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应大人请安。」
「免礼。」应崇优掀起轿帘,微笑道,「你辛苦了。」
「为皇上效力,说什么辛苦。」守备呵呵笑一声,眼睛悄悄地向轿内瞄了几眼,「大人这是要出城吗?」
「是,想出去走走。」
守备看到轿内除应崇优外并无他人,不敢多问,只瞧了瞧几个随行者的面容,便退后几步,让出路来。
一行人顺利出了城门,拐入去安德县的岔道,约十里路程后,到了一处香火冷清的破庙前落轿。
「大人要在这里上香吗?」随行的一名侍从吃惊地问道。
「世人所敬,都是同一尊菩萨,何必一定要去香火鼎盛之处锦上添花?」应崇优淡淡说了一句,下轿来看了看破旧的山门,转头吩咐道,「你们在门外歇息,应武带上供品,随我进去。」
手下人齐声应陪,只有那个叫应武的侍从从轿内抱出一个大匣子,跟在应崇优身后,一起进了庙内。
由于香火破败,庙里只有一个老庙祝在打扫香坛,见了来客也不招呼,仍是低头继续他迟缓的行动。应崇优并不惊扰他,径自穿过后院柴门,到了庙后的一处竹林。
一身玄衣的阿戚早已依约等在此处,一看到应崇优的身影,急忙过来见礼。
「辛苦你跑这一趟了,」应崇优止住他行礼,回身打开应武怀里的大匣子,从中抱出一个安睡的婴儿来,有些怜惜地轻轻摇动两下。
「应大人,这个是……」阿戚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我府中下人在勾栏院外河中捡到的,因为母亲是烟花女子,我认识的人家都不方便收养,想来想去,只好拜托你在安德僻远之处,寻个庄户人家安身。这是他的赡养之资,你先拿着。」
「您这是何必?」阿戚连连摆手,「这种小事吩咐一声就行了,收养弃婴是积德之事,哪里还用应大人您给赡养之资。阿戚现在好歹也有俸禄了,一个孩子还养得起。」
「阿戚,」应崇优按住他的手,正色道,「你听我说,这孩子出身不好,我不希望你本人来收养,就按我的意思,在山间乡村,找个良善无子的农家,把这笔钱给他们,不要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之后也尽量不要来往,明白吗?」
阿戚虽然心有疑惑,但因为信得过应崇优的为人,只略略犹豫了一下,便立即道:「应大人放心,一定遵照您的吩咐,把事情办妥当。」
「麻烦你了。」应崇优将婴儿抱给旁边的应武看了看后,才小心地递到阿戚怀中,轻柔地抚着那张安睡的小脸蛋,道,「他再过三天满月,你把这个日子告诉他的养父母。」
「是。」
「你还要赶路回安德,就不要再耽搁了,下次等你述职来京,我们再见面。」
阿戚怀抱婴儿,重重点了点头,「大人保重,阿戚先走一步了。」
应崇优微微笑了笑,目送阿戚的身影消失,这才回身拍拍应武的头,「好了小七,阿戚是个靠得住的人,宝宝一定能安稳地活下去,你就别哭了。」
小七抹了一把离别的眼泪,嗯了一声,跟在师兄身后,两人又循原路回到山门前。应崇优先不上轿,而是递了一个暗黄色小囊给小七,当着下人的面吩咐道:「应武,这个安康符是在佛前开过光的,你路上不要耽搁,早些送到老太爷的手中,明白吗?」
小七点点头,道:「是,要我现在就走吗?」
「现在就走,」应崇优语有深意地道,「见到老太爷,替我请安,你一路上也要安分,不许多生枝节,误了行程。」
「知道了。」小七闷声答应着,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师兄几眼,跳上拴在一旁的坐骑,绝尘而去。
应崇优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回身上轿,吩咐回城。
由于是乘轿步行,速度缓慢,中途又打尖进膳耽搁了半个时辰,所以回到太傅府门前时,已经时近黄昏。停轿进府后,应崇优在前厅稍洗风尘,换了便服,正想到东院去见见堂兄,应海从外面进来,禀道:「少爷,郑大将军来拜,在花厅等候。」
「郑嶙?」应崇优不知焰翎大将军来访为了何事,急忙又换上正装,快步来到花厅前,果见郑嶙立在门口,神色有些凝重。
「大将军到此,有何贵干啊?」应崇优面露微笑,拱手招呼了一声。
郑嶙却不答言,眉睫轻动,一面欠身示意他进厅,一面暗中递了个含义不明的眼色过来。
应崇优一时间参不透这个眼色是什么意思,不由胸中有些忐忑,迈步进厅,一抬头,面色就是一变。
只见大厅正中,当朝天子身着微服,靠坐在一张紫檀木的大太师椅上,手里拿着几页纸,正满面阴沉地翻看着。
应崇优吃惊地认出那正是自己草拟后稍未定稿的辞官奏表,明明放在书房的桌案之上的,不知现在怎么会被阳洙拿在手中。
「应少保,」紧跟在身后进来的郑嶙关好厅门,回头见他在发愣,便咳嗽了一声,刻意提醒道,「陛下在此。」
应崇优回过神来,忙整衣下拜,「臣应崇优,参见陛下。」
阳洙将手中的奏表揉成一团,冷冷地扫过来一眼,半晌后方道:「平身吧。」
「谢陛下。」
「你府里下人说,你今天出城了?」
「是。」
「干什么去了?」
「臣今日出城,为家父的安康符添香。」
一旁的郑嶙,再次轻轻咳嗽一声,暗示什么的意味极浓。应崇优看了他一眼,虽不明白,但心中已开始打鼓。
「你难得出一趟门,只是添个香吗?」阳洙仍是面无表情,语气平淡。
「臣顺便也看了看郊外的风光,盘桓了一些时间。」
阳洙的目光突然变得尖锐异常,紧紧盯在应崇优的脸上,仿佛要在上面扎出两个洞来才罢,连说话的语调,也变得更加阴冷。
「应少保,朕问你的话,你想好了再回答。今日出城,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应崇优的心中微觉惊惶、想想又不应该有纰漏,犹豫了一下,仍是道:「臣到西郊一所庙宇,为家父……」
「应崇优,」阳洙咬牙截断他的话,「朕再提醒你一次,想好了再答!你今日出城,干什么去了?」
郑嶙怕皇帝更加生气,也顾不得君前礼仪,贸然插言道:「应少保,我才刚刚陪皇上从城外回来,你有什么话,千万不要再隐瞒……」
言到此处,应崇优已知事情不妙,只是拿不准阳洙到底知道了多少,也不清楚小七和那婴儿是否顺利脱险,霎时心乱如麻,脸色乍白乍青,变幻不定。
「那日出手相救附逆少年的蒙面人,使用的是浮山的游云掌,你教过朕的,记得吗?」阳洙立起身来,语调如冰,「朕一看巡捕营兵身上的伤痕,就明白他是谁了。」
应崇优由于没有料到阳洙会亲自验看兵士身上的伤情,所以并未想到这一点漏洞,此时听他这样一说,顿时知道连杨晨都已不保,心中更是慌乱,脑子快速运转着,想着该如何分辩,可思来想去,还是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只要知道了是杨晨出的手,就没有什么事朕查不出来。」阳洙将脚步停在应崇优面前,深深地看着他,「可是朕不想声张,朕一直在等,等你进宫来向朕求助,求朕赦免你的师兄弟,饶恕那个婴儿。可最终你依然自己解决所有的事,不肯欠朕半点人情……」
应崇优急忙摇了摇头,手心开始渗出冷汗。
「你知道救援孟释青的孙子,是什么罪名吧?」
「……」
「你也知道朕对于背叛者,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会轻饶吧?」
「……」
「你明明都知道,可是你还是选择背离朕,」阳洙微微俯低身子,直视入他的眼底,咬牙冷笑:「朕看着你不顾性命安危,也要救那个孩子,就忍不住要想起当年……虽然迫害者与被害者交换了角色,但你却自始至终都是了不起的拯救者。朕到今天才明白,原来你陪在朕身边不离不弃这么些年,并不是因为朕有多特殊,而是因为你根本就是这种人。你那时候同情朕,就像你现在可怜那个婴儿一样。一旦发现朕已经变得足够强,你就对朕没了兴趣,想要离开,是不是?」
「陛下,不是这样的……」
「不要像哄小孩子一样,继续再欺瞒朕了!」阳洙抓起应崇优的胳膊,力度之大,仿佛要捏碎他的骨头,「朕一直以为,就算你不能接受朕的感情,但最起码,朕对你而言仍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没想到事实上,朕居然和那个婴儿没有区别!也许现在在你眼里,朕还不如那个婴儿能得到你的关注!」
「陛下……」应崇优不知道阳洙怎么会胡思乱想到这样一个结论上面去,忙将手掌抵在他胸前,试图安抚他,「请您冷静下来,听我说好吗?!」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阳洙咬紧牙根,声音里透出一股绝望的狠劲儿,「朕就像经历一场美梦突然醒过来,发现一无所有。不仅作为阳洙没有得到你的关爱,连作为皇帝,都没有得到你的忠心。既然这样,朕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应崇优看着他如冰雪般阴冷的眼睛,一股寒气从心底窜起,霎时就流遍了全身。「陛下,请您三思,杨晨他们……」
「放心,他们都是靖国的功臣,又只是困于兄弟之情,并无叛君的本意,朕才不会让孟释青一个没断奶的孙子折腾掉朕的两个人才。杨晨已经自请前往西宁戴罪立功,为朕教化边境蛮民;应霖降职两级,罚俸三年,以观后效,阿戚不知内情,不用治罪。」阳洙的唇边浅浅地荡着一抹冷淡的笑容,「怎么样?朕还算是个宽容之君吧?」
虽然阳洙所提到的处罚都不重,但应崇优却明白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越发觉得一颗心被紧紧地揪了起来。
「觉得有些不对了吗?」阳洙的眸子如同被冻结住了一般,冷洌刺骨,「这一次,你不在从轻发落的名单上,朕会让你永远记住,背叛朕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陛下……」应崇优语调颤抖地叫了一声。
「那个少年是很得你疼爱的师弟,是吧?还有那个婴儿,又无助又脆弱,很让你心里软软的,对不对?」阳洙在他面前来回踱着步,笑容里带着残忍的味道,「朕对你的惩罚,就是让你看着他们死,看着他们的头颅怎样被砍下来,他们的鲜血怎样变冷。又或者,你愿意为他们挑一些其他的死法?」
应崇优在惊惶中抓住了阳洙的手,颤声道:「臣知道以法而言,他们确是死罪。但小七年幼懵懂,不知皇家法度,并非有意犯君,那个婴儿又是遗腹生于烟花青楼之地,不在孟氏族谱之列,两者皆有可恕之情。如果陛下只是为了惩处微臣的欺瞒之罪,请不要徒增杀戮,就处死我一人好了。」
一旁的郑嶙听到此处,不由暗暗着急地跺了跺脚,心想这应少保,平时看着多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现在还转不过筋来,这样子求情,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嘛。
果然,阳洙的神情愈发地暴怒,一把将应崇优的手甩开,连说话的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你真是个好人啊!想当年你也曾说过,你的命就是朕的,朕听了一直很感动,可今日看来,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可以让你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性命。你不仅看轻了你自己的生死,你也看轻了朕对你的感情……那两个人,朕非杀不可,该怎么办,你自己选择!」
阳洙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有些古怪,他一面表示非杀不可,一面又让应崇优自己选择,两个意思显然很是矛盾,应崇优足足愣了好久才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胸中顿时一沉,全身发冷,好半天才虚弱地低声哀求道:「陛下,请您……不要这样逼迫微臣……」
阳洙冷笑一声,眸中充满了压抑的愤怒与决绝,「没错,朕就是在逼你,朕想看看你为了这两个人,究竟能伤害朕到什么样的程度。要么救他们的命,要么站回到朕身边来,朕让你选,你就选吧!」
应崇优闭上眼睛,让自己定了定神,却难忍心中阵阵疼痛。
虽然越到此时,越明白自己有多么看重他,在意他。但人的选择,永远不能做到只偏向感情的那一方面。
在阳洙目光灼灼的注视下,应崇优的视线慢慢低垂下来,双手放回膝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撩起衣摆,跪倒在水磨青砖上,缓缓地躬下腰身,以额触地,行了一个大礼。
当他重新直起身体时,两颗莹亮的珍珠出现在地面上,闪着柔润的光芒。
阳洙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臣应崇优,以此珠为名,恳请陛下,特赦两名罪人……」应崇优的声音微弱低沉,但字字句句,却极为清晰。
阳洙定定地看着他,觉得整个身体好像正被人缓慢地撕裂,从中间透过丝丝冷风,连视线也仿佛被扯得扭曲,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请陛下……恩准……」
「哈……哈哈哈……」阳洙愤怒至极,反而大笑起来,弯腰将那两粒珍珠捏在手中,用力碾了几下,碾成粉尘,「果然是这样,这就是你的选择……你决定忽视朕的感受,也要救他们的性命……」
「臣如有触怒陛下之处,愿领任何处罚,」应崇优抬起头,迎视着阳洙的眼睛,「可是陛下是至尊天子,金口玉牙,既有所诺,请万勿食言……」
「好!」阳洙高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救他们,朕准你所请,让他们按照你的安排,各自保得性命。可是你……你……来人!」
一直在一旁无计可的郑嶙硬着头皮应了一声:「臣在……」
「去内廷尉宣旨,把应崇优给朕关进……关进……」
阳洙突然觉得梗在这里说不下去。再怎么样,那个人还是应崇优啊,能把他关到哪里去呢?天牢?刑狱司?那样的地方怎么可能……
「陛下慎思……」郑嶙壮着胆子小声劝了一句。
「……凤台阁……把他关进凤台阁的后楼……给朕好好地反省,待罪!」
「臣遵旨。」
郑嶙回身看了应崇优一眼,叹口气退了出去。阳洙的唇角抿得紧紧地,也盯住那张让人心悸的脸,想听他说什么。
「臣……谢陛下隆恩……」
阳洙胸前一阵绞痛,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在他身后光滑如镜的水磨青石地面上,此时才无声地溅落一滴水珠。
奉了口谕的郑嶙,将皇帝的旨意原话传给了内延尉,可是内廷尉监理长官顾长青却听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内廷尉的职责是专管官员及有爵衔的贵族罪行的审理和处置,顾长青从先朝起就一直在此地供职,手里处理过不知多少案子,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糊涂的。
首先,不管是何类罪行,总有个名目,可郑大将军语焉不详的什么也不讲,只说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