他们施舍几口吃食,若不是有好心的百姓救济她,她一个自幼锦衣玉食的公主,怕是连半日都待不了。她自是明白,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