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风清扬突然想发笑。
少林派位于河南嵩山少室山中,自古已有盛名,乃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名门正派,屹立百年不曾分毫消损。便是二百年前蒙古大军南下将终南山重阳宫全真道观付之一炬时,这千年古刹仍旧峨然而立、毫发无伤。
风清扬信马由缰,沿着少室山道缓缓上山。这少室山山势颇陡,山道却是一长列厚重宽阔的青石台阶铺排而成,规模宏伟庄重,想来极费人力。封秦扒着风清扬衣襟探出头来,遥遥望见对面山上五道白练也似的瀑布倾泻直下,珠玉碎溅,云底群山苍青,渺如蚁蛭,一时间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禁心怀大畅。
风清扬轻拍怀中松鼠软软的身躯,笑道:“这山道是专为唐朝高宗皇帝临幸少林寺开凿的,足有八里之长。你知不知道?”他从前与封秦说话多像是无聊之际的自言自语,这一次却分明有了对着知己良朋侃侃而谈的意味。
封秦仰起身子望了风清扬一眼,虽明知自己必定是被风清扬看出了端倪,却还是眨着眼睛装傻。
风清扬笑了一笑,便不言语了。
骏马踏阶,委折而上,沿着山壁转过一个弯,便依稀可见苍松翠柏后一角飞檐翼然,黄墙碧瓦,连绵着一间极大的寺院。风清扬翻身下马,正欲敲山门拜见,猛听得寺内响起了一阵钟声。
那钟声间隔急促,浑不似出家人早晚课息心清修时的宁和安详,想来敲钟之人异常焦躁,心绪早已无法平定。风清扬一惊,道:“莫不是寺中出了什么变故么?”飞身跃起,便向山门奔去,他师父蔡子峰与少林空因方丈交情甚好,他幼时也颇受少林寺“空”字辈的高僧照顾,如今倘若少林寺有难,可不能袖手旁观。
当下风清扬怀揣封秦穿过少林寺门前碑林,不及叫门,单手在墙脊的琉璃砖上一撑,直接翻墙而入。这一手本是无礼之举,然而事急从权,却也顾不上了。
他对这寺中门户甚是熟识,足下不停的赶往大雄宝殿。此时他所经之地形势已高,封秦蜷在他怀中游目四顾,但见少室山层崖刺天,横若列屏,崖下风烟飘渺,寺中屋宇庄严,不由心道:“单以形式而论,这少林派便绝非浪得虚名,倘若有难,那来的可又不知是何方神圣了。”偷眼一扫风清扬,又暗道:“你这孩子心地不错,为人倒也很合我意,这一次若是又教人欺负了,我便再帮你一帮罢!”
他心里正转着念头,忽听一个少年的声音道:“当年本教为救六大派高手汝阳王府一战,这《葵花宝典》便即横空出世,从此落入少林寺手中。空因大师,我这番话可没有错罢?”另一个老年男子的声音接口道:“不错,《葵花宝典》确是为我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所得。只是当年莆田少林寺的红叶禅师临圆寂之时,召集门人弟子,说明这部宝典的前因后果后,便将宝典投入炉中火化,如今这《葵花宝典》早已毁了。”
那老者声音平缓中和,字句吞吐间却甚是虚弱,仿佛身染重病一般。封秦十八岁后即工于医道,乍听那老者声音,便知他奇经八脉皆有损伤。抬眼望去,但见少林寺前殿的空地上聚集着不少人,寺中众僧横眉立目,正与十几名黑衣人冷冷对峙,各人面带病容者有之,微微喘息者有之,竟是多已负伤。反倒是那黑衣人人数虽少,却各各面有得色,显然占尽上风。
黑衣人中一个少年排众而立,面容俊秀,黑发披散,抱着手臂满脸不羁,道:“笑话,那《葵花宝典》上记载的武学何等精妙,习武之人一旦得见,痴迷沉浸尚来不及,又怎会甘心就此毁去?空因大师,你这个谎未免扯得太不圆了罢?”听口音正是方才发话的少年。
那重伤的白眉老僧空因方丈双手合十,淡淡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居室若是不信,老衲却也无话可说。阿弥陀佛。”
那少年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些个名门正派从来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若是信了你们,名字里这‘任我行’三个大字立时便改作‘任你行’!你不说,我却知道,黄钟,当初红叶禅师圆寂之前,曾经干过什么来着?”
他身后一名二十来岁的少年男子踏前两步,道:“回禀右使,红叶禅师圆寂之前曾修书一封,命亲信弟子快马加鞭送到嵩山少林。”那男子的装束甚是奇怪,旁人腰畔系的都是刀剑之类的兵刃,他却挂了一只玉箫,怀中抱着一张古琴。
那少年任我行拊掌道:“这便是了!空因方丈,这封遗书究竟写了些什么你我恐怕都心知肚明,眼下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么?依我看,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还是痛痛快快交出宝典最好,也省得大家撕破了脸皮再动一回手!”
他话中已是无礼至极,少林寺众僧大怒,却碍于方丈并未发话,只得暂且忍耐,怒目相视。空因方丈面色不变,道:“那书信只是写明了红叶禅师毁去宝典的缘由,却并非居士所料。”任我行仰天大笑,正要再行发话,忽地一人飞身跃起,正拦在他与空因方丈之间,朗声笑道:“空因方丈乃是武林耄耋,他说的话,我倒觉得比某些嘴上没毛贪心不足的嚣张小子更可靠些!”
开口之人眉清目隽,一袭青衣皎如玉树,正是风清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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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琴音
空因方丈与任我行等人各执一词针锋相对,并无一人注意风清扬到来,见他突然出现,这才都各自吃了一惊。任我行出其不意,退了半步,一双眼向风清扬上下一瞥而过,眉峰半挑,抱臂道:“你是哪里来的无名鼠辈?”
风清扬微微一笑,并不理会任我行等人,转身对空因方丈行礼道:“方丈,少林寺名满江湖,不想却有无名鼠辈敢来滋扰,小子来得晚了,不及相助一臂之力,还望恕罪则个。”几句话轻轻巧巧间,便将任我行“无名鼠辈”四字评语还了回去。
空因方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祥的笑意,道:“原来是风贤侄。令师最近可好?”
风清扬道:“家师依旧是有些咳血的毛病,所幸也没怎么坏。方丈,掌门师兄派我把这个交给贵寺。”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双手交给空因方丈。
空因方丈接过信笺略略一扫,收入怀中,颔首道:“三月十七那日老衲必定携弟子登门道贺,风贤侄,眼下寺中有人生事,恕老衲不便多留贤侄了。”
风清扬道:“小子承蒙方丈照拂,如今贵寺有难,便断没有掉头就走的道理。”右手在剑柄上一搭,直视任我行。
他与空因方丈一搭一档,直将任我行等人视如无物。那任我行器量却也颇大,不怒反笑,道:“听你说话,你是五岳剑派的弟子了?”
风清扬笑道:“华山风清扬——听你说话,你是那个魔教右使任我行了?”
任我行冷笑道:“原来是华山派蔡子峰那痨病鬼的宝贝徒弟,幸会幸会。”
风清扬轻笑道:“原来是这几年手段高超蹿升颇快的任右使,久仰久仰。”
两人相视一笑,四只眼里各怀鬼胎。
——近年来江湖上高手辈出,小一辈的便有武当冲虚、青城长青子、衡山莫大刘正风、嵩山左冷禅师兄弟、日月神教向问天曲洋等诸人,其中风头最健的正是这少林寺中冷冷对视的两个。封秦扒在风清扬身上,只觉他与任我行间拔剑之势一触即发,不由把尾巴卷得更紧。
……不过依任我行的身形步法,武功不错倒是不假,却也只与风清扬在伯仲之间相差仿佛,若说能将少林派合寺僧众都打成重伤,却也着实太无稽了些。
场中一时间静寂无声。封秦眯了眯淡灰色的眼,心知两人出手只怕便在顷刻。
忽然任我行身后的黑衣少年黄钟微微一动,将怀中古琴横揽在手。
他抱琴的姿态原是再自然不过,封秦心中却猛地一凛,似乎明白了什么,忙窜上风清扬肩头。他自从转世为松鼠之后便无法开口说话,此刻纵有满腹告诫之言却一字一句也无法出口,只得蹭在风清扬颈边“吱吱”大叫,急得背脊上茸毛都竖了起来。
空因方丈叫道:“风贤侄,小心那少年琴声!”语音甫毕,只听“嗡”的一声轻响,黄钟五指抚弦,七弦瑶琴发出几声柔和的乐音。
任我行负手而立,琴声中眼里笑意愈浓,风清扬与少林众僧却齐齐色变。空因大师一声闷哼,一口鲜血呕在杏黄的僧袍上。
封秦当年历尽战阵无数,见多识广,只略一瞟黄钟抚琴的指法,便知那琴声中必定蕴藏着可操纵对手内力的无形气劲:这般抚琴运劲的手法极为高明,纵然那黄钟的内功并不特别深厚,然而混在琴声之中淡淡入耳,却教人决计无可设防,一旦对手内力与他的琴音共鸣,便不知不觉的为他所制,乐音转折之间,轻而易举便可伤人,对手内力越强,所受暗伤越重。
只是封秦武功全失,这琴音对他却已分毫不起作用。
任我行与麾下魔教中人的武功修为与正派人士不同,丝毫不受黄钟琴音影响,眼见风清扬空因方丈等人形容痛苦,得色愈浓,道:“空因大师,我还是那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少林派自家的七十二绝技与《易筋经》都是绝顶的武学,又何必吝啬区区一部别派的《葵花宝典》……”一席话尚未落地,蓦然剑光一闪,风清扬已然挺剑攻至。
这一剑凌厉秀逸,白光点点,当真是凝光如水、剑气生寒,又狠又快,直刺任我行咽喉。任我行没料到风清扬重伤之际仍有余力反击,眼露赞许之意,不觉喝道:“来得好!”拔剑在手,还了一剑。谁知风清扬这一剑却是掩人耳目的虚招,眼见任我行长剑迎至,剑光流转,反手直取黄钟。
任我行岂容他搅乱黄钟抚琴,当下大喝一声,一招“独劈华山”斩向风清扬背脊,逼他不得不回剑自守。风清扬长剑斜指,引开任我行剑刃,两人剑光霍霍,便这么动起手来。
他二人势均力敌,战事一时胶着难分,风清扬长剑自然递不到黄钟身前,任我行却也伤不了他。然而黄钟琴音不停,风清扬出手前又受了内伤,两柄长剑拆到三十招开外,风清扬终于渐渐落了下风。
任我行纵声长笑,剑尖斜斜一带,在风清扬被长青子所伤的右臂上重新添了一道剑痕。一点殷红的血迹飞溅开来,堪堪打在封秦眉心。
……似乎不能再装傻了。
银白色的剑芒中倏地一痕灰影疾闪而出,飞也似地扑向黄钟。任我行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东西!”只道是古怪之极的暗器,收回与风清扬相持的长剑,忙不迭的从旁闪开,用剑尖去挑那灰影。然而那灰影虽身在半空兀自极为轻灵,敏捷地在长剑不着力处一踏,借力正落在黄钟腕间,却是只胖乎乎毛烘烘的灰毛松鼠。风清扬大惊,叫道:“小东西小心!”那松鼠却抬眼“吱”的一声,一口咬住黄钟抱琴的手腕。
封秦眼力精准,这一咬正咬在了黄钟“内关”穴上。黄钟一声痛呼,古琴再也操持不住,“啪”地摔在地上,登时绷断了四根琴弦。任我行大怒,骂道:“什么鬼东西!”挥剑又向封秦刺去,却被风清扬架开了。
却见封秦跳下地来,几个起落扑上古琴,不及常人指甲大的小小前爪在古琴余下的三根琴弦上飞快地捋了一捋,一爪把弦,另一只小爪按捺拈挑,拨出了一连串琴音。
那古琴眼下只剩了三根琴弦,琴身折裂,再难成调,不知怎么落入封秦爪下,音色却依旧悠扬可听,一顿一挫间,泠泠然近乎空灵。在场众人眼望瑶琴之上踮着后爪抚琴的松鼠,一刹那不由都愣了,便是早觉这松鼠并非寻常的风清扬,手底下也情不自禁的放缓了剑势。
突然之间,魔教中人浑身一震,各自面色大变,更有任我行、黄钟这般高手,几乎一口血便呕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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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初识
琴韵璁瑢琅轩,如溅珠玉,音色虽淡定平和,炸在任我行等人耳中却不啻重锤相加。黄钟勉力宁定心神,惶然叫道:“这、这是‘七弦无形剑’!”
任我行满面不可置信之色,道:“什么?不可能!”话未说完,琴声又是“铮、铮”数响,他只觉巨阙穴中真气一涨,咬牙荡开风清扬长剑,唇角缓缓淌下一痕血丝。
他二人只道封秦使得是黄钟“七弦无形剑”之属的绝技,却不知当年封秦遭际曲折苦涩,一身内力早在转世之前便因故散失殆尽,现如今困在松鼠这一副小小皮囊之内,更加谈不上凌空以气劲伤人——只是他眼光经验却老到之至,略略数眼便从任我行剑法的起承转合中推断出魔教众人大体的内功走向,指抓下几声琴音清丽冷涩,每一迸一颤却都击在众人内息运转前后不继的刹那,便恍如以利刃绞结经络一般,只激得众黑衣人体内真气鼓荡错乱,几乎难以自控。
场中战局变幻,众人满胸满腹的震惊错愕之意顷刻之间便即淡褪。魔教中一个中年男子喝道:“先杀了这小畜生!”手中短枪招式灵动,当先便望封秦刺去。风清扬撇开任我行,飞身上前,横剑挡住了那中年男子的短枪,一双眼却忍不住又看向了封秦。
却见封秦也正仰脸望着风清扬,一双灰眼冷冽澄明,竟透着几分较之常人更为睿智洞察的决断谋算,四目相视,便对着风清扬飞快地眨了眨眼。风清扬一怔,尚不明白他的用意,却听得瑶琴移宫换律,已是一曲新阙。
这一曲却浑不似方才一般宁静淡泊,反而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便如同横刀沙场、旌展辕门——那琴上分明只剩了宫角羽三根琴弦,他却在这三根弦上行夷则商,弹出宫、商、角、徵、羽诸般音律,气魄雄浑,如发黄钟大吕。那黄钟原是爱乐成狂的性子,闻得琴音不知不觉已是痴痴出神,失声叫道:“好啊!”
风清扬“咦”的一声轻呼,猛然发现封秦这一次所弹的琴曲居然与自身内功心法不谋而合。他体内真气原本被黄钟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