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泰闻言凛然。他打小没了娘,阿玛又不待见他,如同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一般混迹京城。若不是荣寿照拂,怕是能不能活到今天都是两说。多年的情谊在这儿,如今荣寿救了自个儿出去,肯定得摊上官司,心下惴惴皱眉道:“吴公公,姑姑……”
“诶哟我的贝勒爷,主子一个旗人姑奶奶,又是得了老佛爷的宠。就算事又能如何?了不起就是一个圈禁。主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圈不圈的有什么区别?甭管旁人了,赶快走吧,裴先生可一直在前头等着呢。”
心里头千言万语,凯泰却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光景。只是郑重地对吴公公拱了拱手,不再犹豫,下了马车直奔前方而去。脚步越走越快,心头却仿佛压了一块石头般愈地沉重起来。吴公公说的简单,凯泰心知慈禧的阴狠,只怕事之后荣寿要担干系。他凯泰的祖上可是肃顺一脉,正经的黄带子,想当初就是被慈禧押到了菜市口枭。荣寿虽然与慈禧贴心,可这贴心人的背叛,只怕更让慈禧愤怒,到头来惩戒得更狠!
这几天下来,凯泰整个人都陷入郁结当中。头年李鸿章跟俄国人定了密约,头些日子朝廷又与日本人缔结了密约,这内里无非就是防着何帅。因为什么?就是因为朝廷生怕自己不得人心,回头让何帅南下坐了江山。如今何帅身处关东,正是满清源地,一旦南下,那朝廷恐怕连退保的地界都没有。这一连串的病急乱投医,朝廷反倒是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练兵没练怎么样,北洋新军与淮军一般换汤不换药,变法如火如荼折腾了一百来天更是夭折。慈禧更像是在垂死挣扎,一面哪怕是卖了祖宗也要保住江山,一面却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一般()四处宣扬朝廷苦衷,以博取人望。凡此种种,拙劣的演技只让人感到反感。谁都看出来了,如今这大清国只怕是走到头了。
前行不过十几步,停在路旁的马车已经掀开了帘子,走下一人,正是裴纬。二人对视一眼,默默无语,只是彼此点了点头。而后裴纬身子一让,凯泰已经钻进了马车。
马车前行,车厢里,凯泰已经换好了衣服。略有些忧心道:“此番凯泰落难,劳烦先生四处奔走,多谢了。”
裴纬只是笑笑,却不言语。
凯泰瞧了瞧外头,疑惑道:“先生,咱们这是北上?山海关可不好过啊。莫不如南下,而后在上海坐了洋鬼子的轮船再回关东。”
裴纬长叹一声:“大人,这眼瞅着再有半个时辰就天亮了。只要天一亮,一准事。凭着咱们的脚力,就算都配上快马能走多远?各处关隘都装了电报机,只怕一声令下,大人是插翅难飞啊。”
“这……那如今咱们要去哪儿?”
裴纬阴冷一笑:“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回小站了。”
“小站?”凯泰念叨了一嘴,而后整个人一震,惊恐道:“先生莫非让凯泰造反?”
二九七北风狂(七)
天津,小站兵营。
深秋时节,营盘里头难掩一片萧瑟景象。仿佛时节影响了心境一般,营盘里头无论是站岗抑或是放哨的禁卫军,多少有些显得没精打采。
凯泰主持禁卫军事宜,完全是萧随曹规照搬了关东军那一套,军营一切事物都有法度可循,换做头些日子若是被凯泰的亲卫营瞧见,少不得这帮子人都得扔进禁闭室。可如今凯泰行踪不明,荣禄又一连串的动作打自个儿的戈什哈接手营务,平素与凯泰亲近的人等或是削职或是押走,军营几天的工夫就变了样。也就是凯泰平时治军颇严,否则甭说懒散了,一不小心就可能逃出去一大半。
此刻,营盘后身的一间营房,门口站着两名神色警惕的士兵,十来个青年军官聚集营房里头,正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
一个黑脸的汉子,满嘴天津话说道:“大帅被荣禄囚禁,弟兄们前路未知,今儿叫大家伙来,就是要拿个主意,往后咱们禁卫军到底何去何从。”他虽然尽量压低了声音,可他那破锣嗓子动静依旧不小,只听得大家伙连连皱眉。此人名叫曹锟,天津人士,天津武备学堂毕业后在毅军做了一名哨官。甲午之后,流落天津小站被凯泰收编。
他这话说完,屋子里反倒是愈安静下来。荣禄雷厉风行来了这么一手,一番清洗下来,凯泰从关东带过来的人手七七八八都被囚禁了起来。许是怕动作过大激起兵变,如同曹锟这般后来加入的,与关东军没什么的关系的反倒是留了下来。
良久,曹锟有些愤怒道:“都他妈哑巴了?大帅平日怎么待咱们的,你们可是收了荣禄狗贼的好处就忘了大帅?”
对面一面白男子皱眉道:“曹锟,你嚷嚷什么?大帅被囚,大家伙都着急。要不然能聚在一起?可要救出大帅,不是喊两嗓子就能成事儿的,你还不容人思量思量?”
听了那人的话,曹锟赌气不言语了。他曹锟旁人谁都不服,天生倔脾气,也只有两个人能收得他服服帖帖。头一个自然是一手编练禁卫军的凯泰,另一个就是对面,比他小三岁,同是武备学堂毕业的段祺瑞。段祺瑞这人颇有能力,尤其善于统领炮队,这些中下级军官里头,也属他官职最高,如今已经是炮兵团的团长。
思量了一会儿,许是受了段祺瑞的影响,众人打开了话匣子。
“这破朝廷是真不想好了,大帅兢兢业业编练禁卫军,方有所成,连个罪名都没下就给拿了。要我说,干脆咱们联名上折子,要是朝廷处理不好,咱们干脆撂挑子走人。”
“处理?怎么处理?大帅从来就跟维新派康有为那帮子人不和,老佛爷能不知道?咱们禁卫军可是皇上统属,不过是借了由子打压罢了。”
“要我说,皇上也好太后也罢,不过拿咱们当了刀子。能用得着就拿捏两下,用不着就一脚踢开,我算是瞧明白了,这大清朝算是到头了。”
牢骚话语越来越多,躲在后头的一名军官听不下去了,出声斥责道:“胡闹!皇上岂是你们能编排的?圣主本来正是励精图治大展拳脚之时,不过被朝廷奸佞所误。”
段祺瑞闻言笑了,傲然不屑道:“张勋,照你的说法,太后是奸佞了?”段祺瑞本来就是天生傲骨,最讨厌张勋这种成天将皇上挂在嘴边,一副奴才相的嘴脸。这一句话噎得张勋张大了嘴,半天没言语。他张勋自诩忠君爱国,可眼下,太后宫变囚禁了皇上,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有些迷茫,搞不清楚到底该何去何从。
让张勋这么一搅和,屋子里的气氛再次压抑起来。这些人都不是关东军出身,又有不少人都是从淮军而来,遇到此等事件,想的多是如何走门子,通过朝堂解救凯泰。压根儿就没有造反的心理。
与其他人的沉寂不同,段祺瑞则在皱眉打量着众人。他段祺瑞视野比众人开阔了不知多少,西洋墨水喝多了,加之甲午这一遭的见闻,早就生了变革的思想。尤其是有个何绍明在朝廷旁边儿比着,他段祺瑞早就有了投靠关东军的想法。只是甲午之后,朝廷似乎决心变革,又从关东军那头调来了凯泰组建禁卫军这样的西式军队,有了点儿盼头,这才耽搁下来。如今变法失败,就是连光绪都被囚禁了,他如今已经对这个朝廷彻底没了念头。
所以这才有之前裴纬偷偷与之商谈了一番,定下兵变之计。曹锟虽说是此次聚会的起者,可真正主导这一切的却是他段祺瑞。他这会儿也在犯愁,这兵变哪儿是那么好搞的?军中军官一番大换血,知根知底的没剩多少,这些人又态度不明,想要鼓动只能循序渐进。即便商定了,也要防着有人偷偷出卖了大家伙儿,别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
正这个光景,就听门外喧哗声一片。
“闪开闪开,老子要检查营务!”
一声大喊,顿时让众人变了脸色。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荣禄吩咐下来暂代禁卫军军务的托和齐。
门口的卫兵想要阻拦,却转瞬被托和齐带着的戈什哈下了步枪。碰的一声门被踹开,托和齐眯缝着眼睛往里一瞧,乐了:“哟呵,都在这儿窝着呢?这大晚上的不睡觉,也不找婊子,都聚在这儿是琢磨着造反呢?”
曹锟本就憋了一肚子气,闻言当即起身怒道:“托和齐!老子就是要造反,怎么了?有种就毙了老子!”
“曹锟,慎言!”段祺瑞急忙阻止,一把将其拉过。他这会儿已经是满脸寒霜,借着灯光一照,外头起码三四十号人,个个荷枪实弹,此刻起了冲突实在不明智。
那头,托和齐笑容更盛:“哈!这可就算是招供了,来呀,给老子都抓起来!”
“且慢!”段祺瑞上前一步,尽量平静道:“托大人,曹锟不过是口不择言,咱们大家伙聚在一起,不过是想凑了份子往京城走走门路,看看能不能搭救凯泰……”
二九八北风狂(八)
“口不择言?嘿嘿!”托和齐冷笑连连:“大半夜的凑到一起,只怕是早有图谋吧?”
屋内众人本就对半路杀出来统领禁卫军的托和齐不满,眼见此人满脸讥讽之色,更是愤恨,不少人都握紧了拳头,恨不得择而噬之。
段祺瑞虽说在众人当中年岁与资历具差,可心性沉稳,这会儿面上波澜不惊,可心里头却已经是游移不定。此番秘密聚会所知的人有限,又大多聚集在屋内,怎会走漏了风声将托和齐引来?莫非这隐秘之事早有叛徒出卖?琢磨间四下打量众人神情,却瞧不出半点端倪。
这个光景,张勋已经打起了圆场:“托大人,您这话说的言重了。这军规军令哪条也没说不让人晚上商量事儿吧?再说大帅一手练就禁卫军,历时不过一年,军容齐整连洋鬼子都自叹不如。平素中规中矩从没行差就错过什么,就是此番,朝廷不也没下公文定大帅的罪么?咱们商量走门子犯什么错了?”
托和齐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讶然不已:“没错?那你意思是说老佛爷错了?还是说荣大人错了?荣大人可是奉了老佛爷的旨意圈了凯泰。嘿,朝廷没下旨意?跟维新派搅和在一起,你说凯泰是什么罪过?跟他爷爷一个德行,谋反!我告诉你,那是老佛爷念着凯泰好歹还是个黄带子,要换了旁人,早就菜市口砍头了。你们密谋串通,跟反贼无疑。来呀,都给老子带走!”
一声招呼,呼啦啦上来一票戈什哈,上要七手八脚就要拿人。
“我看谁敢!”曹锟已经一脚踢翻了桌子,顺手掏出了腰间的手枪。“托和齐,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大帅蒙冤,你就颠颠跑过来想要抢军权,除掉我们这些大帅提携的营官。哦告诉你,没门!”
早在曹锟掏枪的一刹那,哗啦啦一阵枪栓响动,门口的十几名戈什哈已经亮出了黑洞洞的枪口。托和齐也一早闪身躲出了门口。
段祺瑞心道不好,知道此刻已经撕破了脸皮,再难拖延,一俯身操起桌子虎吼一声朝门口投掷而去。桌子尚在半空中,就听托和齐阴阴的冷笑声传来:“曹锟等十一人,聚众谋反,荣大人有令,格杀勿论!”
“砰砰砰”枪声连成片的响起。房间内一时间弹子横飞。
也亏得段祺瑞醒悟的早,时间掷出一张桌子,加之门口狭窄,屋内的军官又早有戒备,这才堪堪躲过一轮枪子。饶是如此,弹片横飞当中,依旧闷哼声不断,显然是已经有人受了枪伤。
张勋距离门口最近,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他已经与众人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且瞧托和齐的意思,根本就不容分辩,绝对是想要置众人于死地,保命要紧。一闪身闪过窗口,一脚踢下去,合上了门,而后起桌子卡住房门。
回过身已经是脸色煞白:“怎么办?托和齐明显是有备而来!”
段祺瑞已经顾不得探查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掏出手枪隔着窗子连连还击。闻言迅冷静下来道:“托和齐入驻不久,不得人心。一众士兵闻听枪声,必定赶来。都是老部下,咱们一声呼喊,必定景从!”
张勋低头躲过一连串的子弹,愕然道:“段祺瑞,你这是要造反?”
曹锟捂着左耳的擦伤,怒道:“***,托和齐逼着咱们造反,不反有活路么?大伙儿坚持住,等弟兄们一到,就杀了狗贼托和齐,大军开赴天津救出大帅!”
一众人等哄然叫好。段祺瑞却默然,心道托和齐有备而来,又岂会不在各营头准备人手弹压哗变?此一遭只怕凶多吉少了。
情况一如段祺瑞所料,枪声一响,各个营头的士兵大多不明所以,嚷嚷着要出来查看。却被托和齐安排的临时军官弹压,又没了领头之人,一时间只能老老实实待在营房里不得而出。
倘若一切按照托和齐预想的进行,不要说起事了,就是凯泰从前一手提携的军官也要被一网打尽。就在托和齐得意洋洋,加紧手下进攻之时,意外生了。
小站军营,西北侧营房。
“啪”的一声鞭子响,一尖嘴猴腮的军官嗔目道:“托大人的军令,今夜缉拿凯泰余党,严令各营头严守营盘不得外出。”眉毛一挑:“怎么着?这里头也有凯泰余党?”
一名年轻的下级军官一皱眉,上前道:“大人,不知您所说的凯泰余党是……诶哟。”没等他说完,一鞭子已经结结实实招呼过来,狠狠抽在了脸上。军官先是愕然,而后是愤怒。凯泰组建禁卫军完全是照搬了关东军那一套,军营里头军纪森严却从无鞭打士兵的恶习。这军官名叫吴佩孚,今年中了秀才,而后闻听小站招募新军,心下立志投笔从戎,因习得文化,甫一到来就成了一名排长。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被眼前一名只知克扣军饷半路出家的红带子抽了鞭子,岂能不火?
还没等他话,对面已经嘿嘿地笑开了:“不打早不打晚,专打不开眼!爷还明告诉你,这以后禁卫军就是托大人掌管,爷可是托大人的把兄弟,你们要是老实听话也就罢了,如若不然。”三角眼一瞪:“爷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
吴佩孚怒不可遏,一众士兵也是人人激愤。可碍着此人官阶在那儿,一时间不好作。旁边老成一些的军士已经上来劝和,拉着吴佩孚往后就走。
可那人却不甘休,眉毛一立:“爷让他走了么?回来!按照托大人的军规,质疑上官起码是二十鞭子。这才一下,还有十九下呢!”
众人愕然。吴佩孚怒从心生,面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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