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入黄土整整八年的心上人,和已死十年的五姨人,这两人在袁敬之的生命中都存在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他错误了三姨娘数十年的光阴,弃她如草芥,对她百般凌辱,而后又听信大夫人之言将她遣到了南边的偏院,还将袁锦心交给大夫人扶养。
他觉得自己愚蠢至极,枉他一向自诩清高,竟然被一名妇人骗了足足十年。
此时,袁锦心将茅头毫不留情的指向了他,袁敬之有一瞬间的怔惊,瞳孔微微放大,好半天才意识到,众人的目光都投注在了他的身上,连老夫人也没有帮他的意思。
即使心中有愧,即使他早已认识到了自己当年犯的错,但让他在这些小辈和妾氏面前低头认小,是万万不可的。
于是,袁敬之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双眸一横,手掌一拍靠椅便站了起来:“胡闹,锦心,你不要太得意妄行了,你可别忘了,你是我袁敬之的女儿,单凭这一点,我就可以治你个不忠不孝的罪名!”
袁锦心早料到袁相爷不肯低头认错,她又是一笑,眼神中带着一丝庸懒:“既然父亲觉得当年那事,你毫无错误,那么锦心也耐何不了,要怪只能怪那些人该死,但让我十分伤心的便是,竣廷听到这话该有多伤心!”
随着她目光的转移,袁敬之看见屏障后面有一道影子正怯头怯脑的立在那里。
他如今已经长大成人,虽说只有十一岁,却是十分成熟和聪明的,袁锦心刚才说的那些话想必他都已经听到了,以至于此时才会瞪着一双美丽的眸子僵立在原处,不曾动弹,他的拳头是紧握的,没有表情的脸上隐隐带着一丝让人陌生的冷漠。
此时,见袁敬之望过来,袁竣廷也抬起双眸,那对眼中没有任何温情的东西,有的只是让人寒颤的冷漠,他静静的看着袁敬之,似乎从不曾认识自己的父亲一般。
袁敬之的心猛的跳动了一下,他吃惊的看着袁竣廷,眼中慢慢的氤氲着丝丝愧疚,而后,他闭上眼睛,慢慢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再睁开双眼,已经是一惯的严厉和高傲。
他一步一步的朝着三姨娘走去,在距她一步之遥的距离时止住了脚步。
三姨娘吓得面色青白,连忙低下头去,正要往旁边缩,却被袁锦心按住了双手,她惊恐的看着袁锦心,眼中写满了畏惧,这是她面对大夫人时所没有的情绪。
袁锦心知道这是母亲的心结,她自嫁入袁府便待袁敬之一心一意,也有过一段好景似水的日子,但是……那一年的那件事,却将她的整个人生都愧了,为此,袁锦心听林妈妈说过,三姨娘几次三番的自杀过。
但终究被林妈妈救了下来,而后想到尚且年幼的锦心,便硬着头皮勉强的活了下去。
这些年来,她因为当年受罚,曾被夹断十指,冬日里遇水则痛,夏天里热辣刺骨,没有一日不在痛苦中渡过。
不仅如此,她曾在冰天雪地里跪了整整十日,膝盖早就被落下了治不了的病根,一到刮风下雨便有如硬物刮骨,苦不堪言!
这些事,三姨娘从来都没有和袁锦心说过,都是后来林妈妈偷偷告诉她的。
每每想到这里,袁锦心的心脏就像是被刀子割过一般,所以,她必须打倒大夫人,为母亲讨回一个公道。
正因为如此,她早早便派人盯上了大夫人,终于,黄天不负有心人,大夫人自诩瞒天过海,竟将最致命的证据留在了自己房间的显眼处,起初,她派去查的人也误以为是件普通的手饰盒,几次无功而返。
后来,在墨雪来后,她不死心,利用墨雪飞颜走臂的轻功再次对大夫人的院子进行了一次全方面的排查,最终让心细的墨雪找出了这件东西。
袁锦心费尽心机,几乎是举步为艰,她要的不是父亲的重视,要的不是老夫人的支持。
她要的只是‘公道’二字,她要母亲堂堂正正的活着,她要袁敬之明明白白的向她道歉。
她拉着三姨娘的手,制止她因为害怕而退缩。
袁敬之的额头上隐隐有青筋在暴跳,他望着三姨娘,望着她因为害怕而不停往下低的头,和那对左右转动,畏惧不堪的双眼。
是的,他欠这个女人太多,让她蒙冤含雪数十载,受尽府中的白眼和欺负。
这句话,他确实该说:“燕儿,我对不起你!”
袁敬之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声音非常的低沉,带着一种矛盾的愧疚,他伸手去牵三姨娘的手,却因为对方的一声尖叫而僵住了。
他不明白,为何她会如此害怕。
三姨娘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答案,她吓得直往袁锦心的背后钻,而后捂着双耳,不停的颤抖,那对惊恐的眸子里却流出了多年来不曾流出的委屈的泪水。
袁锦心知道她这是一时激动,试问,一个女人被人遗弃守活寡守了数十年,一旦沉冤得雪,她的心中到底是何种感受?
“娘,没事了,父亲已经知道错了,他以后不会再骂您了,您若是不肯愿谅他,女儿便与你搬出去住,您若是肯原谅他,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
袁锦心轻拍着三姨娘的手背,轻声细语的安慰着,可见,她也有柔情温顺的一面。
老夫人的气稍稍顺了一些,她笑着揭了一把眼泪,连说了三个“好,好,好”字,而后又想起了什么,由谢妈妈扶着走了下来,拉起三姨娘的手,再拉起袁相爷的手,轻轻的搭在了一块:“以后,我们一家人和和睦睦,不要再被那些毒妇左右了!”
三姨娘哭得像个孩子,却是不住的点头。
这些年来,她从未像今天这样高兴,也从未像今天这般激动。
屋外的阳光分外的明亮,似乎那些久经阴霾的天气也在一点一点的放晴。
袁锦心看着母亲,从她眼中那抹淡淡的欣喜,她已经知道了答案,一个女人最想要的并不是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是与自己最心爱的人相偕相守一辈子。
如今,母亲选择留下,她这个做女儿的定然不会去破坏她下半世的幸福。
大夫人看着屋子正中央那一家四口合乐融融的场影,明明是温馨感人,她却觉得好似有一万支针在变着戏法扎她的心脏,她的眼中散着恶毒的光芒,再望向锦绣,她与大夫人的反应却是如出一辙的。
该认的错也认了,接下来,该处置这些作奸犯科的人了。
袁锦心欣慰的扶母亲坐下,指着被魏府当场休掉的二小姐袁锦兰说道:“老夫人,真相大白于前,该处置的人也该处置了!”
这回,不等老夫人下命令,袁敬之便拍案而起,怒声道:“袁锦兰不知廉耻,未婚生子,如今已无颜面再留在我袁家,来人,将此人逐出家门,永世不得踏入我袁家的境地!”
说罢,便有两名壮实的婆子左右将袁锦兰架了起来。
本以为又要闹上一阵的袁锦兰定是挣扎得死去活来,却不知,她目光呆滞,仿若未闻,直到身子被人架起,她却狂笑不止,喃喃道:“我杀了儿子……我杀了儿子,他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大夫人来找韩国夫人,让我杀了儿子……让我杀了儿子,大夫人,你好狠的心啊……大夫人,你好狠的心啊!”
说罢,她又狂笑了起来:“我袁锦兰错爱上不该爱的人,袁竣峰,你害得我如此下场,定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渐行渐远,却教在场的人隐入了深深的沉默。
袁敬之的声音有些无力,经历了这一系列的打击,他也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一般:“袁竣峰胡作非为,行为不端,我袁家亦容不下你,二房夫人,我念你们孤儿寡母,便将郊区的别苑赠与你,从今往后,你与竣峰便搬去别苑吧!”
二房夫人早忆料到这结果,只是轻轻一福,道了声:“好!”,便拉着儿子退出了福安院,去收拾行理去了。
至于大夫人,袁敬之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有皇后娘娘替她撑腰,袁敬之纵使恨她入骨,也不能拿她怎样,因此,他轻轻的叹着气,闭上双眼道:“大夫人身为一家之母,却嫉妒成狂,草奸人命,本该休之……”
说到这个‘休’字,大夫人颤身一僵,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而后,袁敬之又说道:“念其有愧过之心,我便暂且原谅你一回,但从今日起,大夫人赵氏于福安院静心养病,没有我的吩咐不得外出!”
这无非是将大夫人软禁了起来,袁敬之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
说罢,他疲惫的出了福安院,只觉得这空气中含着让人窒息的毒药,这府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那般的熟悉,却又是那般的陌生。
老夫人喊住袁锦心母女,又说了一些体已话,这才放人走。
这一日终于过去了,雨过天晴,烟消云散。
袁锦心握着三姨娘的手堂而皇之的坐在花园的牡丹亭中。
“母亲,从今往后,你不必再畏惧任何人了,女儿相信,善恶终有报,像母亲这样好的心肠,菩萨总算是显灵了,父亲和你的心结也解了,女儿真替您高兴!”
三姨娘轻轻的笑着,眼睛里却噙了淡淡泪花,她握住袁锦心的手紧了紧,轻道:“锦心,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在帮我,我也知道你不喜欢留在袁家,但我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出去外头只会给你添乱,你不必顾忌我,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锦心的心思,三姨娘又怎会不知?
她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生骨肉,一个母亲最希望的便是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快乐。
因此,她告诉她,不必为了她这个无用的母亲委屈求全的留在这里。
袁锦心微微一笑,冲母亲点了点头。
是的,总有一天,她会远走高飞,只不过……这一天,一定是袁锦绣母女已不在人世的那一天。
送走三姨娘,袁锦心却折回了牡丹亭,她绕过梁柱,轻轻的喊了一声:“竣廷,你还要躲到何时?”
自那粗壮的梁柱后便应声走出一名少年,那少年生得虎虎生威,面容俊美,面上却越发的冷竣了。
“姐姐,你又瞒着我!”袁竣廷恼恨的一甩袖,故意背对着袁锦心。
袁锦心自然知道他在气什么,但这一次,确实不是她故意瞒着他,而是袁竣廷被人下了朦汗药,所以昏睡了一天,这小子居然没有察觉。
也难怪,她也是刚刚从墨雪口中知道的,小哑巴还没有将这事报给袁竣廷。
“这一回,你真的错怪我了,你仔细想想,你今天都去做了什么?”她上前一步,笑意盈盈的扯着他的袖子,这一回,换她向他撒娇了。
这样的袁锦心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青春美丽的外表,沉稳内敛的气质,俏皮可爱的笑容,整个人都像是沐浴在春风里,幽静如兰,却又灿烂似火!
她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她是一个让人无法捉摸的女子。
袁竣廷看得有些痴了,好半天,他意识到自己的脸竟微微有些发红,这才移开了目光,细细一想,道:“我好像……昏睡了一天了!”
是的,他昏睡了一天,直到刚才才醒来,莫非是被人下了药?
这个想法让他整个人一惊,脱口而出:“是大夫人给我下了药?但我身边有小哑巴,大夫人的人是如何下手的?”
袁锦心点着他的额头,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就你身边有高手?大夫人就没有么?”
袁竣廷也不笨,经她这一提点,立即醒悟了过来:“姐姐,你是说大夫人也养了死士?”
袁竣廷惊讶的合不拢嘴,以他的思维来说,这些常居后院的女人,除了平日里的勾心斗角,和外界基本上没有联系的。
如今,听袁锦心说这些话,袁竣廷是非常吃惊,但联想到那人能在小哑巴的眼皮子底下下毒,定是高手中的高手,定在小哑巴之上。
看来,这府中的风云并没有因为大夫人的失势而结束。
袁锦心但笑不语。
这初秋的风倒是清凉清凉的,打在脸上舒服极了,这天夜里,袁府出奇的安静,天刚墨,整个府里就已经陷入了一片死寂的宁静。
袁锦心舒服的躺在床上,看着头顶上的景云幔帐,只觉得浑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连同那酸软的骨头都似乎有了庸懒的睡意。
她的嘴角轻轻的勾了起来,眼角眉梢细细的弯成了一道月牙型的弧线。
今天……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沉沉的睡去,这一睡,竟一觉睡到了第二日的正午,如喜知道她累得不轻,自然是不敢来叫醒她,院子里的下人都小心翼翼的做着各自的活计,唯恐吵醒了她。
当袁锦心睁开双眼之时,已经过了午膳的时间,她一坐起来,肚子便‘咕咕’的叫了起来,她本能的摸着干扁的肚了,跳下床去找衣裳,却在这时,门外一阵细微的喧闹,而后传来如喜压低的劝阻:“五少爷,三小姐累坏了,还没想床呢,你晚些再来吧!”
“我进去瞧瞧三姐,不会吵醒她的,如喜姐姐,你就通融一下吧!”是袁竣廷的声音,带着几分悦雀的兴奋,似乎有什么高兴事要迫不及待的与袁锦心分享。
她径自换好衣裳,拉开房门,刺眼的阳光毫不留情的打在袁锦心的脸上,她本能的伸手去挡,却不知,竟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在那美丽的阳光下形成了一副绝美的画面。
在袁竣廷的角度看,此时的袁锦心身着百合花瓣长裙,对襟领口微微竖起,让她细嫩的脖子若隐若现,一头长发随意的挽了在了脑后,一伸手,几缕俏皮的刘海散落下来,她的皮肤如凝脂一般的嫩白,在阳光下散发着青春的色彩,正是这抹庸懒让她的样子看上去少了几分冷漠,而多了几分温情。
袁竣廷的唇角慢慢的逸出了笑容,他上前一步,晶莹的眸子闪烁如星光:“姐姐,今日是七巧节,我们一块去逛庙会吧!”
七巧节?袁锦心这才想起,好似这几天府里的丫头都忙着穿针引线,许多空地上都晒了新旧衣裳,这是七巧节的习俗。
传说天河东岸的织女与天河西岸的牛郞结为夫妻后,因云锦织作稍慢,天帝大怒,将织女逐回,只许两人在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夜晚在鹊鸟搭成的桥上相会。因此,每年七月初七的夜晚,便会引来许许多多的女子穿针引线,向她乞求织布绣花之术。
久而久之,许多未出阁的女子还会相邀在这一天前去逛庙会,乞求姻缘。
“出去走走也好,只是……竣廷也想求姻缘么?”袁锦心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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