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易担任江都太守已近四年,在整个江淮一带官场上拥有极强的人脉,而且皇帝杨广在两年前巡视江都时也当面对他说过,‘汝可代其父’,也就是说,张云易有资格入内阁为相。
可以说,张云易是新一代大隋官场的佼佼者,也是关陇贵族新一代的领军人物。
张云易刚刚收到蕲县县令令狐寿的快信,齐郡章丘数百劳工冲击县衙,打死了万记船行在蕲县的十几名伙计,起因是万记船行在巡查运河时误伤了一名章丘县商人。
按理,蕲县属于彭城郡,和他江都郡无关,令狐寿没必要向他禀报这件事,不过张云易心里明白,这个令狐寿即将左迁江阳县令,他是在向自己表现,另外万记船行属于张家的产业,也和他有关。
张云易闭目不语,如果是从前,他会立刻以聚众谋反之罪,请求朝廷镇压这群敢冲击县衙的劳工,但现在他有点担忧,一个多月前,他的族叔张信被从彭城郡任上调走,现在御史韦德裕和司隶大夫薛道衡同时出现在江南一带,他特有的政治敏感告诉他,这里面或许藏着一丝非同寻常的信息,这个时候,他绝不能大意。
这时,管家在门口禀报:“老爷,万东主求见!”
万东主就是万记船行的大东主万戚,是他们张家的一名女婿,张云易知道他是为蕲县之事而来,但张云易现在却不想见他。
“去告诉他,蕲县之事我知道了,我会处理好,让他回去吧!”
张云易决定了,蕲县之事不可闹大,但也不能轻饶闹事之人,至少要抓捕他们的首领,好像叫杜盛。
张云易立刻叫来一名心腹下人,随时从书架上取下一只用极品美玉雕成的貔貅镇纸,放在盒子里,递给下人,“你去一趟彭城郡,把这只镇纸交给新任司马太守,就说是我的心意,祝贺他新任。”
官场上很多话不能明说,只能意会,自己送一份礼给他,就是找他帮忙的暗示,就看他给不给自己这个面子了。
……
县衙事件后,一切都变得平静下来,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官府也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蕲县的码头劳工们依旧每天忙忙碌碌,随着秋收粮食入仓,码头仓库内的存粮就该入京了,一队由数百艘漕船组成的官船队停泊在码头前。
千余名劳工不停地来回搬运粮食上船,杜盛和其他普通劳工一样,也同样要参与搬运粮食挣钱,他只是大伙推举的领头人,但并不是工头,徒弟辅公祏和儿子杜伏威也在码头上帮忙。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尘土飞扬,很快,数千军队出现在码头外,正疾速向码头奔来。
杜盛大吃一惊,他立刻明白,这是军队来抓捕自己了,那个县令出尔反尔,对苍天发誓俨如放屁。
杜盛大急,立刻四处寻找儿子,有人告诉他,辅公祏和杜伏威都在仓库里,杜盛调头向仓库奔去,奔出百余步,他远远地看见儿子。
这时,二千余彭城郡地方军在都尉宋暻的率领下冲进了码头,宋暻马鞭一指码头上的官员,厉喝道:“贼首杜盛在哪里?”
官员不敢隐瞒,指着远处杜盛父子道:“就是他们!”
宋暻拔出长刀一挥,“骑兵上,抗捕者格杀勿论!”
数百顶盔贯甲的骑兵向杜盛父子猛扑而去,杜盛见形势危机,他对儿子和徒弟大喊:“你们快跳河走!快走!”
杜伏威和辅公祏不肯走,杜伏威急得大哭道:“我要回去救娘!”
“快给我走!”
杜盛一拳将杜伏威打翻在地,对辅公祏大吼,“把我儿子救走!”
辅公祏心里明白,再不走一个也活不成了,他跪下含泪向杜盛磕了一个头,扛起杜伏威便飞奔,一跃跳入了大运河。
杜盛见儿子在水中醒来,心中稍定,他抄起一根挑棒,大喝一声,一跃而起,向一名骑兵迎面砸去,骑兵惨叫一声跌下马,杜盛大喜,一跃跳上马背,可就在这时,一支冷箭无声无息射来,杜盛没有防备,被一箭射穿了后心,杜盛惨叫一声,落马而亡。
宋暻收弓冷冷道:“抓捕他的妻儿,一个都不能放走!”
……
几十名士兵冲到杜盛的家中,院子里,只有杜盛的妻子李氏在淘米做饭,士兵大喜,一起冲入院子,就在这时,一支箭‘嗖!’地迎面射来,正中为首军官的咽喉,军官惨叫一声,向后摔了出去。
李氏这才发现外面有士兵,吓得她尖叫一声,却只见从屋顶上,一名红衣女子一跃而下,长剑如雪,身影快如鬼魅,霎时间,又将三名士兵刺倒,其余士兵吓得纷纷退出院子。
红衣女子一把抓住李氏的手腕,向后门奔去,这时一支箭向她后背射来,疾快如电,红衣女子耳力敏锐,她反手一剑,将冷箭劈飞,一脚踢开后门,拉着李氏冲了出去。
后门躺着四五具士兵的尸体,都是一剑刺喉,连惨叫声都喊不出,痛苦得面目都扭曲变了形,吓得李氏腿都软了,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快跑!”
红衣女子拉着她向不远处一片树林飞奔,树林旁停驻着一匹马,红衣女子听见了后门的奔跑声,她一回手,一支手弩箭从她袖中射出,将一名冲出后门的士兵迎面射翻。
红衣女子搂着李氏的腰,纵身一跃跳上了马,催动战马向远处疾奔而去,渐渐地奔远,只见一支拂尘在她身后飞扬。
卷九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三十章 蕲县奇案
码头上,六百余名章丘县劳工全部被抓捕,密密麻麻,跪满一地,另一边则堆了十几具尸体,这是反抗官兵而被杀,二千余名士兵气势汹汹,将劳工们团团围住。
宋颢脸色铁青,他刚刚接到消息,派去抓贼首妻子的一队士兵遭遇伏击,九名弟兄毙命,贼首妻子被一名红衣女子救走。
“又是她!”
宋颢恨得咬牙切齿,抡起鞭子向报信的旅帅抽去,“没用的东西,你们百名士兵还抓不住一个女人吗?”
旅帅吓得跪下,“将军,那可是江淮女侠啊!她的箭有剧毒,一沾即毙命,弟兄们都不敢靠近。”
宋颢大怒,皮鞭劈头盖脸抽下,大骂道:“狗屁女侠,分明是女贼,你这个没用的浑蛋!”
他一声喝令,“拖下去,打一百军棍!”
几名行刑士兵将旅帅拖了下去,片刻,一连声的惨声传来,宋颢余怒未消,这个女贼坏了他几次大事,抓住她,非要千刀万剐不可!
旁边一名参军劝道:“将军,造反的贼首好歹被杀了,可以给太守交代。”
杜盛的人头就挂在宋颢的马上,他拎起人头看了看,点了点头,他又看了一眼跪了满地的劳工,一挥手,“全部带走!”
士兵们用刀开始驱赶劳工,就在这时,一名士兵指远处河面大喊,“将军,官船来了!”
宋颢吓了一跳,回头向河道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运河上来了一支官船队,约三十余艘大船,在最前面的一艘两层大船上站着一群官员,前面两名官员手执符节,中间是一名身着紫袍的年轻高官,身材魁梧,目光冷厉,他身后各有两名大将,一左一右,皆顶盔贯甲。
宋颢愣住了,他不知这是什么人,但对方身着紫袍,且执符节,而且他看见谯郡太守周阳也在船上,使宋颢不敢怠慢,立刻纵马迎了上去。
来人正是奉旨南巡的杨元庆,他乘船沿运河南下,一路巡视漕运,今天上午进入彭城郡境内,蕲县便是进入彭城郡的第一站,不料士兵们老远便发现码头上有军官在抓人。
他回头笑问道:“周使君,这里出了什么事,可知道?”
谯郡太守周阳陪同杨元庆巡视完谯郡境内,便准备在蕲县上岸回去,他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事,周阳凝神看了半晌,便道:“看样子应该是码头劳工闹事,军队在镇压抓捕,还死了不少人。”
他一指为首的军官,“那个便是彭城郡都尉将军宋颢,外号青眼雕,是江淮有名的悍将。”
杨元庆点了点头,这个宋颢他听说过,宇文述的心腹爱将,这时周阳又冷哼一声,“居然有两千军队的调动,也不知在兵部备案没有。”
他是在提醒杨元庆,这里面可能有问题,这些地方郡县表面上都是和和气气,但实际上都有利益之争,背后并不太平。
杨元庆一路南下都无所事事,终于在彭城郡遇到一件大事,他精神大振,立刻下令,“船队靠岸!”
三十余艘大船缓缓靠岸了,有船工铺上船板,宋颢上前施礼,“请问周太守,这是朝廷哪位高官座船?宋颢不知,请见谅!”
周阳走上前笑道:“这是杨御史的座船,新任御史大夫,奉旨巡查漕运,你们太守应该收到牒文了。”
周阳话音刚落,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一队官员骑马飞奔而来,为首官员正是彭城郡新任太守司马绛,按照朝廷惯例,是牒文先至,以便官员接待,但彭城郡治离运河较远,因此赶来时便晚了一步。
司马绛翻身下马,飞奔上前施礼,“杨御史,下官迎接来迟,望御史恕罪!”
宋颢才刚刚知道,这位杨御史便是杨元庆,令他大吃一惊,他回头看了看跪了满地的劳工,心中略略有些不安,好在太守也来了,用不着他出面,他退了下去,隐身在后面。
杨元庆走上船板,拱手回礼笑道:“奉旨南下,一路打扰各位了!”
司马绛又给周阳见礼,周阳笑道:“见到司马使君,我的事情就结束了,可以回去吟风弄月,反正杨御史也查不到了。”
众人一起大笑起来,杨元庆也开玩笑道:“周使君不厚道啊!我在时粗茶淡饭,我走了便去吟风弄月,这可是待客不周。”
“那好!杨御史回来时,我就请御史花天酒地,只要御史不弹劾我就行。”
在一片笑声中,周阳向杨元庆告辞,他的几名随从将马匹从船上牵下,周阳上马返回了谯郡。
司马绛接了周阳的接待,给杨元庆一一介绍下属,彭城郡丞、司马、录事参军等等,介绍到都尉宋颢,杨元庆瞥了一眼他系在马颈下尚在滴血的人头,冷冷道:“宋将军出兵平乱,可有兵部的调令?”
大业三年后,杨广也加强了对地方州郡兵的控制,超过百人以上的调动,必须要在兵部备案,码头上的军队至少在二千人以上,显然是违规了。
杨元庆锐利的问题使码头上的气氛有些尴尬起来,司马绛暗暗叫苦,他昨天下午收到了张云易的玉貔貅,立刻命宋颢率军南下抓捕造反劳工,没想到半夜便收到朝廷牒文,他才知道御史南下了,而且还是以狠辣出名的杨元庆,他一路追来,但还是慢了一步。
司马绛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下官已经派人进京去备案,只因这边事态紧急,所以先出兵平乱,请杨御史多多包涵!”
杨元庆看了看满地劳工,问道:“他们是造反吗?”
“回禀御史,他们是聚众冲击县衙!”
六百余名劳工见这群高官开始关注自己,一起高喊起来,“冤枉啊!我们冤枉啊!”
杨元庆回头吩咐沈光,“去问问怎么回事?”
沈光飞奔而去,一群地方官心中都忐忑起来,尤其司马绛,其实他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了令狐寿写的报告,这件事他是给张云易的面子,否则他也不会轻易出兵犯规,他心中暗暗懊悔,怎么御史来得这么巧。
这时,沈光回来禀报,“回禀将军,属下问清楚了,这些劳工都是齐郡章丘县人,因万记船行打手杀死了他们同乡,县衙包庇凶手,他们去县衙要人,并没有冲击县衙,而且他们的领头人已经被杀。”
司马绛取出令狐寿的报告,递给了杨元庆,“杨御史,这是令狐县令的报告,不管他们有没有冲击县衙,但他们擅自打死万记船行的伙计却是事实,所以他们本身也有违法之事。”
杨元庆接过报告看了看,又瞥了一眼司马绛略带紧张的眼神,直觉告诉他,这只是一条小鱼,不是他想对付的人,不能抓小失大,他笑了笑便道:“司马使君,既然为首闹事人已伏诛,这件事便可以交代了,抓捕这么多人,容易惹出更大乱子不说,若惊动朝廷,司马使君更是难以向圣上交代调兵之事,我建议大事化小,把他们都放了,司马使君以为呢?”
司马绛大喜,杨元庆的言外之意,就是不追究自己擅自动兵之事,他连忙道:“杨御史有吩咐,下官怎敢不服从。”
他立刻一摆手,“ 放了这些劳工!”
劳工们被释放,紧张的气氛得到了缓解,就在这时,远处几匹马疾奔而至,司马绛原以为是县令来了,可奔近了却见是县尉和几名衙役,他眉头皱了起来,这个令狐寿是怎么回事,这么不懂官场规矩吗?
县尉翻身下马奔上前喊道:“司马太守,令狐县令被杀了!”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司马绛怒道:“是怎么回事?”
县尉哭丧着脸道:“县令的小妾一早跑来哭喊,说县令被杀,我们去后宅,发现令狐县令已经死在卧房,人头被割掉了。”
县尉取出一支一寸长的小铁箭又道:“县令小妾说是被一名红衣女子所杀,我们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杨元庆心中一跳,这支小铁箭竟和他的铁箭在外形上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他铁箭的缩小。
司马绛大怒,咬牙道:“又是那个女飞贼!”
宋颢也躬身道:“回禀太守,这名女飞贼上午救走了领头人的妻子,杀死了我们十名弟兄。”
杨元庆接过小铁箭,只见箭杆上刻着四个字,‘江淮女侠!’
翻过来,另一边箭杆上也刻着‘惩奸除恶’四个字,杨元庆心中紧张起来,难道真是她吗?
“司马太守,这个江淮女侠是何许人?”
司马绛恨恨道:“这个女飞贼自诩侠义,这几年在江南、江淮一带犯案无数,很多官府认为不足死罪之人都被她所杀,使江淮一带大户人心惶惶,不仅如此,已经有三名官员死在她剑下,江淮、江南十四郡官府累计悬赏三万吊捉拿她,偏偏这个女贼武艺高强,神出鬼没,至今难以抓捕。”
“可是朝廷怎么没有备案?至少御史台没有听说这个女贼。”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