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刀干净利落而又轻描淡写,书生的轻衫广裾氤氲如渲,衣袂翻覆间,封禅台上十余名高手竟无一人看清了方才长刀究竟是如何易手:仿佛只是一痕近乎深灰的冷冽银光略略地闪了一闪,那刀自然而然的便握在了封秦手中,与其说是他出手抢夺,倒更像是那黑衣人自己把刀递到他手上。
一霎时封禅台周遭分明一静。万籁俱寂中,只听得封秦怀中女孩儿糯糯软软的声音问道:“大哥,大哥,我什么时候能睁开眼睛?”
封秦低下眼,清隽的脸颊在小姑娘玉雪的额上轻轻蹭了蹭,道:“乖乖闭着,不许偷看。”抬脚将那使刀黑衣人的尸首踢远了些,袖底半拢的刀锋含霜凝雪,不带丝毫血迹。他与小仪说话时又有两名黑衣人欺身攻至,一执长剑,一凭双掌,被他刀锋斜抹,俱作了刀下之鬼,连一丝惨呼声响也无。
——眼下江湖上各门派的武林人士云集嵩山何迄千人,那长老刘岩不欲惊动旁人,此来嵩山便只有十四名属下随行。这十四人人人都是日月神教出类拔萃的高手,岂料只一照面,在封秦手下已有三人折损,饶是刘岩见多识广,一惊之下,也不由骇然。
他心计转得极快,老眼一眯,心中已有计较,喝道:“你们照顾着任右使!”长枪一顿,抢至封秦身畔,乌沉沉的枪尖进逼封秦咽喉,气劲决然,破刃风声如吼。
封秦内力不及,不敢迎接,避开一步,只觉被枪上的摄人气劲压迫得呼吸艰难,忙侧过半个身子护住小仪。他正准备使一个巧劲、顺着枪身削下这老儿几根手指,倏地一柄长剑斜剌里横空截至,仗剑的男子指骨修长袖角淡青,天然带笑的声音清朗可听:
“——刘长老,你敢动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好困~有什么虫虫明天再抓~
三十一、绝顶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快乐~~~~MUA~MUA~MUAMUAMUA~~~~~~~~~~~~~~~~~~~~~~~~~~O(?_?)O~~~~~~~~~~~~~ 这“刘长老”三字虽冠以“长老”相称,语气却并不见得如何恭敬,倒是随后的一句掷地有声,笑意里的的确确带了些铿锵的忿怒。封秦心头一松,也不计较他说“我的人”到底打了什么主意,退后一步,不自觉笑道:“你怎么又跟了来?”
枪尖剑刃相交,“当”的一声大响,直叫人耳软牙酸。执剑的青衫男子借了长枪的劲力,错步正立在封秦身前,道:“我不大放心!”
却见来人青衣直裾微微摆动,脑后发丝扎成整整齐齐的一束,正是风清扬。
两人一退一立配合默契,只一刹那,封禅台上已多出一人。风清扬右手长剑斜斜下指,左臂轻挥大袖将封秦与刘岩隔开,眼色凛然,道:“日月神教好威风、好霸气,今日来封禅台干什么了?”
他眼下立定的正是封秦方才被迫停步的所在,反手一拢,满满的保护意味分毫不加遮掩。封秦这一步退得不大,鼻尖几乎擦上风清扬后领,忙又退了半步,心里只觉他这么将自己护住的模样极是突兀古怪,正想笑时,心神却一远,忆及了什么,便蓦地怔了一怔。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这一生戎马倥偬,关山问月,或攻城略地,或奇兵突出,围则掩杀,寡则延战,敌军重骑也好,南朝武林也罢,已然数不清对峙过多少人,只是当年,许多许多人都被自己一杆八十斤重的铁枪护在了身后,却从来不曾有过那么一个人,竟然会挡在自己身前。
……这孩子。
这孩子。
心里忽然就想叹息,不知是叹息自己居然沦落得反要被旁人护着,还是为了一点极柔软的别的什么。终究大楚国的秦太子笑了笑,淡淡的道:“山顶风大,莫着了凉——你一身汗气。”
风清扬脸庞微侧,嗯了一声,眼眸硬朗,英挺俊秀的轮廓下睫底一层薄薄的阴影,却又是说不出的细腻温柔。
刘岩一击被阻便即停步凝势,一双老眼又惊又怒,上下向风清扬打量片刻,猛地似是想起了什么,冷声道:“原来是你!”风清扬颔首道:“刘长老,好久不见。”
封秦低声问道:“你识得他?”风清扬一笑,道:“几年前我在江西管闲事,被他打了个惨不忍睹。”封秦笑着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道:“他欺负你,咱们便都欺负回来!”风清扬笑道:“是。”一双眼盯住了刘岩,一瞬不瞬。
风清扬“独孤九剑”自当日在剑冢学成之后便从未出手,这几日世事繁冗,更加没有同人提及。刘岩在江湖上声名赫赫,资历颇老,虽知风清扬近几年也算是小一辈中拔尖的高手,倒也并不将他区区一介当过手下败将的年轻剑客放在心上。
他最担忧的却是此番行踪已被新结盟的五岳剑派得知——眼下日月神教教主新任、右使反叛,教中派系彼此分离,江湖上虽压制住了传言,尚未露出端倪,暗地里却着实大有倾颓之势。纵然五岳诸剑派自来积弱,不敢主动寻衅,十大堂主强攻华山不果之后,日月神教本身也全然无力再次擅起战端。
一念既罢,杀意顿生。刘岩斜眼瞥去,见任我行背靠石砌台基边打边退,一柄断剑纯取守势,仍有片刻僵持之力,心下大为焦躁,断然喝道:“任我行叛教自立,罪无可赦,立时格杀,不必留情!”
任我行几日来连遭追捕,旧伤未愈,即添新伤,此刻被刘岩麾下十余名高手围攻,剑法散乱,早已岌岌可危,全仗众人忌惮他身份方有一丝喘息之机。他听得刘岩呼喝,心内不觉一凉,来不及寻思如何脱身,左腿骤然剧痛入骨,却是教人砸中了一鞭。
钢鞭势大力沉,破风之声呜呜作响,险些便砸断了任我行腓骨。任我行喉中闷哼,登时站立不住,一趔趄坐倒在地,眼见数把刀剑兜头便至,却再也不及闪躲。
便在此时,忽听一个粗豪爽朗的声音骂道:“他妈的混账!”一条两丈来长的漆黑软鞭“唰”地从后山小路旁齐人高的荒草中蹿将出来,便如诈死反噬的的毒蛇一般,带起一道同样漆黑的扇影。围攻任我行的日月神教教众手上同是一震,“当当当当”一串连响,手中兵刃已被那软鞭尽数隔开。
刘岩怒声喝道:“向左使,你也背叛神教么!?”
草丛中一人拨草而出,大声道:“你们十几个人打一个,神教就是这么养你们这班狗屁英雄好汉的么!”衣衫敝旧,倒拖了一条极长的软鞭,果然便是向问天。
任我行脸色苍白,苦笑道:“向兄弟,你来的倒是恰到好处。”
向问天道:“你道上记号留得太少,我找得当真辛苦!”突然望见风清扬身后的封秦,浓眉猛然倒立而起,喝道:“刘长老,你他妈敢欺负我朋友!”
任我行目光略略一动,扫过封秦与风清扬二人,虽对向问天何以将二人称为“朋友”惑然不解,却无暇询问。
刘岩怒意更盛,沉声道:“向左使,你在教中长大,从来便是教主座下膀臂,如今却擅离职守,公然与叛教与任我行为伍,不怕教中兄弟们齿冷么!”
向问天怒道:“放你妈的屁!老子生是神教的人,死是神教的鬼,化成灰也不叛教!你们这帮不长眼的王八蛋才都教人骗了!”
向问天左使之位较之任我行虽低了半阶,下辖所掌的白虎刑堂、太岁军堂、星纪密堂、鹑尾暗堂等却都是日月神教中至关紧要执掌杀伐的几部,其中暗堂一部虽有钳制,却隐秘莫测,即便教主也无法窥其全貌。日月神教众人见他神情凌厉凶狠,一时俱呆立原地,竟无一人胆敢再造次动手。
向问天哼的一声冷笑,搀起任我行转向封秦走去,问道:“老封,你受伤没?小仪妹子呢?”
封秦朗声笑道:“我们都好。”
小仪乖乖的捂着眼睛,道:“向大哥来啦!大哥,我可不可以睁眼了?”封秦在她额角亲了亲,轻声道:“不许偷看,等下了山,大哥给你做好玩的小玩意儿。”
风清扬将封秦护得紧了些,微笑道:“阁下原来便是魔教向左使。”
向问天嘿然一笑,道:“我在江湖上不常走,你认得我就怪……”话未说完,只听草丛之中沙沙轻响,又有一名二十余岁的葛衣人乱步疾奔上封禅台,天光之下看得分明,却是绿竹巷中好琴爱酒的少年绿竹。
三十二、惊变
绿竹面色惶急,步履沉重,只知一味向前,却连隐蔽身形步法也顾不得了。向问天面色一变,叫道:“绿竹?”双目在他身后掠过,又问道:“你们不是不上嵩山么?老曲呢?没跟你在一起?”
绿竹见了封禅台上这番阵势也是一惊,暗自戒备,停步道:“曲大哥怕教中有人对右使不利,左使一人应付不来,便和我自后山猎道上山接应……”任我行截口问道:“被正派人物发觉了?”
绿竹道:“是。我们原本易了容,谁知曲大哥却依旧被衡山派那姓刘的小子认了出来。好在当时地处偏僻,在场的人不多。右使,曲大哥说他先拖住正派中人,让我通知两位尽快下山!”
向问天啐了一口,骂道:“就让他姓曲的早杀了那衡山派的小子了事——刘长老,你看这下如何?”
他看准了此刻刘岩等人势寡力单,既难以速战速决,也决不敢与武林正派对阵。因此这一句不问任我行,却只问刘岩。果然刘岩老眼里微露踌躇,道:“你……”蓦地头一偏,向一旁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封禅石台长长的阴影里,忽传来一人的冷冷低笑。
那声音虽轻,听在众人耳中却尽是倨傲狂狷之意。风清扬一怔,道:“是青城派的长青子!”长剑一横,先摆了个守势。他与长青子同属正派之人,却彼此嫌隙颇深,长青子脾气偏激暴躁,如今狭路相逢,便是不顾日月神教众人立时与风清扬翻脸动手,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向问天骂道:“来得真他妈快!”“唰”地一声,抖开了长鞭。
那冷笑之人森然道:“想不到非但嵩山派的峻极禅院,封禅台上也热闹得紧!”一手按剑,走出阴影,却见他三十余岁年纪,崭新的杏黄道袍,正是那日被封秦两片瓜子吓退的青城派掌门长青子。
青城派远来是客,他既到了,少林派、武当派、以及五岳结盟的几个正主儿想来便也不远。封秦眼底轻轻一动,并不在意长青子,却只是凝眉望着身前风清扬背影,眸色深黑,如有隐忧。
他和风清扬此刻正与向问天、任我行、绿竹三人并肩为战,处境尴尬,若被有心之人借题发挥,只怕便再难收场。他心思果决,一霎时心里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浑不经意的浅浅一笑,弃了长刀,弯腰将死在自己脚边的一名黑衣人使的三寸短匕捡在掌中,掂了掂,道:“麻烦。”
向问天低声问绿竹道:“能走便快走罢——后山山道有别派的人么?”绿竹摇头道:“我们便是在后山撞见了衡山派弟子。”向问天低低骂了一句。
这厢里各怀心思,刘岩等日月神教教主属下也自忧心忡忡。却听长青子道:“一个华山弟子,几个邪魔外道,偷偷摸摸又干什么勾当了?”手一扣,长剑“啪”地弹出鞘来。
日月神教追捕任我行一事做得极为隐秘,刘岩心知言多必失,不愿和他多话,喝道:“让道!”挺枪直刺长青子。
他年逾六旬,这一纵身却沉猛迅捷,身手之矫健比少年人犹有过之。他本想迫开长青子以便率众脱身,孰知长青子号称“三峡以西剑法第一”,岂是这般好相与的,长剑连挥架开刘岩一击,却是半步未退。
长青子冷笑道:“这便想走了?”话音未落,只听足音轧轧纷乱,又有数人抢上峰来。
风清扬叫道:“师父、掌门师兄!空因方丈!”
却见上峰之人衣色各异,华山蔡子峰、掌门白清璋、少林空因方丈等人尽在其列。空因方丈身后华山气宗岳肃领着几名弟子仗剑而立,与华山剑宗却隔得远远地。
蔡子峰看到风清扬也是一怔,高声叫道:“扬儿,你怎会在此?”
这一下形势翻覆易转,刘岩失惊,不敢托大,一言不发,收枪后退。长青子“哼”的一笑,也不趁势进击,傲然收剑,立在一旁。他为人刚愎,来得又早,虽不知刘岩为何追杀任我行等人,却也深知风清扬正护着封秦与向任二人联手御敌,心中早认定了风清扬与魔教之人沆瀣一气,闻言便道:“蔡先生竟还不知么?令高徒身边的两人便是魔教大名鼎鼎的左右二使,身后之人与左右二使称兄道弟,更不知何方神圣——令高徒做出什么事来,还不是呼之欲出么!”
封秦暗暗叹息,心道长青子阁下剑法虽高,比之给人扣帽子的本事可还差得远了。
长青子这番话语意昭然,虽未言明风清扬投靠日月神教,听在众人耳中却已是明明白白,饶是风清扬涵养再好,亦是不由忿然道:“道长未免妄下断言了罢!我——”一句话尚不待说完,蓦地岳肃一字一顿的问道:“那么五岳结盟之际风师侄不在峻极禅院,却独自悄悄潜上封禅台来,又是为了什么!?”双眼环视,不容风清扬辩解,又道:“五岳结盟为的便是对抗魔教,师侄身周却都是魔教的大人物,哼哼——”一双眼冷冷瞥向蔡子峰,缓缓的道,“师兄座下弟子交游倒当真广泛!”
他一言既出,正教众人神情间疑惑更甚,有几名小辈弟子的目光之中已略微含了敌意。风清扬心下恼怒至极,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解释,然而一来自己与魔教左右二使的确曾有半分交情,二来此事牵连封秦,溯得远了,一时片刻,却又说不清。
何况当真解释,此情此境,也只是越描越黑。
他方一迟疑,猛觉身后大椎穴上微微一麻。那大椎穴原是习武之人极紧要的所在,按得实了,几可致命,纵然风清扬颈后这一捺劲力落得极有分寸,仍是教他全身都僵了,一时之间无法出声,动弹不得。他心下未及一惊,忽听身后封秦低笑了一声,淡淡道:“蔡子峰,随你想罢。我只问你一句,你这《葵花宝典》究竟是交出来,还是继续藏着掖着?”一边说着,一边自风清扬身后现出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