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娇按住自己的眉心,叹了一声,却轻笑:“放心吧,宁成回了,也翻不起什么浪来的,张汤你,歇一歇也不错,为臣之道,也不必时时都出头,他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会来找上你的。”
“谢夫人提点。”张汤也不反驳,只是这样应声。
他站在这里,便像是苍翠欲滴的翠竹,清瘦可是却有风骨,不过陈阿娇是相信世上的人,总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张汤若真的像自己表现出来的这么高风亮节,外面也没那么多的毁谤了。
“只有一点,张汤,不要越权,大司农的事情,交给大司农,你只是廷尉,以后会成为御史大夫,但大司农的事情,至少你现在不必管。”
她还是忍不住强调了这个。
张汤沉默,如果这件事自己不插手的话,便要放给桑弘羊了。
“江充那边,我不会插手,更不会在刘彻面前提一个字。”
江充这次的事情捅出来,背后的推手看上去是张汤,实则是陈阿娇,若不是陈阿娇后来提醒,张汤公事繁忙,说不定还真的忘了有这么个人了。
“罢了,说这么多已经够了,张大人先行吧。”
陈阿娇便站在原地,看张汤告辞退走,沿着宫墙转过了拐角,很快地走远了,消失了影踪,这个时候她才慢慢地转身,向着旦白等人走去。
而此刻的刘彻,不在宣誓殿中,甚至不在皇宫之中,而在郊外的宅院里,大步迈进门,减宣跟在他身边,忙叫他慢一些。
刘彻却不予理会,只是一边走一边说道:“减宣你这件事做得很好,朕回头会好好赏赐你的。”
减宣拱手:“谢陛下恩典。”
说话间,刘彻已经到了庭院之中,推开房门,便看到赵婉画抱着浮生,正在窗边看风景。
赵婉画眼底带着血丝,却还强颜欢笑,去逗弄小浮生。
消息是前些天来传过来的,赵婉画死里逃生,终于被刘彻着令减宣派出去的人找到了,这才转到了此处,不过听说那个时候,刺客已经死了,赵婉画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来的刺客。
一进门,赵婉画便看到了他,吓得直接将小浮生抱在怀里,小浮生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之前被追杀的恐惧虽然还留存在心中,可是在赵婉画的安抚之下,已经好了许多。
小浮生也扭头,可是看到了刘彻,竟然忽然从赵婉画的怀里往外跃出,还好刘彻上来就接住了这已经变沉的小家伙,没让他摔下去。
刘彻心底一块石头这也算是才刚刚落地,松了一大口气,抱着小浮生,视若珍宝一般哄着:“浮生乖,父皇一定帮你收拾了大坏人,终于看到你了,来让父皇亲一口……”
小浮生“咯咯”地笑起来,两条断胳膊伸出来搂住了刘彻的脖子,又去拽他的耳朵,刘彻略微吃疼,夸张道:“哎呀疼疼,浮生手轻点……臭小子,真是不听话啊……”
赵婉画站在一边,看向了站在门口的减宣,这人一身都是阴鹜,那眼神像是鹰一样锐利,一扫过来,便让赵婉画觉得极其不舒服,她心中有一种恐惧,刘彻在这里,“夫人呢?”
此话一出,正在跟小浮生玩闹的刘彻忽地停了下来,他不笑了,几乎是冰着一张脸,小浮生竟然一下被他吓哭了,挣扎着要到赵婉画的怀里去,任由醒悟过来的刘彻怎么哄也不肯再待在刘彻的怀里。
刘彻来不及回答赵婉画的问题,却问道:“他是怎么了?”
赵婉画上来便将小浮生抢到自己的怀中,抿着唇,又有了几分沉默了样子,眼睛大大地,却嵌在那明显瘦了的脸上,退后了一步,拍着小浮生的背,听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眼泪也掉下来,这么久不见小浮生,夫人心底不知道着急成什么样子……
而小浮生……
“陛下方才疾言厉色,便跟那追杀婉画与浮生的刺客一样了。”
一说到“刺客”这二字,赵婉画竟然忍不住痛哭起来,她的哭声和小浮生的哭声混杂在一起,让刘彻脑子一片空白。
小浮生已经失踪了许久了,眉骨上的眉毛已经浓密起来,能够看出将来的英挺气概,一双眼黑亮亮的,这个时候却已经全是泪水,嘴张大着,哭红了眼睛眉毛鼻子,只知道搂紧赵婉画的脖子,似乎这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刺客。
刘彻心底也有一根刺。
他回头,手扶了一下雕花的木柱,却狠厉问道:“减宣,还是没有查到死士出自哪家吗?”
“臣与张大人都在查,不过臣这边还没有消息,长安豢养死士的府宅不少……”减宣低着头,有些战战兢兢,说道张汤的时候,话却有些奇怪。
刘彻坐下来,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直注视着赵婉画怀中的小浮生,他心底懊恼,却忍不住狠狠地砸了一下漆案。
过了许久,小浮生哭累了,这才停下来,沉沉地睡去了。
刘彻让赵婉画将孩子抱给自己,看小浮生哭肿了眼睛,双臂环在前面,似乎想要抱住什么东西,不过他怀中是空空荡荡的,梦里的小浮生皱着眉头,泪珠儿还挂在脸上,一副不安稳的模样。
将自己腰上的龙佩扯下,给浮生塞进去,刘彻看小浮生很自动地蜷了手,将那玉佩抱进怀里,那嘴角终于有了甜甜的笑意,这才伸手一刮他的小鼻子,露出了笑来。
刘彻看着熟睡的小浮生,又想到陈阿娇,她表面上没什么事情,却是不愿意提起生死未卜的小浮生,那是她心头的痛,他如何不知?
只不过……他无法这么快,便让小浮生回到她的身边。
刘彻看向了赵婉画,“如今阿娇已经进宫了,乃是住在椒房殿的陈夫人,不过……你不能就这样以她侍女的身份回去。”
赵婉画怔然,“陛下的意思是……”
刘彻站起来,重新将小浮生送回她怀里,不舍地看了一眼,“她已经先行进宫,再送个孩子进去,难免遭人诟病,而且……你以侍女的身份进去,也帮不了她什么。回头朕会找合适的时机安排的,这期间你便住在这里,好好照顾浮生,朕会不时来看看。还有……”
他忽地怜悯地看着她,“齐鉴葬在院后,你可以常去看看。”
赵婉画的泪水忽然夺眶而出,她捂住自己的脸,也堵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成声来,那眉目清朗的少年郎,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也属意于他,一切便已经这样戛然而止了……
他在窗下,递给她的那用心意编织的草叶的手镯……
赵婉画将额头磕在地上,“谢陛下……”
刘彻内心之中也有几分伤怀,温颜道:“你起来吧。减宣,记得照顾好婉画姑娘。”
他说着,便往外面走,减宣应了声是,却又说道:“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前些日子臣听说廷尉张汤——”
“张汤为人正直,不必多言,朕不想从你口中听到任何关于张汤的污言秽语!”
刘彻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冷厉地扫了减宣一眼,减宣低头,“减宣该死。”
“回宫!”刘彻拂袖而去。
而赵婉画,忽地无力坐倒在地,她看着前面刘彻与减宣的背影,忽然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已经由不得自己了。
“浮生,睡吧,很快就可以见到夫人了……”
☆、第七十二章 倾国
夜里睡觉的时候,总觉得听见了婴儿的哭声,于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旦白和馥郁都没有听见,她心知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担忧之余,却还要将这样的焦虑隐藏起来。
今日有阖宫宴饮,陈阿娇也要参加,夫人位比列侯,也算是尊贵异常了。
本来旦白说要盛装打扮,陈阿娇却摇头阻止了她,“不过是一次宴饮,何必引人注目,”
她的浮生还未找到,要她强颜欢笑已经是折磨,还要穿上这艳丽的衣服,当她是后母吗?
“对了,馥郁呢?”陈阿娇忽然看见身边少了一个人,这才想起来。
旦白回道:“在甘泉宫……贵枝那边,似乎有些反应。”
“卫子夫不懂得笼络人心,真若论恃宠而骄,谁比得过她?”陈阿娇冷笑了一声,却闭上眼,任由旦白将玉色的步摇插在自己鬓发间,再睁开眼的时候,镜中,便只有那个厉害的陈夫人了。
她抚了一下那步摇下面缀着的玉珠,然后站起来,将外袍披上,“走吧。”
上林苑处,塔楼连着栈道延伸到前方的湖泊之中,黑白两色的阳光下耀目无比,而水域,却是平滑如镜,只有在水面上的微风吹过来的时候,才泛起粼粼的波光,湖边是柳树成行,芳草地上,嘉树成荫。
附近有建章宫,也离陈阿娇曾经居住的长门宫很近。
此处倒是避暑的胜地,尤其是这环境相当幽雅,陈阿娇一来便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被宫人引着落了座,才发现是在刘彻的左手边,而卫子夫浓妆艳抹,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那漆案边,陈阿娇看着都替她辛苦,大热天还在怀里穿着个假肚子,卫子夫真是能忍。
“陈夫人怕是酣睡,这才姗姗来迟,当罚酒一杯。”刘彻端起一杯酒,那眼眸注视着她,带着隐约的笑意。
这一日,帝王穿着寻常的服制,不是朝服,也不是庙堂的祭服,只是普通的深衣鹤氅,却在领口袖口处印有金色的花纹,在威严之中,便为他添了几分优雅与尊贵,眼眸开阖之间有锐光隐现。
陈阿娇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看向自己面前被宫人满上的酒尊,端起来,终于看向他,“臣妾来迟,罚酒一杯。”
一仰脖子,双袖一遮,再放开的时候,将酒尊翻过来,只有残余的酒液低落下来。
“夫人好酒量,不过按着规矩,不是来迟罚酒三杯吗?”刘彻看她如此爽快,反倒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臣妾酒量不好,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陈阿娇眼含深意地看了刘彻一眼,却收回了目光,低头不语了。
如今群臣尽皆列席,头顶有凉棚,湖上有微风,绿树遮蔽了阳光,这上林苑中,此处是阴凉的好地。
陈阿娇状似不经意地往群臣列席的位置看去,张汤在九卿的位置上,后面有董仲舒、汲黯、减宣、兒宽、赵禹等人,在后面与桑弘羊接近的位置上,主父偃赫然在席。
陈阿娇看着眼前的李子,小小一颗,堆起来放在这盘里,看着倒也诱人。
卫子夫拿起一颗来,便往嘴里送,后面的贵枝忙道:“娘娘,这李子很酸——”
刘彻的注意力被引了过去,却听卫子夫解释道:“陛下,近日妾身用膳时没什么胃口,就爱吃这酸的。”
她身后立刻便有别的宫人道:“孕中爱吃酸,便是生男的征召了……”
于是卫子夫羞怯地低下头,刘彻一垂眼,却命郭舍人将自己面前的这李子也端过去放在了卫子夫的面前,“你既然喜食酸,便每日让人给你送来。”
“谢陛下。”卫子夫垂下头,耳垂都粉红了起来,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
宴席还未正式开始,前方却来了一名艳妆女子,陈阿娇抬头看去,原来是平阳公主也来了,“平阳叩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
“阿姐快快平身。”刘彻一挥手,免了平阳公主的大礼,又说道,“阿姐有孕在身,何必拘礼?还是快些坐下吧,卫青在战场上可是大大地有功啊!”
平阳公主襦群翩翩,眼角描开,抬眼看人的时候便觉得那眼波流转,生出来的却不是什么魅惑的味道,而是一种精明的凌厉,此女乃是王太后的女儿,又是长公主之尊,也在刘彻继位的时候出了大力,现下却是因为卫青的缘故,格外地尊贵了。
她谢礼之后便退到一旁坐,这位置恰好在卫子夫的身边,陈阿娇这才注意到平阳公主竟然也是腹部隆起,乃知这是卫青的孩子。
陈阿娇当下只觉得头皮一炸,想起自己特命旦白泄露出去的狸猫换太子之事,便觉得平阳公主与卫子夫之间的眼神交流格外诡异,她的手抖了一下,别人却看不出来,只有陈阿娇知道,一道微波在酒尊之中划过,随即消失了影踪。
群臣一般来得比较早,今日不拘礼数,外面的人也有在相互交谈的。
张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自己面前的酒,端起来,却不喝,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事情,眼底竟然透出几分狠煞来。
旁边坐着的减宣瞧见了张汤端着酒一动不动的场面,便笑道:“张大人似乎有心事。”
虽同为酷吏,但张汤一向不喜与减宣等人交往,众人之中,只有赵禹与张汤还算是谈得来,有事情也会偶尔商量一下,不过跟这减宣,也不过仅限于认识了。
张汤冷淡道:“不过是在想,西北的战事何时能够平定下来而已。”
他这种冷淡,在外人看来就是一种傲慢,陈阿娇开过他的玩笑,说他这固执刻薄的性子早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了,可是张汤却说,生性如此,何必遮掩。这句话却噎住了陈阿娇,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便冷笑一声,说他哪一日因这性格被人诟诬,别指望她还能救他。
被人诟诬?
陈阿娇对张汤前景的预测,似乎一直不乐观,原来说张汤会自刎而死,现在说他会被人诟诬。
张汤埋下头,不再说话了。
减宣搭话无果,暗暗一甩袖子,却是眼中闪过一道异彩,有着几分嫉恨。私下为刘彻办事,减宣可是知道,那件事情是万万不能让张汤知道的,原本陛下让自己去办事的时候,他还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可是久而久之,便明白这跟那座上的陈夫人有关,陛下有什么打算,减宣不清楚,可是陛下不让张汤知道,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也许陛下已经开始不信任张汤了,不过那一日自己去告状,陛下似乎不允许别人说张汤的任何话,这让减宣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刘彻可能是对张汤起了猜忌,至少已经是不能信任张汤了,可是自己告状又被厉言驳回,陛下到底是信他,还是疑他呢?
刘彻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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